《泥與焰：南方筆記》 黑陶/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7年11月出版 定價 49.00元

下雪的時候，讀黑陶的《泥與焰：南方筆記》。鎮(zhèn)江。一條街道的憂郁和神秘。雨意浸滲的歲暮故鄉(xiāng)，讀完第九十九則《少年憶》，冰雪尚未消融，卻已是立春時分。

1.嚴酷與詩意

書名《泥與焰：南方筆記》，源自生產(chǎn)陶的泥土和火焰兩大元素，亦道出寫作者黑陶的直接與誠懇。黑陶從不回避清貧往事，相反，有大的誠懇與感恩：

“我家里很窮，我父親做著陶瓷廠燒窯、搬運工作，我母親是一個農(nóng)民，非常勞累。我所生活的地方，有一個陶瓷工廠熊熊燃燒的窯，工廠周圍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還有春天的油菜花，它們交融在一起，這就是我童年的成長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給了我無窮無盡的想象和寫作的宇宙，我特別感恩?！?/p>

黑陶寫“開碾砣”的母親在十八九個小時內(nèi)承受了整整四十噸重壓后獲得的十六元報酬，我讀出了一個懂事內(nèi)向少年內(nèi)心巨大的傷痛與愧疚。

然而，在“陰影灼燙”里，卻有非常強的詩意存在：

“田里的稻子成熟了，把稻子從田里收割上來，然后到打谷場上，所有生產(chǎn)隊的婦女晚上要進行脫粒的工作……打谷場是一片水泥場，由一根孤零零的電線桿上的燈泡照亮。鋼鐵的機器在那里疾速轉(zhuǎn)動，一束一束從田里收上來的稻穗，谷粒飛起來……開夜工肯定持續(xù)到半夜，有時孩子玩累了就可能睡著了……稻谷飛到足夠高時，在想象中，它們就成為南方夜空中的群星。”

的確，一個人只有懷著特別大的感恩，并且審慎使用，才能使他經(jīng)歷的事情釋放出可能產(chǎn)生文學(xué)力量的文字。這種大的誠懇，決定了黑陶文字的溫度，也因此使黑陶完全區(qū)別于許多陰柔瑣碎的南方文字。

2.繁復(fù)與簡素

黑陶曾經(jīng)表達過一個觀點：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講，故鄉(xiāng)早就為你準備了至少一本書，就看你什么時候有緣分來獲得它。書早就存在的，甚至不用你寫，當你跟所生活的地方有足夠的契合時，也許這本書會跳出來饋贈給你。

《泥與焰：南方筆記》便是清貧而豐富的故土的充盈饋贈。

一個沉浸在少年往事里的寫作者的感官是敏銳生動的。新捉小豬“稚嫩、焦躁又帶著明顯絲絲恐懼”的叫喚聲；往丁蜀中學(xué)經(jīng)過的陶瓷廠門口，“蘋果晃動的初秋光芒里。清貧的上學(xué)少年的齒間，已經(jīng)勁涌出往年果肉那脆嫩、澀甜的記憶滋味”；油菜花田里“植物幾乎迸濺出來的暴力氣息”；與父親一起浸洗去歲竹匾時，小河里輕微的氣泡聲；碎綠蠡河上像碎銀般閃爍的白花花夏陽……

在這樣豐沛的情感支配下，黑陶的字卻如他在《散發(fā)和呈現(xiàn)南方特質(zhì)的弘一》里所言，“清簡、潔素、靈異”，這是一個寫作者的自律與堅持，決定了黑陶文字的質(zhì)感與厚度。

周曉楓曾說，黑陶是位辨識度很高的寫作者，他就是他自己。黑陶的文字像油畫一樣，用的釉彩非常重，是南方式的、有詩意的、凝重的、色彩飽滿的，既有生活氣息，又有活力，同時又不乏憂傷。如果拿油畫比喻，里面的光都是莊重和莊嚴的，而且畫面和情景的處理都是非常緩慢的。

我以為是懂得者。

3.耐心與野心

黑陶的寫作無疑是耐心的。九十九則文字里有三分之二在耐心而誠懇地訴說泥與焰的故鄉(xiāng)，它們構(gòu)成了今日黑陶文字的精神源頭。其余的三分之一則可窺見黑陶始于南方而不止于此的野心。

我尤其喜歡《吳越草木札記》。那些散在吳越大地上熟悉而被忽略的古老植物，商陸、仙鶴草、鬼針草、紅蓼……在文字里散發(fā)出異香?！豆徘倜接洝分械谋?、春雷、玉振、秋嘯……那些“漫長而孤寂生涯中迸濺的暴烈和自予的溫暖”令人心馳。

其余，《吳謠：兒歌》的活潑有趣，《陳獨秀墓》的簡潔雋永，不一而足。在這些“幽涼漢語的面影”里，我們可以讀出這個曾經(jīng)就讀于東坡學(xué)堂的陶都少年對于古老漢語及生命的敬畏。我想，這些寫于1999-2003年間的文字，或許是黑陶《燒制漢語》以及更多醞釀中文字的精神驛站。而這一切構(gòu)成了黑陶這個“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私藏”的孤獨而慈悲的書寫者更遼遠的長度。

作家王開嶺這樣評價黑陶，“我能夠感受到更樸素的、更本真的、離生活更近的生活細節(jié)……但他比我們認真、比我們有形、比我們更有安全感，離生活的真相更近一點。這種感覺是打動我的，也是幽微的光芒照亮的生活細節(jié)，多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可以讓我們獲得安全感?！?/p>

真好，那個曾經(jīng)“背書包寂靜行走”的清貧少年，于近知天命之年依然，眼神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