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到西塘
幾回回夢里踏上石板路，穿長廊，鉆水巷，搖櫓船。江南小鎮(zhèn)，你這是用千百年時光釀制的一杯好酒。西塘。
一次次揮手自茲去，波心暈月，槳聲燈影，曲水流觴。那是何時的雅集吾鄉(xiāng)，那是何等的“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西園。
黃昏的小街，熙來攘往，我一回首，那一對老外帥哥美女就沖著我的鏡頭璀璨而笑，還舉起 V 字剪刀手，那么真實。
榫卯的古宅，粉墻黛瓦，你一抬頭，江南美女正嫵媚地探出半身的倩影，是的是的，是瓦當(dāng)之下、窗扉之中，那么夢幻。
在醉園，我一眼看到黃永玉先生題寫的“一夢到西塘”，我也立刻醉了。來自湘西鳳凰古城的永玉先生，你年屆九旬，來到西塘，來到王亨父子版畫館，“一夢到西塘”，一句話就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居杭州，近在咫尺，卻是第一次到西塘，夢里的不算。很早很早，黃永玉就心心念念要來西塘看望王亨老先生，因為版畫，“一生寄情江南水，三分得意海上風(fēng)”的版畫。黃先生坐時坐在戤椅上，走時走在天井中。這小橋，這魚池，這花圃，這精耕細(xì)作的江南迷你庭院。
“醉園”得名于“醉經(jīng)堂”，那是遙遠(yuǎn)的沉醉于四書五經(jīng)，如今早已不是這個味道。主人沉醉于江南版畫，游客可以沉醉于著名的西塘手工黃酒，我則沉醉于整個的千年古鎮(zhèn)。
美麗中國，西邊有麗江，東部有西塘。麗江有柔軟時光，西塘有夢幻時光。夢，因沉醉而生；醉，因夢幻而成。我初到嘉善的西塘，驚訝于西塘的豐富：古屋古園那么多，古橋古弄那么多，小河小船那么多，小吃美食那么多，店家酒吧那么多，游人墨客那么多……相比之下，塘棲好像小了，周莊有點端著，南潯屬于高大上，而雅俗共賞的西塘則剛剛好。
在所有的“那么多”中，我的首位之愛，當(dāng)數(shù)那長長的街廊。我的浙南的鄉(xiāng)村的老家，門前就是一模一樣的“美人靠”設(shè)施，只是整個構(gòu)建太短了。西塘長廊，綿延千米，沿河沿街，遮陽避雨。避雨是最重要的，說是遮陽，其實晨曦透進來，夕陽斜進來，把木柱和游人的身影拉長再拉長，進到鏡頭，美到心醉。
世間巧合的事有時很神奇，我們住到西塘民宿這一夜，央視電影頻道恰好在播放好萊塢大片《碟中諜3》，古鎮(zhèn)西塘是其中重要的外景地，阿湯哥——湯姆•克魯斯，一會兒飛檐走壁，一會兒狂奔風(fēng)雨長廊，中國元素和動作片的功夫一起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當(dāng)夜就把這個圖文信息發(fā)在微信微博上，所用詞語是“長廊”，我不愿意使用“廊棚”一詞呀，同樣巧合的是，隨后我讀到金梅先生所著的《西塘風(fēng)月》一書，他也說“廊棚這詞我認(rèn)為不確切，至少是簡陋的意思”；有專家朋友則告訴我說，也許用“廊檐”更有吳語味道。反正早已不是獨門獨戶獨一棚，那么長、那么精彩、那么獨到，可以飛奔、也可以徜徉的街廊，何陋之有！
西塘的街廊是敞開的，西塘的宅弄是收緊的。面向街廊河流的宅院，一進一進深下去，宅深形成長弄，明明暗暗，鉆進鉆出，不是捉迷藏，勝似捉迷藏。西塘長短不一的宅弄百余條，大家最愛的是石皮弄。石皮弄建于明末清初，是夾在兩幢住宅之間的露天弄堂，最窄處僅僅80厘米。我一抬頭，看見的是明亮的一線天。腦海里立即呈現(xiàn)臺灣鹿港小鎮(zhèn)的“摸乳巷”，那是我去鉆過的地方?！懊橄铩弊钫幉蛔?0厘米，如果男女正巧面對面走來，側(cè)身而過時，應(yīng)該是“護胸”而不是“摸乳”。俚俗之名“摸乳巷”，實在太幽默。還是石皮弄好，下雨了，氤氳出丁香般的姑娘，夢幻一樣撐著油紙傘。
與街廊并肩而行的是水鄉(xiāng)之河，與街廊垂直而立的是石筑之橋。夕陽親近過來，搖櫓搖出的水波之紋，生成了溫潤如綢緞的質(zhì)感。綢緞般的波紋隨時千變?nèi)f化，而石橋當(dāng)然是屹立不動的，變化的是每一座橋的形狀，半圓加半圓，橢圓加橢圓，長方形加長方形——我說的是倒影。秋日澄明，水天一色。坐游船一路悠悠插進西塘深處，無數(shù)與倒影重構(gòu)的景致，讓我的快門閃得飛快和歡快。江南民居，向來是素色的，于是有了紅燈籠的裝點，橫向成排，垂直成串，左右成對，入了鏡頭，特別迷人。我把照片一組組發(fā)到微信上，統(tǒng)一命名為《一夢到西塘》，一位旅美的同學(xué)見到，留下一句：“原以為去過烏鎮(zhèn)就不用再去西塘了?？戳死贤瑢W(xué)發(fā)的照片，西塘如此有味道，看來還是要去走一遭的?！?p/>
呵呵，心念一閃，震動十方。說好的，我們一起“一夢到西塘”。
西塘是生活著的古鎮(zhèn)，那么僅僅走一遭怎么夠呢，可以走一次、兩次、三四次，可以住下來生活兩天、三天、四五天。若到西塘趕上春，千萬與春住。熱鬧可以是屬于你的，酒吧的夜生活，頗有些熱火朝天的感覺，尤其是在“青春萬歲”的歲上，喜歡歡喜者眾。愛寧靜的，可以夜航船。其實文化人能夠找到諸多的知音，比如一個個博物館，有小小的古老紐扣，有大大的明清根雕，有靜靜的紋花瓦當(dāng)。西塘是文化名人之鄉(xiāng)，遠(yuǎn)在明朝，就有著名詩人周鼎，曾干過修杭州志的活兒；近在當(dāng)代，有著名戲劇作家顧錫東，越劇名著《五女拜壽》，真心是個超級催淚彈。
當(dāng)然，文化積淀最深厚、成為歷史文化地標(biāo)的，是南社社員們的“西園雅集”。“西園的舊址在西街計家弄內(nèi)，本系明代朱氏別業(yè)，是西塘鎮(zhèn)上最大的私家花園……”1920年那個冬天，著名詩人柳亞子翩然來到西塘，入住西園，與西塘的南社社友在西園攝影留念，題名為《西園雅集第二圖》。柳亞子身在西塘，也可以“樂不思蜀”，原來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在那“樂國酒家”，斗酒詩百篇，輯成《樂國吟》行世，那時哪有“牢騷太盛防腸斷”的選項。
南社南社，“操南音，不忘本”，毫不客氣地反對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版畫家王亨的外祖就是南社社員。如今，由古吳軒出版社出版的《南社西塘社友遺稿》，收錄了余十眉、李彝士、沈禹鐘等社友的詩文?！叭ト仗一ㄖ鹚?，一枝吹落一枝開”，那時西塘風(fēng)景，如夢如幻，逐時而去，入詩而來。
西園雅集是過去，雅集西園在今天。西園里頭就有“小山醉雪”等八景。阮儀三先生在新近出版的《江南古鎮(zhèn)•西塘》一書中，用專門一章、長長的篇幅介紹西園?，F(xiàn)在的西園，是后來重構(gòu)的，已不是當(dāng)初南社吟詩之所。但無論如何，西園定當(dāng)是可以留得住文化、記得住鄉(xiāng)愁的地方。
流連于西塘的西園，面對滿庭芳，可以聲聲慢。而我在想，這里最有意思的建筑是“爬山樓”，那是向上的長廊，登上去，轉(zhuǎn)過去，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