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坦·休·奧登：肯定的火
在悼念亡友——詩人路易斯· 麥克尼斯的詩中， 威斯坦· 休· 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表示了要成為“大西洋的小歌德”的愿望。事實上，即便他未能與歌德同代比肩，也無疑是繼葉芝、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國詩人。
與艾略特不同的是，奧登于1939 年從英國移居美國，而生于美國的艾略特早在1927 年就加入了英國國籍，這大概是英美文學(xué)力量最為平等公正的交換吧。
作為戰(zhàn)后廢墟中成長起來的一代詩人，奧登是“奧登派”或“奧登一代”當之無愧的領(lǐng)袖。這批詩人還包括戴·劉易斯、斯蒂芬·斯彭德、路易斯·麥克尼斯等人。他們置身戰(zhàn)后及工業(yè)化的荒原，關(guān)注現(xiàn)實，思想進步，在政治傾向上屬于左派。醫(yī)生之子奧登是其中最為激進的一個。1937 年他發(fā)表了長詩《西班牙》，聲援西班牙人民與佛朗哥法西斯叛軍的斗爭，并親赴西班牙，當過政府軍的擔(dān)架員和救護車駕駛員。1938 年，奧登與小說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到中國前線采訪，見過蔣介石、周恩來、宋美齡等人，寫下了一組題名《在戰(zhàn)爭時期》的與中國有關(guān)的十四行詩（共27 首），其中第14 首寫到了一位普通中國士兵，對他的死亡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他被使用在遠離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將軍和他的虱子所遺棄，
……
他在中國變?yōu)閴m土，以便在他日
我們的女兒得以熱愛這人間……
在附于十四行詩之后的《詩解釋》中，奧登準確地捕捉到了戰(zhàn)爭、苦難與恐怖歲月里中國人不屈的精神形象——
在黃河改道的地方，他們學(xué)會了怎樣
生活得美好，盡管常常受著毀滅的威脅。
多少世紀他們恐懼地望著北方的隘口，
但如今必須轉(zhuǎn)身并聚攏得像一只拳頭，
迎擊那來自海上的殘暴……
英國時期，奧登在倫敦發(fā)表了《詩集》《雄辯家》《死亡之舞》《詩》《看吧，陌生人》等重要詩集。這些詩歌表明奧登是一個“令人目眩的大師”，有著復(fù)活傳統(tǒng)詩歌形式的勃勃雄心：民謠、十四行詩、挽歌、詩劇、即興詩、打油詩、戲謔詩、催眠曲等——他使詩歌擁有了異常豐富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并為傳統(tǒng)注入活力。
奧登強調(diào)詩歌的“真實”和“客觀”：“詩歌不是魔幻，如果說詩歌或其他的藝術(shù)，被人們認為有秘而不宣的動機，那就是通過講出真實，使人們不再迷戀和陶醉?！?
奧登喜歡卡爾·克勞思的一句話，“我的語言是一個妓女，我得把她變?yōu)樘幣薄?
奧登稱自己是一個形式主義者，“我有兩件事要做：一是某種主題，二是某種形式問題——韻律結(jié)構(gòu)和用詞。語言尋找主題，主題發(fā)現(xiàn)語言”。
奧登不夸大詩歌的社會功能：“寫詩不能改變?nèi)魏问虑??！瓕懽鞯哪康氖鞘棺x者能更好一點地享受生活，或者更強一點地忍受生活。”
敘事、細節(jié)、客觀性、口語、隱抒情、反浪漫主義立場、現(xiàn)實題材、現(xiàn)代敏感……這一切構(gòu)成了奧登的風(fēng)格。他見證了時代，代表一代人發(fā)出了痛苦、恐懼與希望混合的聲音。痛苦是一種真實：“是的，我們要受難，就在此刻；／天空像高燒的前額在悸動，痛苦／是真實的……”（《在戰(zhàn)爭時期》）人對別人的痛苦卻往往是麻木無感：“痛苦會產(chǎn)生，／當別人在吃、在開窗、或正做著／無聊的散步的時候?！保ā睹佬g(shù)館》）
恐懼是一種傳染：“天空在飛雪／他抓緊手提箱輕快地走出站臺／來傳染一個城市，呵，這個城市／也許是剛剛面臨它可
怕的未來?！保ā墩绲能囌尽罚┛謶质潜┚Y過大地，卻有著歌謠般的曲調(diào)：“我想我聽到了天空中一片雷響，／那是希特勒馳過歐洲，說：‘他們必須死亡?！蓿覀兪窃谒纳?，親愛的。我們是在他心上?！保ā陡琛返诙饲?
希望在于忍耐：“因為大地對人生總能夠忍耐?！保ā堵萌恕罚┫Ｍ谟诟牛骸翱扛乓黄娞铮言{咒變?yōu)槠咸褕@。”（《悼念葉芝》）希望更在于正義的教導(dǎo)：“直到有一天作為我們這星體的供獻，／我們能夠遵從正義的、清楚的教導(dǎo)，從而／在它激揚、親切而節(jié)制的蔭護下，／人的一切理智能歡躍和通行無阻?！保ā对娊忉尅罚?
1939 年奧登與摯友伊舍伍德一同移居美國時已聞名遐邇，美國詩歌界以極大的熱情歡迎并接納了這位來自大西洋彼岸的大詩人。次年，奧登皈依基督教。在長詩《海與鏡》《暫時》《憂慮的時代》中，宗教主題一再出現(xiàn)，并蒙上了悲觀的陰影。美國時期，奧登一邊在多所大學(xué)任教，一邊勤奮寫作，著有《阿喀琉斯的盾牌》《在屋內(nèi)》《無墻的城市》《謝謝你，霧》等詩集，評論集《染匠的手》和《第二位的世界》，以及部分詩劇、歌劇歌詞和書簡。曾獲普利策詩歌獎、博林根詩歌獎、全國圖書獎和全國文學(xué)勛章。晚年的奧登甚悔少作，將自己的全部詩作整理刪減成兩冊：《短詩結(jié)集1927—1957》和《長詩結(jié)集》。1973 年，奧登因心臟病在奧地利維也納去世，友人們?yōu)樗⒘艘粋€紀念碑，上面鐫刻著他《悼念葉芝》中最后兩行詩——
在他歲月的監(jiān)獄里
教導(dǎo)自由人如何去贊美。
奧登生前因為是一個同性戀者而常常受到輿論的非議和指責(zé)。從英國到美國，奧登與伊舍伍德幾乎形影不離。在紐約，奧登認識了一位比他小14 歲的猶太小伙子科爾曼，兩人熾熱相愛、同居。奧登視科爾曼為自己的“妻子”，科爾曼在生活中悉心照顧奧登，自己也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奧登去世后，科爾曼繼承了他的全部遺產(chǎn)。
奧登是一個熱情的詩歌活動家。他是“耶魯青年詩人叢書”的評選者，每年要為入選詩人寫一篇序言。受到他提攜和獎掖的青年詩人有艾德里安娜·里奇、W·S·默溫、丹尼爾·霍夫曼、約翰·阿什貝里、詹姆斯·賴特等。他在國際范圍內(nèi)保護和幫助過不少作家、詩人。為了幫助受納粹迫害的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全家取得英國入境證，他于1936 年與曼的女兒結(jié)了婚。他還幫助俄羅斯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逃離到了美國。
布羅茨基有一篇30000 多字的長文，專門談?wù)搳W登一首九十九行的詩——《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這是德軍入侵波蘭的日子）。布羅茨基稱奧登是“本世紀的批判者”“用英語寫作的最謙恭的詩人”，這首詩呈現(xiàn)了壓抑憤慨后的客觀性和敘事色彩，冷峻而深情，詩人將愛看作拯救人類的力量：“我們必須相愛否則死亡?！痹姼柩驖u進發(fā)展到最后，“抒情產(chǎn)生了真理，或者說，抒情變成了真理”。（布羅茨基）詩是以祈禱結(jié)束的——
我，如愛神和塵土
有著同樣的軀體，
圍困在同樣的
虛無和絕望之中，
愿我獻出肯定的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