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李零的有關(guān)古文字研究,重要的論文差不多收集于此書中了,主要分為文字考釋、西周甲骨、商周銅器、東周銅器、簡帛和戰(zhàn)國文字等幾個部分。
本書內(nèi)容十分豐富,有方法論方面的闡述,有釋讀古文字的專業(yè)論文,也有借助古文字的研究來解讀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思想,等等。
李零
1948年生,祖籍山西武鄉(xiāng)。北京大學教授。主要從事考古、古文字和古文獻的研究。
主要著作
《簡帛古書與學術(shù)源流》
《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帛書研究》
《郭店楚簡校讀記》
《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
《<孫子>十三篇綜合研究》
《兵以詐立——我讀<孫子>》
《喪家狗——我讀<論語>》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
《去圣乃得真孔子——<論語>縱橫談》
《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
《唯一的規(guī)則——<孫子>的斗爭哲學》
《中國方術(shù)正考》
《中國方術(shù)續(xù)考》
《入山與出塞》
《鑠古鑄今——考古發(fā)現(xiàn)和復古藝術(shù)》
《李零自選集》
《放虎歸山》
《花間一壺酒》
《何枝可依——待兔軒讀書記》
《蘭臺萬卷——讀<漢書•藝文志>》
《待兔軒文存•讀史卷》
《小字白勞:李零自序集》
《鳥兒歌唱——二十世紀猛回頭》
【文字考釋】
文字破譯方法的歷史思考/3
為《說“引”字》釋疑/13
古文字雜識(十五則)/16
【西周甲骨】
讀《周原甲骨文》/45
讀周原新獲甲骨/88
【商周銅器】
“車馬”與“大車”(跋師同鼎)/99
重讀史墻盤/106
論■公盨發(fā)現(xiàn)的意義/133
讀楊家村出土的虞逑諸器/152
馮伯和畢姬/169
【東周銅器】
春秋秦器試探/177
讀小邾國銅器的銘文/191
楚■陵君三器/204
楚國銅器銘文編年匯釋/212
楚燕客銅量銘文補正/259
論東周時期的楚國典型銅器群/264
戰(zhàn)國鳥書箴銘帶鉤考釋/307
【簡帛和戰(zhàn)國文字】
讀《楚系簡帛文字編》/315
讀九店楚簡/349
讀上博楚簡《周易》/365
說清華楚簡《保訓》篇的“中”字/392
讀清華簡《保訓》釋文/397
視日、日書和葉書/404
自序
我有個夢想的書屋,四面敞亮,一直在心中。真實的辦公室呢,則是學校所賜,暫時借給我,地點在北大老化學樓的三層,挨著女廁所,很小。我刻了塊匾,不好意思掛起來。
我說,北大有個臨湖軒,我有個臨廁軒。
“待兔軒”是我的齋號,命室之由見我的小書:《何枝可依》(《待兔軒讀書記》的第一種,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在那本書的自序中,我講了個故事,這里不再廢話。
我是個為興趣而讀書而寫作的人,書是副產(chǎn)品。我從沒想過讀多少書才算合適,也從沒想過寫多少書才算合適。讀書寫書,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玩哪兒算哪兒,不是為了學校,不是為了教育部,更不是為了他們的錢。
三十余年,彈指一揮間,我居然寫了不少東西。本來就是加速度,緩慢上升,2000年后,突然提速,和生理水平相反(我的記憶正加速流失),回頭一看,嚇一跳。
以前寫得少,名氣小,出版難,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為了單位和學術(shù)界,為了領(lǐng)導和老同志,為了“媳婦熬成婆”,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后來,等我終于“熬成婆”,我覺得非常失落。為了會議,為了評審,為了各種固辭再三不得已的“紅白喜事”,我還是一樣身不由己。我問自己,難道你就這樣下去嗎?
早晨,到清華散步,站在王國維的紀念碑前,我常常想,陳寅恪說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由”不是白來的(The freedom is not free)。
我請人刻過一方印,印文是“小字白勞”?!傲恪钡囊馑季褪恰鞍讋凇?。
“白勞”就是代價。
“白勞”的事兒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學界并不例外。
當年,我在考古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年齡最輕,地位最低,當過小媳婦兒。我想告訴那些比我年輕的學者,當年的我,“白勞”是命中注定。
1976年底至1978年,考古所編《新出金文分域簡目》(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基礎(chǔ)工作就兩人,90%的卡片是我做的,10%的卡片是老劉(劉新光)做的,1978年底出版的那個油印本,我倆的名字還排在前面,但書印出來,卻排在后面,排在“0%”后面。
1978—1981年,考古所編《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4年),我參加過最初的資料準備,書要一本一本對,拓片要一張一張找,除了室內(nèi)整理,還要到各大博物館拓銅器,我為此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名沒有,書沒有,什么都沒有。老劉說,你為這書付出那么多,別人裝糊涂,我知道,留個紀念吧。她把她的《集成》送給了我。
1981年,我在西高泉挖秦墓,70多座墓,就三人,老盧(盧連成)、陳平和我。1982年,我在灃西挖西周遺址,也是跟他們在一起(還有鄭文蘭)。最后,我和陳平調(diào)走,老盧也離開了考古所。我的一切辛苦和勞累也“雨打風吹去”。
俞偉超先生知道我的經(jīng)歷。他說,你的時間并沒白費,所得還是勝于所失。
真是這樣嗎?破涕為笑吧。
我調(diào)過兩回工作,早就沒有歸屬感,經(jīng)歷使然,教訓深刻。我已看穿看透,與其“從一而終”,不如“移情別戀”。我才不死心塌地跟誰干,特別是有如“修長城”的浩大工程和集體項目。
摧眉折腰,我不開心;呼奴使婢,也不樂意。最好的選擇,還是自己領(lǐng)導自己。我是單槍匹馬慣了,喜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四面出擊,其實只有一條槍。
雜文不談了。學術(shù),涉及三個界:考古、古文字、古文獻?!叭拧笔腔A(chǔ)學科,我重視,我喜歡,但對我來說,這是訓練,不是目的,我更關(guān)心的是問題。三代無學科,問題并不屬于哪個“古”。更何況,我是現(xiàn)代人,我的立足點還是現(xiàn)代。
三十多年來,跟著問題跑,一個問題牽出另一個問題,我還涉及過很多行當,至少有五六種。研究《孫子》,涉及軍事史;研究方術(shù),涉及科技史和宗教史;研究簡帛古書,涉及思想史;四出訪古,涉及歷史地理;研究文物,涉及考古和藝術(shù)史。雖然,這些行當,沒有一行是我的“本職工作”,但不同領(lǐng)域的學者都還承認我。
人文學術(shù),所有文科系,我都插過一腳。我甚至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藝術(shù)系教過書。
孫悟空語錄:“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p/>
我把這兩句抄下來,掛在墻上。
他是中國的自由神。
書不在多。
一個詩人寫一輩子詩,最后能有一首詩被人記住就不錯了。
書也是這樣。
但這需要以勤補拙,需要投入較多的精力。誰都只有一條命,我不比別人聰明。書都是逐漸寫薄的,為了薄,先要厚,厚積才能薄發(fā)。
我是個按計劃寫作的人,單篇文章是為了編書,編書是想講出點兒道理。其實,我做的一切,都只是鋪墊,不管是為自己鋪路,還是為他人鋪路。
研究學術(shù),我是從文獻整理入手。最初,我是拿《孫子》練手。這方面的文章已收入《掖孫子業(yè)十三篇綜合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后來,我迷過一段古文字,深陷于拓片而不能自拔,沒有一幫老同志幫忙拔,我還拔不出來。根兒都拔掉了,剩下的只是訓練。
再后來,跑國外,我是靠方術(shù)屠宰時光。最初是寫散稿,然后才匯編成書?!吨袊叫g(shù)正考》、《中國方術(shù)續(xù)考》是這么寫成的。翻譯高羅佩的《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也是配合這一研究。
研究簡帛,我也有個準備過程。比如寫楚帛書,寫郭店簡,寫上海簡,我花費了不少時間。特別是上海簡,很多精力都白費了,我很后悔。所幸,我還寫了一本《簡帛古書與學術(shù)源流》,這書是為了講課。
我在學校講經(jīng)典,也是先講后寫。比如《喪家狗——我讀掖論語業(yè)》、《兵以詐立——我讀掖孫子業(yè)》,還有四本一套的《我們的經(jīng)典》(已經(jīng)印出三本),就是從課堂而來。
歷史地理,我也寫過一些文章,還沒編。
訪古,有不少日記和照片,也要整理。
考古和藝術(shù)史,我一直在寫。老文章多已收入《入山與出塞》,新文章還沒編;我還寫過一本《鑠古鑄今》。
這些都是鋪墊,為了我心中的學術(shù)。
本集所收,是我的學術(shù)論文,不是全部,只是上述集子(已編或待編)以外的散稿,側(cè)重點是文史方面。我講歷史的文章,差不多都收進去了;文字方面也選了不少(不是全部)。
十年前,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過我的論文集:《李零自選集》,就是此書的基礎(chǔ)?,F(xiàn)在有所刪削,有所增補,有所訂正,分為兩冊,一冊讀史卷,一冊說文卷。
這兩冊書,只是過河的石頭。
語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其實,就是圣賢,也不能不出錯。過去,我說過一句大實話:“天地之間最沒有常識的一件事就是認為別人沒有常識?!保ā痘ㄩg一壺酒》,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216頁)
我也曾經(jīng)年輕。年輕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老想不明白,好些年紀一大把、頭銜一大堆的人怎么也會犯錯誤,而且是最低級的錯誤。他不明白的道理,其實最簡單,再大的學者也是人,是人都會犯錯誤。
人為什么會犯錯誤?這門學問可大了去。研究錯誤是一門大學問,報上說,國外有這門學問,國內(nèi)則未之聞也。
錯誤,意必固我,是人都會犯。累,會犯;忙,會犯;年輕,有精力沒經(jīng)驗,會犯;年老,有經(jīng)驗沒精力,也會犯。怎么都會犯。光是生理、心理、氣質(zhì)、性格上的原因就有一大堆。記憶力差,思維跳躍,推理過度,聯(lián)想失控,也是陷阱。
錯誤是人類認識的一部分,而且肯定是絕大部分。黃金不可能比沙子多。
我知道,我的書,錯誤一定很多。我不是精密儀器。
不犯錯誤不是人。機器才不犯錯誤(要犯也是跟著它的主人犯)。
錯誤分兩種,一種是大錯誤,在總體認識上犯錯誤;一種是小錯誤,在字詞、標點、引文等各種細節(jié)上犯錯誤。前者是探索性的錯誤,成亦蕭何,敗亦蕭何,不一定能以對錯論功過,如果它是為大問題當“靶子”,能以自己的失誤,啟發(fā)別人,引起爭論,引起思考,很可能是成功之母、正確他爹。后者,一般叫“硬傷”,錯就是錯,不容商量。這樣低級的錯誤,當然應(yīng)盡量避免,卻最不容易避免。
這次編書,我只對后者做一點訂正,不做大修改。認識上的糾正,寫在補記中,也只限非說不可、不說就可能誤導讀者的地方。我對別人的錯誤沒興趣,自己的錯誤也不想十步九回頭,不斷找補。無論大錯誤還是小錯誤,都只是當作一種認識過程來反省和檢討。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東西就讓它付諸東流吧。
不過,有件事,我倒有點后悔,即過去發(fā)表的論文,腳注不周密、不統(tǒng)一,對讀者查核原文不方便。這部分是因為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有一過程,部分是因為我國的學術(shù)界原本就沒規(guī)矩。刊物,吝惜版面,往往求簡,有人甚至認為,腳注太繁是為了騙稿費。關(guān)于這方面的認識,我在《入山與出塞》(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的后記中有詳細討論,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看。
這是我的回顧與檢討,是為序。
2009年12月23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 相關(guān)圖書
1.李零先生積數(shù)十年之功力,貫穿三界(考古、古文字、古文獻),旁涉諸多學術(shù)領(lǐng)域,積累精深,治學廣博。
2.本書歷經(jīng)五六年之久,才編輯出版此書,無論是作者,還是編輯,還是書中幾百個古文字的精心造字,都是用心用力甚勤甚苦。
3.內(nèi)文精選適宜的紙張,封面選用精美的布料,采取高貴的布面精裝形式,給予本書不可多得的品味和氣質(zhì),實為可讀可藏的佳作。
文字破譯方法的歷史思考
一般對古文字研究缺乏了解的人,常常會對文字破譯有各種誤解。特別是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又起新舊之爭,虛構(gòu)了許多新舊對立。像“宏觀闡釋”與“考據(jù)學”的對立就是其中之一。在他們看來,文字破譯是老掉牙的“傳統(tǒng)思維”,與“宏觀闡釋”毫不相干(樓上樓下,不在一個層次)。前者是靠大處著眼,假設(shè)先行,而它靠的卻是精雕細刻,積沙成塔。
事情是不是這樣呢?我想未必是這樣,或者至少說不完全是這樣。
一、“肺腑而能語,醫(yī)師色如土”
朱德熙先生喜歡講一句話,就是文字破譯最像偵探破案。這個比喻很形象。
文字破譯與偵探破案的相像之處,首先是它很重想象,有時能像福爾摩斯,憑蛛絲馬跡,就把案情弄個水落石出。雖然現(xiàn)在有不少學者都在總結(jié)古文字的研究方法,特別是對文字的結(jié)構(gòu)分析(偏旁分析),聲旁啊,形旁啊,六書呀,三書呀,很重視,從中歸納出許多規(guī)律。但我們學這些東西,又用這些東西教人,常常免不了會有“紙上談兵”的感覺。因為它很難解決的是“運用之妙”。
古文字學的“運用之妙”是什么?是想象。而想象總是包含了猜測的成分。以至有人老是把文字破譯當作猜謎射覆、智力游戲,以為這是一個可以憑想象力“跑馬”的自由領(lǐng)域。
1955年,中國的考古學家在安徽壽縣發(fā)掘過一座蔡侯墓,在當時很轟動。這個蔡侯是誰?本來出土銘文是寫明了的:他的名字叫。但這個名字很怪,誰也認不出來。沒辦法,大家只好猜。怎么猜呢?我們都知道,蔡國遷都壽縣,只有五代就滅亡了。也就是說,大家只能在這五個蔡侯或略早的蔡侯中選擇。而當時也真的就有六七種意見。實際上是把所有可能都占全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新中國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文物出版社,1984年,303頁。。這種情況在研究早期中國的各個領(lǐng)域都很常見,說得好聽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說得不好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對于想象力的充分運用,各種假說的并存也許是一種補償。中國話叫“平分秋色”。說實話,干我們這一行,有人希望的就是這種情況?!盁o頭公案,死無對證”,對真正的偵探當然是不幸,但對偵探小說的作者反而是好事。因為他正好可以借此編各種“推理小說”,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在這方面,我們碰到的情況與宏觀闡釋并沒有兩樣。大家一樣是“大處著眼,假設(shè)先行”。但問題是你怎么證明你的想法呢?在有些人看來,證明并不是去發(fā)現(xiàn)事實,而只是為自己的假設(shè)鋪設(shè)邏輯軌道,中國話叫“自圓其說”。他們覺得空白越多,自由度才越大。所以還專挑年代早、線索少的字來考。講戰(zhàn)國秦漢還小心一點,越往前膽子越大,甚至以為文字破譯要比其他領(lǐng)域更多想象余地《金文編》王國維序強調(diào)“闕疑”,但郭沫若不以為然,譏為“懶漢思想”。其實這個詞可做正反兩面理解。從肯定的方面講,它是一種必要的慎重。西方法律講究“無罪推定”,即在正式判決前,先要假定被告無罪。中國古代治學講究“闕疑”,也是害怕冤枉古人??甲C古文字雖非“人命關(guān)天”,但也不能亂造“冤假錯案”。。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其實,我看情況正好相反。因為文字破譯要回答的是簡單事實,就像拿破侖死于哪一年,這個問題是不可以爭論的。它的答案只有一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比起各種復雜的闡釋系統(tǒng),反而最少選擇余地。雖然在線索不明的情況下,想象總是不可避免,但這和文字破譯的答案是兩回事。文字破譯的答案也許我們不知道,就像“歷史真相”,可能永遠是個謎,但這正像你的童年經(jīng)歷,即使回首如夢,什么也記不清,但不能隨意編造。破譯文字胡猜亂蒙,最大克星是地下出土的新材料。中國有句老話,叫“肺腑而能語,醫(yī)師色如土”。地下發(fā)現(xiàn)一出來,很多猜測都要掃地出門,這是件很不客氣的事情。比如上面這樁公案,真相大白是在20多年以后。真相一出來,眾說并存的局面就被打破,剩下的其實還是一個答案。
下面我就來講講這個答案。
這個答案是“申”字。它的認識有一個過程。
(一)70年代,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了一套編鐘,銘文提到各國鐘律。這些國名中恰恰就有這個字。當時裘錫圭先生參加整理,馬上就想到以前碰到過這個字。雖然這個字的出現(xiàn),在辭例上也是孤立的,但是它卻把認識范圍一下子縮小了許多。因為現(xiàn)在情況與以前已有很大不同,以前大家的猜測哪個是對的,現(xiàn)在必須符合新的條件,即它必須是東周時期常見的一個國名,而且這個國名又可排除在銘文所見的其他國名之外。在這種線索的啟發(fā)下,裘先生猜測,它很可能是申國的申字。也就是說,上述各說,只有陳夢家先生的蔡昭侯(名“申”)說是對的。
(二)這個猜測是不是對,還要拿出結(jié)構(gòu)分析的理由。過去在西周金文中有個字。這個字常見于冊命金文。古代實行世官制,父死子繼,在手續(xù)上要經(jīng)過重新任命。遇到這種場合,銘文常常會說:從前先王曾命你的祖考如何如何,現(xiàn)在我又“乃命”如何如何。前人曾把這個字釋為,以為是形旁,與糸相通;是聲旁,與重同從東得聲,辭義是繼續(xù)的意思。但裘先生在提出上述猜測時,產(chǎn)生了另一個思路。他認為上述難字與這個字是同一個字,但并非從東得聲,而是從田得聲。這個分析是很有道理的。因為第一,古代的陳齊,漢代人叫田齊,陳與田古音相近;第二,陳字雖然從東,但并非從東得聲,其古文寫法是作,說明與申讀音相近;第三,古人講重復舊的命令恰恰是用“申”字(即“三令五申”之“申”)。這也就是說,“申”字的古體是從田聲(《金文編》2204的“”字與2113的“”字是同一個字),嚴格講是假“紳”字為之裘錫圭《史墻盤銘解釋》,《文物》1978年第3期;《筆談〈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文物展覽〉》徐青松發(fā)言,《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80年第2期;裘錫圭、李家浩《曾侯乙墓鐘磬銘文釋文說明》,《音樂研究》1981年第1期。。
(三)過去,裘先生提出他的新解,很多人不相信。但古代的申國在河南南陽。80年代,南陽地區(qū)先后出土了申公彭宇瑚和南申伯太宰的銅器。銘文“申公”是楚滅申之后所設(shè)的縣公,見于《左傳》;“南申”則是周宣王所遷封,見于《詩•大雅•嵩高》。這些銅器銘文中的“申”字就是寫成“”。它們證明,裘先生的說法是可以視為定論的。
這個例子在文字破譯中很典型。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什么叫成功的破譯。我認為,一個成功的破譯,無論多么巧妙,總還要靠一定的線索。說得不好聽,就是還要靠一點“老天保佑”。因為沒有線索,你的想象也就無所附麗;沒有線索,你的猜測也就無法證實。這種線索有時也許并不能直接逼近答案,但它可以縮小問題的范圍,使你不至于面對無數(shù)可能,好像大海撈針一樣。這樣的價值也是很大的。
二、幾點反“常識”的經(jīng)驗之談
在實際破譯過程中,經(jīng)驗常常是最好的老師。所以我想選幾個實際的例子,對破譯方法做一點描述。
(一)越是看著相像,可能反而越不是這個字。
辨識古文字,入手處總是形體線索。一般人認為,破譯文字,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看它與哪個字相像。但這個方法失敗的可能也很大。過去中國唱戲的有個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是我非我,我是我,我又非我”,下聯(lián)是“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這是講演技的亂真。古人留下文字,雖然并未使出什么“障眼法”,故意要難為我們,但這里面疑似之間,撲朔迷離的情況確實很多。一個字和另一個字也許只有一點點不同,你可能會忽略它,或?qū)幵高w就自己的想象,不肯去承認它,但這一點點不同往往就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你越是看著它像這個字,它往往越不是這個字。正合得上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例如:
(1)(廴、引)〔毛公鼎〕(弘)〔史墻盤“宖”字所從〕于豪亮《說“引”字》,《考古》1977年第5期。李零《為〈說“引”字〉釋疑》,《古文字論集》(一),《考古與文物叢刊》第2號。
(2)(豊)〔朱家集楚器〕(鑄)〔朱家集楚器〕李零《論東周時期的楚國典型銅器群》,《古文字研究》第19輯。
(3)(愆)〔朱家集楚器〕(盥)〔蔡侯申缶〕李零《釋“利津”和戰(zhàn)國人名中的與字》,《出土文獻研究續(xù)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
這三組例子,左邊一字過去都被誤釋為右邊一字,新版《金文編》甚至把(2)(3)的左右兩字按誤釋同時收入。類似的例子還很多。
這種形近誤釋之所以值得警惕,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古文字中凡與小篆比較變化不大的字,前人多已認出;二是古文字的訛變往往變化莫測,特別是戰(zhàn)國文字,有些訛變簡直莫名其妙。例如曲作,與匕難以分辨李零《戰(zhàn)國鳥書箴銘帶鉤考釋》,《古文字研究》第8輯。;冶作,與侃極為相似?,F(xiàn)在北京有些商店把“罐頭”寫成“缶頭”,你要單把“缶”字挑出來,恐怕永遠也不會想到它是讀為“罐”。戰(zhàn)國文字怪起來,有時就很接近這種程度。
對于防止形近誤釋,反證很重要。一個字的破譯有時不僅要證明它是什么字,還要證明它不是什么字。像上面的右邊一字就都是反證。
(二)線索不夠,最忌“空白想象”。
對文字破譯,想象很重要。但想象的掌握很難,常常會“溢出”事實的邊緣。對有些事,你鉚足了勁去干,就一定會有好處,但想象可不一定。我在前面講過,文字破譯的答案很窄,角度一偏,就會落空。而人腦有個規(guī)律,它在空白的地方一定要想象,而且一旦想開來,就很難停止,會彌漫擴散,“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薄D阍瓉頉]這個想法還好,有了就很難去掉。它會引導你,讓你越想越像,一條道走到黑,結(jié)果當然是南轅北轍。
例如我們都知道,文字破譯經(jīng)常使用缺文。古人語短,只要缺文有四、五個字,你就很難補出來。過去楚帛書用普通攝影機拍照片,有不少字看不清,各家進行補釋,花了很多心血,但我們拿紅外線照片一核對,卻幾乎都是錯的。它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空白想象”命中率太低。
以前,李學勤先生常說,古文字難認,難起來就是你做夢也夢不見。這雖然是句玩笑話,但確實是經(jīng)驗之談。現(xiàn)在搞古文字,有些人好做“絕臏之舉”(北京話叫“撅著自己”),這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會妨礙思維的正確導向。文字破譯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今天之所以能認識古文字,說實話,還是因為它有一條始終未斷的線索。20世紀初,甲骨文一發(fā)現(xiàn),很快人們就能把它認出,原因還是因為前面有宋人對金文的研究做基礎(chǔ),而宋人對金文的研究又是托福于漢代的小學和古文之學。線索一直可以通到先秦。
中國的古文字,縱有幾千年,橫有六七門,線索的搜尋范圍很大。有些很早的字是靠很晚的字認出來。像商代甲骨文中的“引”字,西周金文中的“叕”字(),線索是在秦漢簡帛文書中?,F(xiàn)在的古文字學,從線索的角度講,是個逆溯比較體系。前人識字,在沒有大量的出土材料發(fā)現(xiàn)之前,主要是靠兩條線索,一條是籀文—小篆—隸書系統(tǒng)的線索(來源于秦漢小學的識字課本),一條是六國古文系統(tǒng)的線索(來源于漢代古文經(jīng)本的解讀)。前者是西周文字的近親(周秦地土相襲,文化相承),沿襲性較強,不像后者的變易度那么大。大家比較重視的主要是前一條線索,而比較忽略后一條線索。所以直到今天,大家仍有一個印象,就是西周文字比起戰(zhàn)國文字反而好認。這里好認不好認,關(guān)鍵還在于線索。
(三)結(jié)構(gòu)分析往往是“事后諸葛亮”。
結(jié)構(gòu)分析是破譯文字的重要方法。老一代的古文字學家,唐蘭先生是聰明絕頂。他喜歡講,你們認字都是“手工操作”,效率不高,我是“機械化生產(chǎn)”,一認就是一大批。他說的“一認一大批”,當然與他博聞強記、左右逢源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是,他說他有一個法寶,就是偏旁分析。偏旁分析,從來源講,還是出自許慎“六書”。但現(xiàn)在的古文字學家見到的材料要遠遠超過許慎,對各時期的文字特點有不少新認識,又受到現(xiàn)代語言學的影響,所以有各種新的偏旁系聯(lián)方法(如唐蘭、島邦男)和“三書”說(如唐蘭、陳夢家)的提出。這一方法當然很重要,可是它也不是萬能的。它往往要以一定的解讀線索為前提,并且要由一定的解讀線索來檢驗,特別是離不開文字材料的辭例和語境(context)。
現(xiàn)在在中國,研究一般文字學的和研究銘刻學的,中間分野越來越大。搞銘刻學的,識字都不是孤立的,要附屬于解讀,認字是在一定的語境中去認。而搞一般文字學的不是這樣,往往一上手就是各種文字編,甚至根本不管古文字,只在許學的范圍里兜圈子。我記得唐先生有一次講過,他說干我們這一行的人是被“章(太炎)、黃(侃)之學”革出教門?,F(xiàn)在在中國,搞《說文》、《廣韻》的人多集中在中文系,而搞甲骨、金文的則與考古、歷史關(guān)系更深,的確是兩個路子。但前者雖然推崇許慎,許慎《說文》的背景卻是漢代的古文之學。我在一篇文章中講過,西漢小學本來是不講古文的,學的都是秦系統(tǒng)的識字課本。東漢以來小學開始講古文,這是來源于古文經(jīng)本的解讀?!墩f文》與當時研究古今字(今古文對比)的書有關(guān),而“古今字”的研究正是從古文經(jīng)本的解讀總結(jié)出來的李零《出土發(fā)現(xiàn)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九州學刊》第3卷第1期。。
在解讀過程中,字體的比較和辭例的研究往往要先于結(jié)構(gòu)分析。這點古代和今天是一樣的。特別是辭例,對破譯的導向影響尤大。古文字中有許多字,直到今天我們?nèi)圆恢鯓臃治鏊蛘哒f不明白它與后來的字體在結(jié)構(gòu)上有什么聯(lián)系,但它是個什么字仍然可以確定。這里關(guān)鍵就是辭例把它卡住了。例如西周金文中的(就)字,過去有人把它讀為京,后來陜西長安縣出土了史惠鼎,上面也有這個字,辭例與《詩•周頌•敬之》中的“日就月將”相同,才知道它是個“就”字陳穎《長安縣出土的兩件青銅器》,《文博》1985年第3期。李學勤《史惠鼎與史學淵源》,《文博》1985年第6期。。還有古文字中的貴字(饋字從之),它的寫法是,過去一直不認識,后來我從鳥書帶鉤中發(fā)現(xiàn)“不擇貴賤”這樣的辭例,“貴”字正是這樣寫,才明白這是“貴”字李零《戰(zhàn)國鳥書箴銘帶鉤考釋》。。但這兩個字到底應(yīng)當怎樣分析,還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四)越是曲折的解釋往往越不可信。
在老一代的古文字學家當中,于省吾先生也是一位識字能手。他有個講法,說古文字的答案近在眼前,只不過中間隔著張紙,一捅就破。我在考釋文字的過程中也有這樣的體會,即古文字的答案一經(jīng)說破,都相當簡單,根本用不著什么復雜的解釋。相反,如果你的解釋越是曲曲折折,假設(shè)套著假設(shè),那我們就有一個直覺,這恐怕是靠不住的。
現(xiàn)在搞破譯文字搞彎彎繞,最常見的是濫用通假。通假對于破譯文字當然很重要。比如馬王堆帛書和銀雀山漢簡,不經(jīng)破讀,就很難理解。但這一方法的“自由度”也是有限的。第一,它要受古音學規(guī)律的限制,古代通假,讀音相近(韻紐均相近)是一層,比較寬;聲旁相同(或同從某字得聲)是另一層,比較窄。窄的情況還是比較多。第二,它還要受書寫習慣的限制,有時并不是說讀音相近就一定可以落實(音近只是一種可能),各時期的文字有各時期的特點,需要通過較多的實例去總結(jié)。有人不但不管第二層,就連第一層的規(guī)定也不遵守,僅憑想當然的“一聲之轉(zhuǎn)”曲成其說,這除了滿足自己的想象,一點用也沒有。
古文字的通假規(guī)律應(yīng)該通過較多的實例去總結(jié)。過去,朱駿聲按“右文說”分韻分聲旁排列文字,探討通假與詞義的關(guān)系,主要是靠古書中的實例。王力先生的《同源字典》也是如此。這種工作當然很有益,但不足是沒有吸收古文字中的大量實例。古文字不僅可以提供新材料,還可糾正我們對通假規(guī)律認識的許多不足。
三、文字破譯的虛實:“漫無是非”與“鐵板釘釘”
現(xiàn)在,置身于古文字學界,人們常常會被一種“漫無是非”的氣氛所包圍。為什么大家會覺得“漫無是非”呢?我想有幾個原因:
(一)在古文字的認識上,“今之所知”與“古之所存”差距太大,有些線索可能永遠看不見,有些線索則藏頭露尾,讓你看不清。在理論上,我們可以在“已知”與“未知”之間劃一道界線,但實際上卻很難掌握。例如現(xiàn)在的很多文字編,正編中的字其實并不可識,而附錄中的字反而早就被人認出。
(二)在古文字的研究上,研究者的意見過于分歧?!靶√}卜頭”不用說,即使是大家,意見也難得統(tǒng)一。比如孫海波先生編了《甲骨文編》,容庚先生編了《金文編》,這些都是很有名的工具書,但讓唐蘭先生說起來,認對的還不到一半。唐先生水準高,看不上眼的東西自然很多。但他的意見是不是大家都能接受呢?也并不是,文字破譯是冒險事業(yè),犯錯誤的機會到處都是。在這個領(lǐng)域里沒有“常勝將軍”,即使大家也會犯錯誤,而且錯起來照樣是一塌糊涂(不可能說是什么“高明”的錯誤)。
(三)中國的古文字學界有手工業(yè)習氣,幾乎人人都搞“閉門造車”,信息不靈,缺乏及時的評價,前人做了什么,后人做了什么,別人做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很多“已識”和“未識”常常是一筆糊涂賬。古文字學界的人都愛爭“發(fā)明權(quán)”,但又沒有“發(fā)明記錄”,常常搞“重復制造”,不但今人與古人“撞車”,而且今人與今人也“撞車”。比如西周金文中“履田”(踏勘田界)的“履”字,過去見于大簋、散氏盤,吳式芬、章太炎已經(jīng)認出,大家不注意。等到五祀衛(wèi)鼎、九祀衛(wèi)鼎出來,唐蘭先生重新認出這個字,大家還以為是新發(fā)明吳式芬《捃古錄金文》卷三之二;章太炎《論散氏盤銘二札》,《國學叢刊》第1卷第1期。唐蘭《略論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銅器群的重要意義》,《文物》1978年第3期?!,F(xiàn)在這個字出現(xiàn)已經(jīng)很多,除上述各器,還有倗生簋和師永盂,也都有人寫過文章??墒切掳妗督鹞木帯穮s把散氏盤的“履”字收在“眉”字下,大簋、師永盂和倗生簋的“履”字列為不識字,根本沒有“履”字這一條。
但是盡管有以上這些情況,我還是認為文字破譯并非“漫無是非”。它里面不但有許多東西可以做一定程度的落實,而且還包括了一些鐵板釘釘?shù)臇|西。因為第一,文字破譯是否成功,畢竟還有不少標準可以判斷,如字體線索的依據(jù)、辭例線索的依據(jù)、結(jié)構(gòu)線索的依據(jù)。只要這些條件都具備,像上面講的“申”字,就可以叫“鐵板釘釘”。第二,判斷文字破譯是否成功,最好的辦法是“讀”,即把破譯結(jié)果回輸?shù)接嘘P(guān)材料中,看是否讀得通,經(jīng)得起重復和反證?,F(xiàn)在的古文字研究,要想達到像“讀”馬王堆帛書和銀雀山漢簡那樣一個水平還很不容易,但其各個分支都有一定的“可讀性”,這里面肯定已包含了許多“鐵板釘釘”的東西,只不過我們還沒有加以認真總結(jié)罷了。
對文字破譯的結(jié)果加以落實,現(xiàn)存的各種工具書還做得很不夠。過去,容庚先生曾對宋代的金文研究做過總結(jié),但對宋人識字的得失卻未能詳加論列。宋代以下,情況就更別提了。近代的古文字學(羅王之學),其實是個年輕學科,年頭只有80年,傳人只有四代。唐蘭、容庚、郭沫若、董作賓、于省吾可以算是第一代,陳夢家、胡厚宣、張政烺可以算是第二代,李學勤、裘錫圭是第三代,下面的一批人是第四代。但就是這么一些人的研究,現(xiàn)在都是一筆糊涂賬,學科內(nèi)部沒有一個自我估計。
所以,我很希望有人能寫出一部古文字學的“發(fā)明史”出來。
四、不是結(jié)論的結(jié)論
據(jù)上所述,我們可以對中國的文字破譯有一個大致的印象。我想,這個印象在許多方面都與一般的宏觀闡釋息息相通,如逆溯比較、假設(shè)先行,還有證偽方式,等等。如果說它們有什么明顯的不同,我看倒是在這樣一點,即它比一般宏觀闡釋往往需要更多的想象,但也受到更多的限制。
文字破譯是“小道”,宏觀闡釋是“大道”?!靶〉馈惫虘?yīng)兼容于“大道”,但“大道”是不是也可以從“小道”受到一點啟發(fā)呢?
1989年11月2日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演講
原載《學人》第4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7月,453—464頁。
補記:現(xiàn)在看來,我對“猜測”和“犯錯誤”在破譯過程中的必然性和必要性有點估計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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