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玉之舞》第一章
朧地照亮十字街頭。
“行，我到了?！?p/>
“好，回見！ ”
呸，你個(gè)大騙子。阿榮心中嘟囔一句，嘴里卻順著 他說：“回見！ ”
善次郎一貫來無影去無蹤，說話不算數(shù)。三年前離 開工房時(shí)說了一句“回見”，就再?zèng)]露過面。
阿榮走了幾步，一回頭，看見善次郎還在那兒，正 悠閑地沖這邊揮手。阿榮忽然想問問他，就轉(zhuǎn)身走了 回去。
“怎么回來了？ ”
“阿善，你在為什么努力？ ”
一問之下，善次郎盯著阿榮，面露出驚訝。
“為名？還是為錢？ ”
街邊的提燈，照得善次郎的臉半明半暗，只見他鳳 眼深處倏忽一閃。
“當(dāng)然是為了睡漂亮女人，還能為什么?！?p/>
三
走進(jìn)土間，阿榮正準(zhǔn)備脫木屐，聽到廚房里有響動(dòng)。
此時(shí)本該正在料亭參加席畫會(huì)的丈夫吉之助，已經(jīng) 到家了。再看地上，整整齊齊地?cái)[著一雙小得不像男人尺寸的草履。
“阿榮？你看你家門都不關(guān)，四處大敞著，你去哪
兒閑逛了！ ”說話間吉之助走出廚房， 手里拿著盤子和
筷子。
“我累了一天， 回到家， 暖桌下連塊炭都沒有， 我就
靠著火缽里那點(diǎn)火星子烤了手，還自己燒了水。我這心
里呀，涼透了，簡直想哭！ 唔，凍死了！ ”吉之助拱肩縮
背，鉆進(jìn)暖桌。
阿榮也凍得夠嗆，但不想進(jìn)同一張暖桌，只走到火
缽前坐下來。
“就知道你沒做晚飯，果然不出所料。幸好我有準(zhǔn)
備。”吉之助抖開風(fēng)呂敷，美滋滋地取出料亭的飯盒子。
阿榮沉默著用火筷撿了塊炭火，點(diǎn)燃了煙管。
“真不賴，這家店就算不如八百善那么大場面，但
這個(gè)魚糕做得好吃……我說阿榮，飯櫥里的煮豆都長霉
拉絲了，我可不像你，什么爛飯都能吃，我會(huì)壞肚子的。
真沒辦法，明天早晨除了腌菜還有吃的嗎？算了，這個(gè)
飯盒子我得留一點(diǎn)，反正現(xiàn)在天冷，放不壞?！?p/>
在吉之助眼里，一日三餐比什么都重要，頭天晚上
必定操心第二天吃什么。如果阿榮隨便從街上買點(diǎn)什么
現(xiàn)成的回來，他一準(zhǔn)兒不高興。
“又買現(xiàn)成的， 你連偶爾做碗味噌湯的心思都沒有嗎？
你好歹是我老婆，咱家又不富裕，你去打聽一下，哪家
丈夫跟我一樣，天天擺到面前的飯是不知哪兒的陌生人 做的?！?p/>
“不是陌生人，大黑屋的老板夫婦，你也認(rèn)識呀?！?p/>
這個(gè)男人，在外點(diǎn)頭哈腰，回家指手畫腳，在老婆 面前裝橫，色厲內(nèi)荏。今晚更是嘰嘰歪歪沒完沒了，阿 榮明白，他準(zhǔn)是白天在席畫會(huì)上露怯了。
“今天怎么樣？ ”
“沒怎么樣。都是些有眼無珠的俗人，老子再去一次 就不叫南澤等明！他們算老幾，路子老子有的是！ ”
看來是被冷落了。
所謂席畫會(huì)，是大店老板或者文人領(lǐng)袖主持的畫會(huì)， 包下一家料理屋，召集諸多繪師，當(dāng)場開題作畫。畫得 好不好，眾人都看在眼里，沒有師傅指點(diǎn)幫改，手藝欠 佳的人只有當(dāng)場被嘲的份兒。吉之助也許是臉皮厚，頻 繁參加這種席畫會(huì)。
阿榮沒再接話，重新叼上煙管，忽然瞥見吉之助胡 亂扔在榻榻米上的風(fēng)呂敷里露出一角畫。
這人，飯盒子和畫一起帶回家了。真不知道他怎么 想的。
斜眼偷瞄一眼吉之助， 他吃得正香， 嘴里吧嗒有聲。 阿榮在火缽邊上用力叩一下煙鍋，把煙絲抖落進(jìn)炭灰， 上下翻個(gè)身，手握煙鍋，用煙管的尖嘴挑開風(fēng)呂敷。
畫題像是在竹林里戲耍的垂髫唐人童子。吉之助畫的竹子，細(xì)溜溜軟塌塌，仿佛芒草。童子姿勢怪異不說，
臉上還沒表情。竹林深處好像還有一只老虎？像一只縮
頭縮腦的狛犬 1 。
阿榮忍不住笑噴，把臉頰貼到肩膀上掩住笑。
“有什么好笑的！ ”
再看吉之助，手持筷子，怒目圓睜。
“沒什么。”
“你，你剛偷看了我的畫才笑的，你當(dāng)我傻??！ ”
“呵呵。”
“你這個(gè)女人！ ”
吉之助神色陡變，嘴里飯粒噴飛。
“我親眼看見你跑出家門的。一聽見半鐘響，你就去
看熱鬧了是吧，你哪里像個(gè)女人，有點(diǎn)人心嗎？誰像你
愛好看失火？阿榮你怎么不明白，失火可不光是誰家房
子被大火吞沒了，還要死人的！ ”
這點(diǎn)阿榮心里當(dāng)然清楚，但只要半鐘響起，阿榮就
按捺不住心中的狂鼓，她想看火焰的光色，她控制不住
自己。
“你可好！ 踹開衣裾就飛奔出門了， 我還要臉呢， 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一整天的，你除了畫畫什么也不干，
你的閑話在繪師同行里都傳遍了。咱們今天在這兒把話說清楚，你！因?yàn)槭裁?！不履行婦道？！ ”
這個(gè)婦道，估計(jì)有一部分說的是房事。阿榮一旦拿 起畫筆就不管不顧，廢寢忘食，至今快一年沒和吉之助 同床共枕了。吉之助這人， 別看嘴上沒完沒了， 膽子卻小， 有幾次他深夜起床， 過來摸阿榮的肩膀后背， 阿榮不說話， 抖掉他的手，他就灰溜溜地回去繼續(xù)睡覺了。
換了善次郎，他會(huì)怎么挑逗女人呢？
心中忽現(xiàn)出這個(gè)念頭，阿榮自己也嚇了一跳。
阿榮眨了幾下眼睛，無言地扭過頭去。吉之助也轉(zhuǎn) 過身，打開背后的食櫥門，拿出茶葉筒，打開蓋的瞬間， 又炸了：“茶葉也喝完了！ ”
“啊，真麻煩?！卑s長嘆一口氣，站起身來。
“你剛說什么？你這是什么口氣！你別以為自己是北 齋的女兒就了不起！ ”
這個(gè)男人什么也不懂。他也是繪師，可是那種放不 下畫筆的熾熱之心，他沒有，也不懂。
阿榮俯視著吉之助，目不轉(zhuǎn)睛。
對，我是北齋的女兒?？墒歉赣H的才華，我一星半 點(diǎn)都沒繼承到，我只能原地痛苦地轉(zhuǎn)圈。我畫了快二十 年了，線條依舊那么羸弱，調(diào)不出心中想要的顏色。
所以我想畫啊，我想畫得更多。
“我沒工夫搭理你這些瑣碎?！闭f完，阿榮拉開障子 門，下到土間，穿上木屐。
“你倒是給我倒茶啊！你一個(gè)人大白天的喝小酒，卻
不愿意給丈夫倒一杯茶，你真是女人里的爛渣。”
走到大門外，依舊能聽到吉之助的吠聲。
阿榮一個(gè)人走在黑夜的路上。遠(yuǎn)方的大火已經(jīng)熄滅
了吧，街巷人家一片寂靜。她忘了把棉衣穿出來，冷風(fēng)
吹得脖頸冰涼。
抬頭仰望，隆冬的夜空上群星閃爍。葛飾北齋辰政
的辰，便是那毫不移位、永遠(yuǎn)在頭頂閃閃發(fā)光的北極星。
阿榮在北辰星光下，一路向前。
“女人里的爛渣”？呵呵，說得好，誰怕誰。
你說對了，除了畫筆，我什么也不想拿。
大步走著，離那個(gè)家越遠(yuǎn)，阿榮心里越清朗，干脆
原地屈膝，雙臂左右展開，想象右手中有把扇子，再收
回小臂。
“鳶??！ ”
她高唱出聲，并起雙腳橫著一跳。學(xué)著鳶展翅，輕
跳三步， 雙手似翼， 上下?lián)浯蛑?唱出“變”字時(shí)， 沉下腰，
向右一扭，“啊”字上抬腳向左。
“烏嗚烏鴉啊啊，飛誒誒呀飛誒到你身旁！ ”
雙臂高高揮起，雙足向左右各一踢，再收回來。
“丁零零，咚隆??！ ”
忘了是什么時(shí)候，阿榮看過老爹畫的繪本《踴獨(dú)稽
古》后，模仿過畫上人物的跳舞動(dòng)作。繪本里有一張畫題名《惡玉之舞》，上面的人物先是模仿著鳶和烏鴉的動(dòng) 作，然后忽然戴上一張寫著“惡”字的面具，跳得越發(fā) 激烈起來。
“丁零，咚隆！ ”
先伸出左手， 再換成右手， 跟著節(jié)拍， 右腳向前踢出， 再跟著拍子收回來。
“只要，和你，住唔唔，一，起，避不開哎哎，的， 辛苦嗚嗚，也隨誒誒，水流走哦哦！ ”
只要和你一起過，避不開的辛苦，也會(huì)隨水流走。
阿榮一邊跳，一邊嘴里哼唱。
她再也不打算回丈夫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