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說集》集中收錄谷崎潤一郎極具代表性的七則犯罪故事。比起推理分析和犯罪技法,谷崎潤一郎更感興趣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謎團和秘密,在探尋答案的過程中揭示出人意料的犯罪動機,其獨白式犯罪絮語、耽溺的感官白描、對人性深淵與世界暗面的凝視與思考,都展現出谷崎對犯罪文學領域的邊界探索與風格開拓,進而被譽作日本犯罪文學的原點。本部選集中包含谷崎潤一郎引以自傲的篇目《我》,以及日本推理小說之父江戶川亂步稱其“給偵探小說劃出了一個時代”之篇目《途中》。本書作品在小說技法上也多有開拓,有人格分裂式的告白體敘事,劇本形式的對話體小說,以及將現實生活與戲曲故事巧妙嵌套的多重結構,在文學史上都極具開拓意義。
谷崎潤一郎(1886—1965)
日本近代小說家,唯美派文學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早年創(chuàng)辦《新思潮》文學雜志,并以《刺青》《麒麟》等短篇小說確立文壇地位,代表作品有《春琴抄》《細雪》《陰翳禮贊》等。1949年獲得日本政府頒發(fā)的文化勛章,曾數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譯者:周瑛
日本京都府立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職于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研究方向為日本古典文學,專著有《江戶時期的公案小說與〈棠陰比事〉》。
有前科的人
柳澡堂事件
被詛咒的劇本
途中
我
某份調查書中的一節(jié)——對話
某次犯罪的動機
“給偵探小說劃出了一個時代?!薄毡尽皞商酵评硇≌f之父”江戶川亂步
“我認為這是我迄今為止所有作品中zui優(yōu)秀的一部?!? ——谷崎潤一郎談《我》
谷崎潤一郎擅長在對真實事物的描寫中融入細膩的自我感觀,構建出一種凌駕于一般想法之上的獨特魅力?!龒u由紀夫
“谷崎潤一郎親手開拓了現代文壇一個不曾有人涉足的藝術領域。”——永井荷風
“谷崎名副其實是日本的瑰寶?!?——日本 《朝日新聞》
世界上大概沒有一位作家,像谷崎那樣畢生致力對美的探求,這種探求又是如此極端,如此無所限制。正因為無所限制,他的作品與社會發(fā)生了某種關系。谷崎只針對美,并不針對社會,但是社會關于美的意識與谷崎對美的探求有所沖突,在他看來這實際上是為美和審美規(guī)定了某種限度。而對谷崎來說,美沒有任何限度,審美也沒有任何限度。 ——止庵
幽暗中,與藝術伴生的惡之花;日常里,隱藏最深的黑色謎團
七篇犯罪小說,從沉淪處洞見人世悲涼
不可思議的犯罪絮語,細膩幽微的人性獨白——你絕對沒見識過的谷崎潤一郎
所有帶有犯罪傾向的人大多是空想家。他們不能正視世界,不斷用空想來描繪。因此,他們看到的世界比好人看到的世界要刺激得多、富于更多誘惑,是一個美麗的幻影的世界。 ——《有前科的人》
比起現實,我是以夢為基礎生活的男人。——《柳澡堂事件》
《途中》
東京T•M 公司職員、法學士湯河勝太郎,在年關將至的十二月的一個傍晚,五點左右,從金杉橋的電車大街往新橋方向溜達。
“您好,打擾一下,請問您是湯河先生嗎?”在他已經過了一半橋時,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喊自己。
湯河轉頭發(fā)現,后面一位素不相識卻風采照人的紳士,正一邊恭敬地摘下禮帽,一邊向他走來。
“是的,我是湯河……”湯河有點兒像老實人慌張那模樣,不停地眨巴著他的小眼睛,就像是見到他們公司的重要人物一樣,惴惴不安地回答著。為什么他會如此驚慌?因為那位紳士實在像極了公司的重要人物,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光明磊落的氣質。所以,湯河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間,就立即把已經到了嗓子眼兒的“這個在大街上冒失搭訕、沒禮貌的家伙”這樣的話收了回去,不自覺地露出領工資時的姿態(tài)。這位紳士穿著毛領的、西班牙犬毛一樣黑亮的綢緞外套(他推定紳士外套下面大概穿著男子晝禮服)和白色的褲子,拄著鑲有象牙的拐杖,膚色白皙,大約四十歲左右,胖胖的。
“呀,我知道在這種地方突然叫住您,很不禮貌。那么,我先來介紹一下自己吧。實際上,我認識您的朋友渡邊法學士——我請他寫了介紹信,而且剛剛我去你們公司問了才跟過來的?!奔澥空f著遞過來兩張名片。湯河接過名片,在街燈下看了一下。一張確實是他朋友渡邊的名片。名片上面有渡邊親筆寫的話可以證明,名片上寫著:“為你介紹我的朋友安藤一郎先生,他是我老鄉(xiāng),多年來我們一直交好,聽說他想對你們公司的一位員工進行身份調查,所以煩請見面后給予安排。”而另外一張名片上則寫著“私家偵探安藤一郎事務所,日本橋區(qū)蠣殼町三丁目四番地,電話浪花五零一零號”。
“那么,您就是安藤先生吧?”湯河站著,再一次打量著紳士?!八郊覀商健保谌毡具€是比較稀罕的職業(yè),雖然知道在東京也有五六家,但是今天還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即便如此,他認為,日本的私家偵探好像比西方的更風采照人。因為湯河以前喜歡電影,所以常常在電影里看到關于西方的東西。
“是的,我是安藤。那么,關于那張名片上寫的事,聽說您剛好在公司人事科,因此,才到你們公司希望能見個面。您覺得如何?我想您一定很忙,但能不能麻煩您抽空安排一下?”那位紳士用他職業(yè)性的、有力的聲音干脆地說著。
“什么?我已經不忙了,隨時都可以?!睖勇犝f是偵探后,將禮貌的“我”換成了一般的“我”,“只要是我知道的,都會配合您回答的,但是,那件事情很急嗎?如果不急的話,明天怎么樣?今天并不是不可以,但是在路上說話有些奇怪吧?”
“呀,您說的是,可是明天公司休息吧?而且事情也沒有著急到非要到您家里登門拜訪的那種程度,所以可能會有些麻煩您吧,我們一邊散步一邊聊聊吧。而且,您不是一直都很喜歡這樣散步嗎?哈哈哈哈……”那位紳士說著笑了起來。那是政治家那種裝腔作勢的男人經常使用的豪爽的笑。
湯河顯然覺得很為難。他之所以覺得為難,是因為他的口袋里悄悄揣著剛從公司領來的工資和年終獎。這些錢,對他而言,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所以他暗自竊喜,覺得自己今晚很幸福。他打算接下來去銀座這些地方,去買妻子以前就一直嚷著要買的手套和披肩,買一條和那張追求時髦的臉相配的毛披肩,然后早點回家,讓她高興。他正那樣一邊打算一邊走著。誰知卻在此時,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安藤給打擾了。他的美好設想被打破了,他覺得自己的幸福感也被人打擾了。即便那些都無所謂,但這個人竟然知道自己喜歡散步,還從公司追過來。就算他是偵探,也是個令人厭煩的家伙。為什么這個男的會認識自己?湯河想到這些,瞬間就不高興了。況且,他當時還正餓著肚子。
“怎么樣?我不會耽擱您太久,能不能稍微聊聊?我就是想了解你們公司一個人的身份,在路上比去公司更合適?!?p/>
“是嗎?那就一起走吧!”
湯河沒辦法,只好和這位紳士一起又走向了新橋。因為他也覺得紳士說得有道理。而且,如果明天他拿著名片到家里來找也很麻煩。一起走著,這位紳士——偵探立即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抽了起來。但是一條街都過去了,他還是那樣只顧著抽煙。不用說,湯河開始覺得不安起來,他覺得自己被耍了。
“那么,您來問我那件事吧!說是我們員工的身份,那到底是誰呢?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您。可是……”
“我覺得您當然是知道的吧。”這位紳士繼續(xù)沉默了兩三分鐘,依舊抽著煙。
“大致情況是不是這樣,有個男的要結婚了,所以要調查一下他的情況。”
“誒?確實是。正如您所猜的那樣?!?p/>
“因為我在人事科,所以經常有為此事來找我的。那么那個男的到底是誰?”湯河至少開始對此事感興趣了,他充滿好奇地說著。
“呀,要說是誰的話還真不好說呢。其實,那個人就是您。我是受人之托來調查您身份的。我想著問別人還不如直接問您來得快,于是就跑來問您了?!?p/>
“我?但是——您或許不知道吧?我已經結婚了。所以您是不是搞錯了?”
“呀,并沒有搞錯。我也知道您有妻子,但你們還沒有辦法律上的結婚手續(xù)吧?所以,您想在近期內,盡快完成那個手續(xù),是事實吧?”
“?。渴菃??我知道了,所以您是我妻子的娘家人找來查我的吧。”
“要說是受誰之托的話,出于我的職業(yè)道德,我無法告訴您??赡苣蟾乓膊碌玫桨??不過無論如何還請原諒?!?p/>
“沒關系,對于這樣的事,我一點兒都不會生氣。如果是我的事,就趕緊問吧。與其間接調查還不如問我本人讓我心里舒服些。說來,我還要感謝您采用這樣的形式呢?!?p/>
“呀,您說感謝倒讓我不安了。一般對于結婚對象的調查,我都會采用這樣的形式(紳士也開始換成了一般的“我”)。對方有相當好的人品,也有一定地位時,實際上,面對面直接談話才不會搞錯。而且,有些事必須得向本人了解才能清楚?!?p/>
“是啊,說的是?!睖佑淇斓乇硎举澩K恢螘r又高興起來了。
“不僅如此,我對您的結婚問題非常同情?!奔澥坎粫r地看著湯河開心的表情,一邊笑著繼續(xù)說,“您要想把您妻子的戶口轉入您名下的話,就必須盡早和您妻子的娘家人和解。如果你不那樣做的話,就必須要等到您妻子滿二十五歲,還要再等三四年呢。但是,如果要和解的話,必須要由您親自去讓對方理解,而不是您妻子。這一點至關重要。而在這方面,我也會盡力幫您的,但是您也要為
此毫無隱瞞地回答我的問題。”
“嗯,我知道。所以您盡管問——”
“那么就開始了——聽說您和渡邊以前是同學,大學畢業(yè)好像是大正二年?首先,就從這件事開始了解吧!”
“是的,大正二年畢業(yè)的。畢業(yè)后我就進入現在這家T•M 公司了?!?p/>
“對,畢業(yè)后立即進入現在的T•M 公司?!@些我知道,您和之前的妻子結婚是什么時候?好像是和進公司同時吧?”
“是的,進公司是在九月,十月就結婚了?!?p/>
“大正二年十月的話——(紳士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算了算)你們同居剛剛滿五年半吧。您的前妻因傷寒去世應該是在大正八年四月吧?”
湯河回答“是的”,但他覺得不可思議,心里想著:這個男的一邊說不想間接調查自己,卻又在查之前的種種事情。于是,湯河再次不高興起來。
“聽說您很愛前妻呀。”
“是的,我很愛她?!牵⒉皇且驗閻鬯?,才會像愛她一樣愛現在的妻子的。她剛去世時,自然會有所留戀。但好在那些留戀的傷痛并不是很難治愈,是現在的妻子幫我治愈的。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是必須要和久滿子結婚的——久滿子,是我現在的妻子的名字。相信你早就知道了吧?”
“那是當然?!奔澥康靥氯怂J真的腔調,繼續(xù)說,“我也知道您的前妻的名字,是叫筆子吧?——還有,筆子體弱多病,在因傷寒去世前,一度也知道了自己身患重病?!?p/>
“好厲害,不愧是做偵探的,什么都知道。如果您連這些都知道的話,好像就沒必要再查了吧?”
“啊哈哈哈哈,您這樣說,就實在不好意思了。畢竟我是靠這個吃飯的,所以請不要挖苦我?!敲?,關于筆子的病身子,她在患上傷寒之前,有一次患上了副傷寒吧……之后,好像是大正六年秋天,十月左右,因為副傷寒相當嚴重,引起高燒不退,聽說您非常擔心。然后就是在次年,大正七年,正月里,感冒臥床五六天吧?”
“啊,是啊,好像有這回事。”
“在那之后,七月有一次,八月有兩次,得了在夏天誰都會得的腹瀉。在那三次腹瀉中,有兩次都不嚴重,據說還沒有到必須要臥床休息的程度。而有一次稍微嚴重些,躺了一兩天。后來,進入秋季,流行性感冒開始蔓延。筆子在那段時期得了兩次感冒。也就是說,十月得了一次較輕的,第二次是在次年大正八年正月吧?聽說那個時候還引起了肺炎,情況很危險。之后肺炎好不容易痊愈了,可
不到兩個月,就因為傷寒去世了。——是這樣吧?我說得沒錯吧?”
湯河說完“對,沒錯”后,低下頭開始思考起什么?!獌蓚€人已經走過了新橋,正走在歲末的銀座大街上。
“您前妻簡直太可憐了。在去世之前的半年左右,不僅患了兩次險些要命的大病,而且在那個期間還遭遇了嚇人的危險。——那次窒息是什么時候?”
即便那樣問著,湯河依舊沉默著,紳士獨自低頭繼續(xù)說著:“那是在您妻子肺炎痊愈后兩三天,下床活動時——是由病房的煤氣爐引起的,當時正是很冷的時候,好像是二月末的時候吧。因為煤氣開關松動,所以半夜您妻子差點窒息。但幸好沒什么大事。因為那件事,您妻子下床活動的時間又往后推了兩三天。——對對對,之后是不是還有這樣的事?您妻子坐公共汽車從新橋去須田町,半路上公交車和電車相撞,差一點兒就沒命了……”
“稍等,稍等一下,我從一開始的確對您的偵探眼力表示佩服,但是,您想方設法查那些以前的事到底有沒有必要?”
“呀,并不是說有必要。但是,我好像有偵探癖,所以就順便查了些多余的事,想讓別人感到驚訝。我也知道這是個不好的習慣,但是停不下來呀。那么,現在我們直接進入主題,請稍微耐心地聽一下。——那時候,您妻子,因為撞碎的汽車玻璃導致額頭受傷。”
“是的,但筆子是一個對傷口不在乎的女子,所以她并沒有受到驚嚇。另外,說是受傷,其實只不過是一點兒輕傷而已。”
“但是,我認為在那次撞車事故中,您多少是有些責任的?!?p/>
“為什么?”
“要問我為什么,您妻子之所以會坐公共汽車,就是因為您跟她說了不要坐電車,坐汽車,是吧?”
“或許您說得對吧,但是對于那些瑣事,我記不清楚了。我想確實像您說的那樣,對,對,好像就是那樣吧??梢赃@么說,畢竟筆子得過兩次流感才終于痊愈。而報紙上說坐電車很容易感染到流感,所以我考慮坐公共汽車比坐電車危險要少。而且,絕對沒有說不能坐電車。剛才您的話未免有些牽強吧?誰也沒想到筆子坐的汽車會發(fā)生撞車事故那么倒霉呀。所以不應該說我有責任。就算是筆子,她自己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那種事吧。她還一直都在感謝我的忠告?!?p/>
“當然了,筆子一般都會感謝您的貼心。直到死之前她還是一直在感謝您的。但是,我還是認為,在那次撞車事故上您有責任。您剛才說您是為妻子的病情考慮的是吧?
那一定是那樣,沒錯??晌胰耘f認為您有責任。”
“為什么?”
“不明白的話我來給您分析一下。——好像您剛才說您沒想到那輛車會發(fā)生撞車事故。但是,您妻子坐汽車也不是就那一天。那時候,您妻子大病初愈,還需要看醫(yī)生,她每隔一天都要從芝口的家里去萬世橋的醫(yī)院。這大約要一個月左右,從一開始您就應該清楚。結果那段時間還總是坐汽車。撞車事故就發(fā)生在那段時間。我說得沒錯吧?此外,還有一點必須要注意的是,那時候公共汽車才剛剛
開始運營,撞車事故屢屢發(fā)生。稍微有些神經質的人都會擔心會不會發(fā)生撞車的。可能這么說有些不禮貌吧,您,就是個神經質的人。——在您讓您最愛的妻子那樣頻繁地坐公共汽車這件事上,至少這種大意不太像您啊。每隔一天都要去醫(yī)院,那么在一個月的往返間就會有三十次遭遇撞車的危險?!?p/>
“啊哈哈哈哈,能注意到這些,那證明您的神經質絲毫不遜于我??!的確,您這么一說,我倒是慢慢想起那個時候的事了。我并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您說的那些。我是這樣考慮的:公共汽車發(fā)生撞車事故的危險和在電車上被感染感冒病毒的危險,哪一種發(fā)生的可能性大?還有,假如兩者發(fā)生的可能性一樣大的話,哪一種對生命的威脅更大一些?考慮了這些問題,最后我認為公共汽車相對比較
安全。為什么會這樣想?剛才您已經說過了,一個月要往返三十次,那么如果坐電車的話,必須考慮到那三十輛電車中肯定有感冒病毒,因為那個時候正是流行性感冒的高發(fā)期,所以那樣考慮是很合理的。如果電車上存在病毒,那么在電車上感染就不是偶然。相反,汽車事故才是偶然會發(fā)生的災禍。當然了,每輛汽車都有發(fā)生事故的可能性,但從一開始,它就和存在明顯危險的環(huán)境不同。下面,我要講這樣一件事情。筆子當時兩次感染了流感,這就證明她的體質比一般人更容易患上流感。所以,如果坐電車的話,在眾多乘客當中,她肯定是病毒選擇的第一個對象。而坐汽車,乘客所面臨的危險幾率是一樣多的。不僅如此,就危險程度而言,我是這樣考慮的。如果她第三次再患上流感,必然會引起肺炎,那樣就算是在現在也沒救了吧?我當時聽說患過肺炎的人很容易再患上,況且她那時還沒有從病后衰弱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我的這種擔心并不是杞人憂天。但是,汽車撞車導致的生命危險卻是極不易發(fā)生的。如果不是運氣太差的話,也不會受重傷,而且還幾乎沒有發(fā)生過因為受重傷而失去生命這種事。所以我認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并沒有錯。您想想,筆子在往返三十次當中,雖然發(fā)生了一次撞車事故,但不也只是造成了擦傷而已嗎?”
“的確,您說的這些聽上去是有道理的。聽上去好像是天衣無縫。但是,在您剛才沒提到的部分中,實際上有著不能漏掉的重要信息。那就是剛才您所說的電車和汽車的危險可能性的問題。汽車比電車危險小,此外,即使有危險,其程度也較輕,同時,乘客所面臨的危險一樣多。這好像是您自己的想法吧?但我認為,至少,對您妻子而言,即使坐汽車,也和坐電車一樣面臨同樣程度的危險。絕不應該說她和別的乘客面臨危險的幾率一樣大。也就是說,當汽車發(fā)生撞車事故時,您妻子應該會比任何人都先受傷,而且恐怕比任何人受重傷的幾率都大。這種事您不得不想到啊!”
“為什么這么說?我不太明白?!?p/>
“哈哈哈哈,不明白?好奇怪!——但是,你那個時候對筆子說過這樣的話吧。您說坐公共汽車時盡量坐在最前面的位置,那里最安全——”
“是的,我說的安全是出于這樣的考慮——”
“啊,等等,您所說的安全是這個意思吧?——即便在汽車里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感冒病毒,所以,為了不呼吸到病毒,就需要盡量處在上風處,是這樣的道理吧?所以說,即便坐公共汽車,沒有電車上那么擁擠,也絕不能說沒有病毒傳染的可能性呀。您剛才好像忘了這個事實啊。另外,在剛才的理由上再加一條,公共汽車前面震動相對較少,因為您妻子病后還很虛弱,所以應該盡量不讓身體受到震動?!谶@兩個原因,所以您勸妻子坐在前面的位置。與其說是勸告,不如說是命令吧。因為妻子覺得您一直都很正直,所以對您的貼心并沒有感到什么不妥,她一般都會把您的話牢記心上,會遵從您的命令。所以,您的命令被順利地執(zhí)行了。”
“……”
“我說得對嗎?您最初并沒有把在汽車上感染感冒病毒的危險考慮進去。雖然您沒有說,但您把它作為理由,讓您妻子往公共汽車前面坐。——這,是一個矛盾。然后,還有一個矛盾,最初考慮進去的撞車危險,那時卻被忽略了。往公共汽車最前面坐——如果撞車時,應該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吧?坐在車前面的人,往往是最不容易逃脫危險的。所以您想想看,那時受傷的難道不是只有您妻子一人嗎?就算是那么小的沖撞,其他人都沒事,而唯獨您妻子擦傷了。如果那是再大一點的沖撞,那么其他人受了重傷,只有您妻子會被奪去生命?!獩_撞這種事,不用您說也一定是偶然的。但是其偶然發(fā)生時,受傷對您妻子而言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p/>
此時兩人已經走過京橋。然而無論是紳士還是湯河,都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現在走在哪里。一個認真地說著,一個默默地聽著。他們就這樣一直走著。
“所以,您把妻子放在某一種特定的偶然的危險中,而且,放在那個偶然范圍內的必然危險中,于是,讓您妻子進一步陷入危險。這和簡單的偶然危險不同。所以,就不知道汽車有沒有電車安全了。首先,那時您妻子第二次感冒剛剛好,所以認為她對那個病有免疫力是不妥當的吧?但要我說的話,對那時的您妻子而言,沒有說有絕對會被感染的危險。即便她被選中,那也是被選擇到安全的一邊。患過一次肺炎容易再患上,這是就某一時期而言的?!?p/>
“但是,免疫力這回事我并不是不知道。但畢竟十月得過一次,正月又得了吧?所以,我覺得不要太指望免疫?!?p/>
“十月和正月之間還有兩個月時間,但在那時,您妻子還沒有完全康復,還一直在咳嗽。與其說是被別人傳染,還不如說是她會傳染給別人?!?p/>
“還有,剛才您說的撞車的危險,因為撞車本身已經是非常偶然的事情了,我們從其范圍內的必然來看,并不是極少見的事吧?偶然中的必然和簡單的必然仍舊意義不同啊。況且其必然,不是說只是必然地受傷,必然地失去生命呀?!?p/>
“但是,我們可以說,在一次偶然的嚴重撞車事故中,必然就會失去生命吧!”
“對,可以這么說吧。但是,做那樣的邏輯推理游戲未免也太無聊了吧?”
“啊哈哈哈哈,這是邏輯推理游戲嗎?因為我喜歡,所以,就不由地得意忘形而玩過頭了。啊,不好意思。我們再重新回到主題——那么,在進入主題之前,我們把剛才的邏輯推理游戲先解決了吧!即便你笑我,但我實在是相當喜歡邏輯推理,而且在這方面,或許像偵探界前輩一樣,
大概都會對此感興趣吧?于是,剛才的關于偶然和必然的研究,將那個人和某一個人的心理結合起來時,又出現了新的問題。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吧?邏輯推理已經不再是簡單的邏輯推理了?!?p/>
“唉,變得相當復雜了呀!”
“也沒什么復雜的。某類人的心理,也就是犯罪心理。某個人想通過間接的手段,在任何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將某人殺害?!绻畾⒑Α@個詞不合適的話,也是想置諸死地。于是,為了達到目的,他會讓那個人盡量陷入多種危險情況中。在那種情況下,他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自己的意圖,也為了將對方在不知不覺中引入其設定的危險,所以他只能選擇偶然的危險。但是,如果在其偶然當中,包含有稍微看不到的某些必然因素的話,就更容易達到目的了。那么,您讓妻子坐公共汽車這件事,碰巧在其情況和表面上不一致吧?我把它叫作‘在表面上’,請不要生氣。當然,不能說您有那樣的意圖,但您應該很清楚那類人的心理吧?”
“出于您的職業(yè)習慣,所以您會那樣奇怪地考慮問題吧?在表面上是否一致,只能任由您來判斷。但是,如果一個人,在短短一個月時間里,僅靠讓她坐三十次汽車就能讓她失去生命的話,那這個人要么是白癡,要么是瘋子吧?沒有人會借助那么不可靠的偶然因素去殺人吧?”
“對,如果僅憑讓她坐三十次汽車的話,可以說其偶然命中的機會是很少的。但是,如果從各個方面找出各種危險,那么很多偶然性就一起聚集到那個人身上——也就是說,命中率倍增。無數的偶然性的危險因素聚集起來,形成一個焦點,再將那個人引入其中。在這種情況下,那
個人所面臨的危險已經不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
“您的意思是?比如說會怎么樣?”
“比如說,有個男的想殺掉他妻子——想置她于死地。而他妻子天生心臟不好——在這個心臟不好的事實當中,就已經包含了偶然的危險種子。那么,為了讓其危險系數增大,他不斷地創(chuàng)造讓她心臟不好的條件。比如說,這個男的勸他妻子喝酒,想讓她養(yǎng)成喝酒的習慣。剛開始,他讓妻子睡前每次喝一杯葡萄酒,之后慢慢地增加到飯后必喝。這樣一來,就讓她嘗到了酒精的味道。但是,她并不是一個好酒的女人,所以她沒有像丈夫期望的那樣繼續(xù)喝下去。于是,丈夫又使用了第二個手段,勸她抽煙,并對她說:‘就算是女人也可以享受香煙的樂趣。’于是買來口感不錯的進口香煙給她抽。而這個計劃進展得很順利,一個月左右,她就成功抽上了煙,而且想戒也戒不掉了。接著,丈夫又打聽到,心臟不好的人是不能洗涼水澡的。于是他讓妻子這么做。他認真地對妻子說:‘因為你的體質很差,很容易感冒,所以應該堅持每天早晨洗涼水澡?!拮右恢睆膬刃男刨囌煞?,所以她立即就照做了。然而她并不知道,因為這些,她的心臟更加不好了。還不能說丈夫僅憑這些就進展得很順利。讓她的心臟功能變得更差后,他又給她的心臟以打擊。那就是盡可能讓她患上持續(xù)高燒的疾病——讓她陷入容易感染傷寒、肺炎這類疾病的危險之中。那個男人最初選擇的是傷寒,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斷地讓妻子吃帶有傷寒病菌的東西。他對妻子說:‘人家美國人吃飯時都喝生水,他們把生水作為最好的飲料來贊美。’讓妻子喝生水,讓她吃生魚片。另外,他知道生牡蠣和涼粉里傷寒病菌較多,所以就讓她吃這些。當然了,為了讓妻子相信自己,他自己也必須一起那樣做。但是丈夫以前得過傷寒,所以體內是有免疫力的。丈夫的這個計劃雖然還沒有完全達到預期的效果,但至少已經達成了七成。也就是說,雖然妻子還沒有感染上傷寒,但也感染上了副傷寒。之后,她被高燒折磨了一周。但是,因為副傷寒而致人死亡的幾率不過一成左右,很幸運,心臟不好的妻子得救了。丈夫趁著這七成成功的勢頭,其后仍然堅持讓妻子吃生東西,所以妻子在夏天經常腹瀉。丈夫在那段時間,小心地觀察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但是妻子并沒有那么容易就患上傷寒。后來沒多久,一個丈夫求之不得的機會終于來了。那是從前年秋天開始到第二年冬天的一場惡性感冒的流行。丈夫在那段時間里,總是想方設法讓她感冒。果然,剛剛進入十月,妻子就感冒了?!獮槭裁磿忻澳??因為那個時候,她嗓子壞了。丈夫說為了預防感冒就得多漱口,而他特意準備了濃度較高的過氧化氫水,讓她堅持漱口。因此,她得了咽喉炎。還不止這些,正好那時候他們親戚家的一位姨母得了感冒,丈夫再三催她去探病。在她第五次探病回來后,就立即發(fā)燒了。但幸運的是那時也得救了。后來,到了正月,這一次更嚴重了,并最終引發(fā)了肺炎……”
偵探說著,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把手里的香煙灰通通通地敲落了。他在湯河手邊輕輕地戳了兩三下——在他無言的動作中似乎有提醒他注意的意思。這時,恰好兩人來到了日本橋跟前,但偵探在村井銀行前面往右拐,走向了中央郵局方向。湯河自然也不得不跟著。
“這第二次感冒,仍舊是丈夫搞的鬼?!眰商嚼^續(xù)說著,“那時,妻子娘家的孩子得了重感冒,住進了神田的S 醫(yī)院。當時,并沒有人拜托丈夫,而丈夫卻執(zhí)意讓妻子去照看那個孩子。那是因為這樣——他說:‘這次的感冒很容易傳染,不能讓沒感冒過的人照顧。而我太太前段時間剛剛感冒過,她對感冒是有免疫力的,所以讓她照看孩子最合適不過了。’經他這么一說,妻子也覺得確實是。而就在她照看孩子的那段時間,她再次感冒了。之后她的肺炎也更加嚴重了,好幾次都差點喪命。而正是這次的事,使得丈夫的計劃達到了十二分的效果。而丈夫在她枕邊向她道歉,說都是因為他考慮不周,所以才讓她患上大病的。但妻子卻一點兒也不恨丈夫,她自始至終都還一直感謝自己生平所擁有的幸福愛情,同時,漸漸地,她也靜靜地等著死神的到來。妻子這次差一點不行了,不過,她又好了起來。但丈夫可不想功虧一簣——應該可以這么說吧。于是,丈夫又開始搗鬼了。不能只靠病,還必須讓她遭遇病痛之外的災禍——他那樣想著,首先利用了妻子病房里的煤氣爐。那時,因為妻子身體剛剛好一些,已經不再需要有護士跟著了,但還必須和丈夫分開睡。于是,丈夫有一次偶然發(fā)現了這樣的事——妻子晚上睡覺時,因為擔心著火,所以都會把煤氣爐關掉再睡覺。煤氣爐的開關在病房區(qū)走廊的門邊上,而妻子一般晚上都會上一次廁所,她必定要經過那門邊。妻子會拖著長長的睡衣下擺走路,經過那兒時,那個下擺五次有三次都會碰到煤氣開關。要是煤氣開關稍稍松一點,下擺碰到它,它就會松開。病房是日式的,但建造得很堅實,一般不會有風從縫隙中進來——這也是個偶然的因素,然而就是這個偶然的發(fā)現,成了他制造危險的根源。丈夫發(fā)現,如果要想將這個偶然變成必然,只需要稍微動點手腳即可,那就是把煤氣開關弄得再松一些。有一天,他趁著妻子午睡時,悄悄地往煤氣開關里倒了些油,使它變得更滑了。他的這個小動作應該是在極其秘密的環(huán)境下進行的,但不幸的是,他并不知道他被人看見了——看見他的是在他家做事的女傭。這個女傭是妻子嫁過來時一起帶來的,是一個很會替妻子著想、很機靈的女孩。該怎么辦呢?……”
偵探和湯河從中央郵局前過了兜橋,又過了鎧橋。兩人不知何時已走在了水天宮前面的電車大街上。
“這次丈夫成功了七成,有三成失敗。他本打算利用煤氣讓妻子窒息的,但是還沒有釀成大禍,妻子就醒了,所以大晚上的就鬧哄起來了。為什么煤氣會泄漏,原因立即就弄明白了,是因為妻子的不小心。而接下來,丈夫選擇的是公共汽車。就像之前說到的那樣,妻子要坐汽車去醫(yī)生那里,所以他沒有忘記利用一切機會。而給他這個機會的正是醫(yī)生,醫(yī)生建議,為了幫助妻子病后恢復,需要采取轉地療養(yǎng)——讓妻子去一個空氣好的地方住一個月左右。因為醫(yī)生這樣建議,所以丈夫就對妻子說:‘因為你一直生病,所以與其轉地療養(yǎng)一兩個月,還不如全家一起,搬到一個空氣更好的地方吧!但是也不能搬得太遠。我們就去大森那邊怎么樣?那邊離大海近,而且我去公司也方便?!瘜τ谶@個想法,妻子馬上就同意了。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聽說大森那邊水質很差,而且,可能是因為那個原因,好像傳染病不斷——特別是傷寒?!簿褪钦f,那個男的發(fā)現,在外界尋找機會并不方便,于是又轉回從病上下手了。所以搬到大森后,他給妻子更多的生水、生東西。仍舊讓妻子堅持洗冷水澡,支持她抽煙。之后,他開辟出了一個院子,種了很多植物,還挖了個池塘,蓄上了水,又說廁所位置不好,把廁所換到了朝著夕陽的地方。這其實是想讓家里生蚊蠅。還有,只要他的朋友中有人患了傷寒,他就會說因為自己有免疫力而屢次去探病。偶爾也會讓妻子去。這樣一來,他本該耐心地等待結果,但這個策略比預期的效果明顯多了,可以說這次十分奏效。搬家后不到一個月,他去看望一個患有傷寒的朋友,之后不久,不知道他又使用了什么樣的手段,妻子成功患上了傷寒。而且,最終因此而去世?!趺礃??這在您看來,是不是只有表面完全一樣呢?”
“嗯——只、只有表面——”
“啊哈哈哈,對,到現在為止只有表面是。您愛你前妻,總之在表面看來是愛她的,但同時,您已經在兩三年前開始,背著您前妻,愛上了您現在的妻子。在表面看來是愛著。所以,如果在剛才的事實上再加上這個事實,那剛才的情況和您的吻合程度就不只是在表面上相似了吧?”
兩個人正走在從水天宮的電車大街右轉進去的窄胡同里。胡同左側有一棟事務所模樣的房子,門口掛著“私家偵探”的大字招牌。這是一棟鑲著玻璃窗的房子,無論二樓還是一樓都被電燈照得亮堂堂的。走到房子前面,偵探哈哈大笑了起來。
“啊哈哈哈,我已經不行了。不能再騙您了。您是不是剛才一直在發(fā)抖?實際上,您前妻的父親今晚在我家,他正等著您呢。唉——您不用這么緊張吧?請到家里坐一會兒?!?p/>
他突然拉起湯河的手,用肩使勁推開門,將湯河拽進了亮堂堂的家。湯河的臉被電燈照得蒼白。他呆呆地,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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