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的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昆蘭是一名越戰(zhàn)老兵,與妻子同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任教。四十多年前,美國反越戰(zhàn)浪潮催生了兩人的愛情,但漫長的時間與瑣碎的生活終究沖淡了激情,他們被困在了諸如早晨的現(xiàn)磨咖啡和孤獨慢跑之中。
一次外出就餐,羅伯特偶遇一名流浪瘋漢,這個看起來也像是越戰(zhàn)老兵的男人勾起了羅伯特心中塵封的往事。越南的香河、穿著奧黛的姑娘、藏身榕樹氣生根中的黑夜、為抵制服兵役而遠走加拿大的弟弟、自己在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的懦弱、父親不屑的眼神……這一切打破了羅伯特沉寂的生活,越戰(zhàn)的余波再次蕩漾開來。
作者 羅伯特·奧倫·巴特勒(1945—),美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出版《地獄》《小旅館》《炎熱的國度》《伊斯坦布爾之星》《黑夜帝國》等16部長篇小說和《斷頭》《維吉故事集》等6部短篇小說集。1993年憑借短篇小說集《奇山飄香》獲得美國普利策獎,2001年、2005年兩次獲得美國國家雜志獎,2013年獲得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美國文學杰出成就獎。
譯者 呂靜薇(1972—),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學士,北京師范大學英美文學碩士,現(xiàn)任教于北京印刷學院新聞出版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目前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跨文化傳播。翻譯出版《書中謎》《我親愛的小王子們》《美麗的女人、美麗的成長》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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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勒在《香河》中運用了??思{式的敘事方式,在幾十年間來回穿梭,這無關(guān)文學的炫技,而是為了更好的時間切入點和情節(jié)推進?!都~約時報》(New York Times)
這部小說直面了越南戰(zhàn)爭從未停止的余震?!都~約客》(New Yorker)
對于衰老和愛情的深刻冥想、反思,通過一個在越戰(zhàn)揮之不去的陰影下被悄然撕裂的家庭折射出來。這是高水準的內(nèi)省式小說?!稌鴨坞s志》(Booklist)
小說高潮的一幕是毀滅性的,寫得很漂亮。越戰(zhàn)的陰影、父子關(guān)系的糾葛、漫長婚姻的陷阱,以及衰老帶來的精神折磨,巴特勒將這一切編織成一個復(fù)雜且有意義的故事。——《柯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
巴特勒非常謹慎地構(gòu)建起這個故事的強大框架,使我們想要讀下去。他照亮了一條通往洞穴的道路,整個旅程都被巧妙地呈現(xiàn),而我們完全無所畏懼?!度A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
普利策獎得主的最新力作。巴特勒巧妙地通過兩個家庭,揭示了越南戰(zhàn)爭對美國的持續(xù)影響。一個復(fù)雜的故事,辛辣,敘事卻簡潔有力,強烈推薦?!秷D書館雜志》(Library Journal)
這部自信且優(yōu)雅的小說描寫了一個因越南戰(zhàn)爭而破裂的家庭,其成員都因為那一特殊年代而付出代價。小說流暢的敘事跨越半個世紀,講述過去如何流入現(xiàn)在,歷史如何通過個人生活而被激蕩,死亡如何挑戰(zhàn)我們對自己和他人的看法?!冻霭嫔讨芸罚≒ublishing Weekly)
普利策文學獎得主最新長篇小說
入圍2017年美國戴頓文學和平獎、南方圖書獎決選名單
入圍2017年安德魯·卡內(nèi)基小說卓越獎長名單
美國《百萬》雜志年度最受期待圖書
融入作者參加越戰(zhàn)的親身經(jīng)歷,一部真實的越戰(zhàn)文學
書寫難忘的戰(zhàn)爭記憶、美國社會文化和家庭沖突,以及戰(zhàn)爭給普通人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印記
嫻熟的意識流寫作手法,從人物內(nèi)心世界解讀越戰(zhàn)這一重創(chuàng)美國的歷史事件
《香河》試讀章節(jié)
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達拉戴上iPod耳塞,和羅伯特各自關(guān)上臺燈。兩人的Kindle都自帶背光。一絲微弱的巴赫的旋律從妻子的耳塞中傳出,不過羅伯特很快就意識不到了。不久,他開始反復(fù)不停地閱讀同一個句子。羅伯特關(guān)上Kindle。
“晚安?!弊⒁獾缴磉叺墓饩€消失,達拉開口說。
“晚安。”羅伯特回答。雖然兩人很久以前就達成一致,認為他如此正式的回復(fù)是沒有必要的?,F(xiàn)在這個時候,她滿腦子都是音樂,根本聽不到他說話。
也沒有睡前吻。
他們彼此太過熟悉,以至于這種熟悉已經(jīng)成為他們親密關(guān)系的主要表達方式。
羅伯特睡著了。
又醒了。
他一直在做夢,卻絲毫不記得夢里的任何情景。
他不是沒試過,不過只要醒過來就好。
房間里很黑。
他扭頭看看達拉,不用看,他靠感覺就能分辨出達拉身體的姿勢。她臉朝外側(cè)臥著。
為了不打擾她,羅伯特輕輕拉開被子下床,穿上拖鞋和睡袍,走出房間,穿過走廊下樓,從門廳的壁櫥里拿出外套穿在身上,走進黑漆漆的客廳,再穿過落地玻璃門,來到后邊的陽臺。
他站在陽臺邊。沒有月亮的夜空很晴朗,星星很亮。裸露在外的腳踝感覺冷颼颼的,胸口卻很溫暖。他曾經(jīng)也可以偷偷躲在這里吸煙,不過戒煙這件事,他并不需要達拉來勸,就算是在開放的獨立空間吸上一兩根他也不干。他父親呼嚕呼嚕的咳嗽聲成功地勸服了他。
他只是在星光下吐出胸中的氣息。
那棵橡樹佇立在眼前,稍低的枝丫水平伸展,像大多樹木的枝杈一樣濃密,比如水櫟,比如針櫟。之前的一些夜晚,無論有沒有香煙,他都感覺他的學術(shù)方向、他畢生的工作、他的思想,在這棵樹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畢竟,它站在那里,見證了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將氧氣釋放到那樣一個時代的空氣中。它有可能目睹了南方邦聯(lián)的誕生和滅亡,甚至可能經(jīng)歷過安德魯·杰克遜在塞米諾爾的那場戰(zhàn)爭,老山核桃的冷酷無情遭到了印第安部落捉摸不定的游擊戰(zhàn)的有力反擊。
但是今天晚上,當羅伯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直視著這棵橡樹時,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歷史的幽靈,而是鮑勃的出現(xiàn)。假的越戰(zhàn)老兵鮑勃。他在保健食品商店通過藜麥喚起了羅伯特對越南的記憶。因為他是假的老兵,羅伯特無法排解的戰(zhàn)爭記憶,又回到他自己的身上。正因為如此,在今晚站在面對著橡樹的陽臺是個錯誤的選擇:有一棵樹長在羅伯特心里的那個越南的正中間。
他放下手臂,想轉(zhuǎn)身回到床上去,但沒有行動。他醒來時,周圍一片漆黑。他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赤身裸體,身材嬌小。她也正在醒來。她睡前為了助眠而點的熏香,味道依然濃重。羅伯特曾經(jīng)在她身邊糾纏數(shù)日,在順化香河河畔的后街和她一起沉沉睡去。那是一九六八年一月三十一日凌晨三點四十分,北越軍隊從西面的山里發(fā)射的火箭炮、迫擊炮的爆炸聲讓他們從夢中驚醒。
羅伯特使勁眨眨眼睛,想把回憶擋在門外。
有些事,他不想回憶。
他條件反射一樣拍拍口袋,就像能找到一根煙似的,然后把臉扭到一邊,不再去看那棵橡樹。但是那個女人依然在他的腦海中徘徊,赤身裸體地躺在黑暗中。遠處燃著一簇大火,火光越過屋頂,透過窗戶照進房間。
羅伯特正迅速穿上衣服。順化應(yīng)該是特殊的,習慣上不屬于交戰(zhàn)的任何一方。北方軍隊“春節(jié)攻勢”的目標,在昨天早上這個時間開始的戰(zhàn)斗中應(yīng)該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這目標肯定是調(diào)整過了。
等他穿好衣服,那個女人正站在床邊。
她的名字叫林蓮。蓮花。
她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是金屬。他知道這是什么。這是一把法國造32口徑手槍,是她父親的槍。
羅伯特和那個女人說話了嗎?
當然。
他愛她。
但是現(xiàn)在,有關(guān)她的記憶不會再增加了。
他從后面的樓梯下樓,走進散發(fā)著死魚臭味的小巷子。河對岸不時爆出AK-47的槍聲。越共,甚至有可能是北越的主力軍。羅伯特的主要工作就是統(tǒng)計,從所有搜集的情報中統(tǒng)計人數(shù)和武器數(shù)量,但他還是認為,統(tǒng)計了又怎樣,我們對人家還不是屁也不懂!
他走到街上,遠遠地,沿著河邊的路燈,他看見那些人在移動。他數(shù)了數(shù),心里想:我死定了。
他轉(zhuǎn)身朝六個街區(qū)以外的美國駐南越軍援司令部方向跑去??焖贈_過街邊的店面,從通道進入后院,身邊充斥著發(fā)霉的味道、死魚的味道、燃燒的木頭的味道,以及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各種武器聲。輕武器聲,RPD輕機槍聲,火箭炮呼嘯而過后轟隆隆的爆炸聲。河對岸,在順化皇城更遠的地方,火光沖天。北越的攻擊目標是城北的一個空軍基地。他現(xiàn)在看到了前面的人,一隊黑衣人在沿著遠處河邊的一個街區(qū)快速移動,周圍槍聲四起。一股尖細的壓縮空氣聲從頭頂呼嘯而過,他飛身躍進巷口。他拼命地奔跑,看到人影已經(jīng)到了門口。他以為是當?shù)毓伯a(chǎn)黨冒出來了,腦子里再一次出現(xiàn)那個念頭:他死定了。周圍一片黑暗,腳下的路泥濘不堪,他用力向前奔跑。假如一定得死,他也寧愿不要親眼看到自己的死亡來臨。他目不斜視,也不看那些跑出來的人,只是跑啊跑,不停地跑。后來,他跑出小巷,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小公園里,正站在一個巨大的黑影前。
一棵榕樹。
那是一棵古老的參天大樹。它的氣生根像年輕的小樹一樣粗壯,緊貼在一起,長成一片濃密的森林,支撐起一片綠葉搭成的天空,如海浪般翻滾。它們彎曲回旋交錯,形成一個深深的內(nèi)弧。美軍司令部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雙方正打得激烈。他聽到了AK-47的聲音,隨即聽到M60機關(guān)槍和M16自動步槍的反擊聲。他知道該怎么做了。
羅伯特爬進了樹里。
他挪到榕樹根拐彎的地方,后背倚靠著樹根坐下來,雙腿收攏,把自己藏于黑暗中。在這個位置,他能看到樹根外圍的情況。有人出現(xiàn)了,身影和夜色一樣黑,攜帶的武器摩擦發(fā)出沙沙的金屬聲,從他身邊飛奔而過。他把頭往后仰,使勁往樹根方向靠,閉上眼睛,聞到一股濕漉漉的泥土味,還有一種更微弱的味道,幾乎是甜蜜的味道,有一點點刺鼻。這讓他想起了那個女人熏的香,還有她為之祈禱的逝去的人。他知道,這棵樹奪走了另一棵樹的生機才得以活下來。在黑暗中支撐他,圍繞在他周圍的這些根須,很久以前就開始盤根錯節(jié)地包裹在另一棵樹上,這叫扼殺根,緊緊地纏繞著另一棵生機勃勃的樹,直至它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在茁壯成長的榕樹中。耳邊傳來來復(fù)槍的聲音,羅伯特把身體向后縮進榕樹誘人的懷抱中。
他右手握著那把法國造手槍,緊貼在胸口處。他希望自己就死在這兒。
羅伯特邁步離開陽臺,大口喘息著。
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讓這種事情發(fā)生了。
他穿過草坪來到橡樹旁,用力按住樹干,好讓雙手不再顫抖。
然后重重地靠在樹上,等待著這一切安然度過。
但他心里仍然在想:我不該在這兒的,我不該過這樣的生活。我早就應(yīng)該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應(yīng)該死了。
達拉醒了,睜開眼睛,眼皮沉甸甸的。對她來說,深夜里出現(xiàn)這樣的狀態(tài)很難得,也很脆弱易逝。她仰臥在床上,身體上方唯有難以理解的黑暗。她閉上眼睛。床晃了晃,達拉重新睜開眼睛,眼皮的沉重感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在一旁不停調(diào)整著姿勢,先是動動胳膊,再動動腿,然后再動動胳膊。她意識到,羅伯特已經(jīng)盡可能地小心翼翼了。以前不知道他從哪兒回來的時候,他做得比這更糟糕。他在努力。達拉本來想說話,但是又不想因為聊天而徹底清醒過來。如果他心里有事,又選擇不主動說出來,那就等到早上再說好了。她側(cè)過身,把后背留給羅伯特。
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九七○年五月八日,也就是俄亥俄國民警衛(wèi)隊在肯特州立大學槍殺反戰(zhàn)學生事件發(fā)生四天后。他獨自一人坐在巴吞魯日市中心一家咖啡館的角落里。她覺得自己把他看透了:寬松的彈力褲和扣式短袖運動襯衫只能是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學生著裝規(guī)范中的潮流裝束,到最近才廢除。不過,她在他身上應(yīng)該還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也許是頭頂稍長的頭發(fā)和兩邊剛長出的新發(fā);也許是他安安靜靜、專心地用雙手捧著咖啡的樣子;又或許恰恰是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因為體內(nèi)分泌的信息素告訴她自己會迷上這個男人,讓她覺得他的衣服是在軍營商店里買的,他曾留著典型的美國軍人的發(fā)型,他手里的咖啡比他在過去的兩三年里喝到的所有咖啡都要好喝。他是一名退伍軍人。
她身后的第四大街上,數(shù)千名剛剛從州議會大廈游行回來的人緩緩走過,因為正義感滿滿而興奮不已,喋喋不休。很多人涌進咖啡館,于是達拉順理成章地取了自己的咖啡,一步步走向這個長著綠色眼睛、烏黑頭發(fā)和像大理石一樣光滑而堅強有力的下巴的男人。
當她走近時,他抬起頭看著她,動作很慢,好像并不情愿把注意力從咖啡上移開。
達拉憑直覺說:“你好像對這杯公眾咖啡渴望已久了?!鄙頌檠芯可荒昙壍募~約姑娘,她已經(jīng)迅速熟悉掌握了巴吞魯日城市北部的這家咖啡館里本地咖啡的研磨和烘焙知識。
“我曾經(jīng)離開過?!彼f。
達拉站在擁擠的咖啡館里四下環(huán)顧,仿佛在找空位。她知道這么做沒用,但還是做了。盡管幾年來,她已經(jīng)非常享受這個新時代所賦予她的女性權(quán)力,達拉還是想通過這個動作來詮釋她后面將要問的問題的實際原因。她沖他對面的空椅子點點頭,問道:“可以嗎?”
“當然?!彼f。
她把咖啡放在桌上,坐下來。
他躺在她身邊,輕輕地翻身。
她停止了回憶。
她已經(jīng)不困了?,F(xiàn)在她需要做的是盯著想象中的一面墻數(shù)磚塊,她需要深吸一口氣,然后再慢慢地呼出來。
她心里想:是什么引發(fā)了這段“追憶似水年華”般的回憶?不是那塊法國海綿蛋糕的問題,也不是公眾咖啡的問題,大概是我吃的那些泰國藜麥沙拉的問題。不是因為它讓人懷舊,是因為太辣了。
她甚至沒辦法對著自己嘲諷地微笑。她是很樂于用這種故作瀟灑的玩笑來擺脫對往事的回憶的,但是近來她慢慢認識到,終其一生她都懦弱地無法抑制某種沖動,她清楚地記得的事實是:愛他,愛他,還是愛他!
現(xiàn)在,在巴吞魯日的這間咖啡館里,她就坐在他對面,中間只隔著一張法國街頭咖啡館風格的小咖啡桌。她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那讓她想起莫奈森林的翠綠色。她想聊這個,雖然兩人相處才不過幾分鐘。她還想談?wù)勥@種讓莫奈為之瘋狂的顏料,以便掩飾自己的欲望。但一開口,話卻變成了——“你參加游行了嗎?”
他慢慢眨了眨那雙綠色的眼睛,琢磨著她說的話。
想到自己對他現(xiàn)在,或者之前的身份的預(yù)測,達拉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他可能也明白,這是在變相地問他是不是軍人。最近軍人一直飽受詬病。
她澄清道:“去議會大廈游行。因為戰(zhàn)爭?!?p/>
“啊,”聽他的口氣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一樣,“沒有。”
“你肯定知道,”她說,“我們就從那扇窗前走過去的。我們上千人呢?!?p/>
“我以為那是希臘式野餐游行。”他說。
有那么一兩秒鐘,她相信了他的話。綠色的眼睛里空空洞洞。
下一秒,那雙眼睛突然鮮活起來,睜得大大的,神采奕奕。達拉和羅伯特一起大笑起來。
他的眼睛。
她在黑暗中扭頭看向躺在床上的他。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注意他的眼睛了,于是在腦子里提醒自己,今天要好好看看他的眼睛。
這么多年來她腦海中第一次冒出一個念頭:哦,老天!我其實是期待著借助觀察讓莫奈瘋狂的顏料來掩飾自己的欲望的。但那樣做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我的欲望昭示天下了。他的眼睛讓我瘋狂。
她當時有沒有公然繼續(xù)觀察那雙眼睛的顏色?
她努力回憶。
想不起來了。
她覺得沒有。
我從沒告訴過他,她在心里說。
繼而又想:幸虧他很快就把我弄到了他的床上。
但其實她是告訴過他的。結(jié)婚五周年紀念日那天,他們一整天都是在巴吞魯日的公寓的床上度過的。早上做愛,之后的時間都用來閱讀,準備博士口語考試。兩人都認為這么做是明智且必要的,也確實這么做了。因為是寒冷的二月,他們又一絲不掛地窩在床上,于是把暖氣溫度調(diào)高。傍晚時,窗外照進來的光線慢慢褪去,就在羅伯特擰亮了床頭燈以后,她和他說了有關(guān)眼睛的那番話,心里想著,也許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兩人會再一次親密接觸。她和他談到了眼睛的顏色,說她打算馬上讓他現(xiàn)原形——通過對莫奈的評價。或許她坦陳心聲的時候,羅伯特正滿腦子都是歷史的學術(shù)術(shù)語。其實她也一樣。他只對她微微一笑,平淡無奇地說了句“真好”,然后便各自回去繼續(xù)自己的閱讀。那之后的幾天,他們都沒有什么親密接觸。等有了,這事兒也已經(jīng)被忘到腦后。
達拉正數(shù)著想象中的一面墻上的磚塊,每數(shù)一百塊就暫停一下,快速地深吸一口氣,再盡可能緩緩地呼出來。她盡量不去關(guān)注身邊那個已經(jīng)睡著了還焦躁不安的人,只一心一意想著入睡。
剛數(shù)到三百多,羅伯特突然重重地翻了個身,臉朝上仰臥,嘆了口氣。達拉猶豫片刻,旋即意識到,要順從本能,猶豫是毫無道理的,片刻都不必。她摸到他放在兩人之間的手,把自己的手覆在上面。她覺得他大概是睡著了。他確實睡了,但她依然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繼續(xù)數(shù)磚塊,剛剛數(shù)過四百,她也進入夢鄉(xiāng)。
羅伯特醒來的時候,透過閉合的百葉窗的縱向邊緣可以看到,天空已經(jīng)泛出一絲灰白。達拉早已松開了他的手。這個動作,他錯過了。他仰面躺著,她側(cè)身躺在他右邊,臉朝外。他可以做一個差不多的動作,可以趁著她熟睡用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臀部,過一會兒再拿開,這樣就不會在兩人之間造成任何問題或者挑起任何期待了。上個禮拜她睡覺的時候他就這么做過。但今早醒來,他發(fā)現(xiàn)腦海中出現(xiàn)了吉米的身影,他需要先應(yīng)付這個問題。羅伯特輕輕地翻過身側(cè)躺,背對達拉。為了不吵醒她,他的動作非常溫柔。達拉有時候睡眠很淺,被打擾時會發(fā)脾氣。
這些年,每當羅伯特想起自己這個弟弟時都會感到有點驚訝。但這一次的起因他很快就想清楚了:晚上跑到陽臺上去卻沒有用香煙來宣泄,尤其是在聽過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的晚上,以及后來回憶起在順化逃離北越士兵追捕的情景,在榕樹下躲避的情景,那同時也是他躲開自己的隊伍,在一個越南女人的懷里度過的一個夜晚。
羅伯特很早以前就意識到這件事的荒誕了??梢哉f,他比吉米更早就逃避,更早躲藏。
但情況不一樣。
即便到了現(xiàn)在,事情過去了差不多四十七年以后,他依然覺得有必要一遍遍長篇贅述那些差異:很多在美國駐南越軍援司令部的美國人,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都在當?shù)赜信耍瑫r常見面;前一天晚上越共對其他五個省會的進攻讓順化的所有人確信,雙方都默許接受順化不會遭受攻擊這個傳統(tǒng)會繼續(xù)保持下去;羅伯特離開部隊這件事連擅離職守都算不上,更別說是臨陣脫逃了。而且羅伯特并沒有從戰(zhàn)爭中逃離,甚至沒有從那天晚上的戰(zhàn)斗中逃離,他只是找到了一個掩體躲藏,過后就會出來的。
過后,他會出來的。
不跑就得付出代價。
羅伯特沒有順著這個思路繼續(xù)想下去。
他并不想從榕樹里出來。今早不想,再也不想。沒必要。很久以前他就已經(jīng)接受了一九六八年的那些日子。
時間過去了那么久,幾代人的時間啊。老天啊,他都有自己的孩子和孫輩了。
諷刺他的行為和吉米的行為相類似的做法是很淺薄的。太自以為是了。吉米是真的逃了,從戰(zhàn)爭中,從很多其他事情中逃跑。
羅伯特不是在責怪吉米。
當然也不是因為他的政治立場。
幾十年來都沒有。
羅伯特再一次調(diào)整到舒服的姿勢,仰面朝上,期待著借此驅(qū)散有關(guān)吉米的想法,結(jié)果腦海里又出現(xiàn)他和吉米坐在軟墊椅上,他們的父親斜對面坐在靠背椅中的情景。父親處于常見的打瞌睡狀態(tài),筆直地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不過他很快就會頭也不抬眼也不睜地在原地慢慢轉(zhuǎn)身,像胎兒一樣在天鵝絨毯子上安然睡去。
那天是一九六七年的勞動節(jié),羅伯特接到被派往越南的命令后回家探親。他于一九六六年六月從杜蘭大學畢業(yè),整個夏天都在糾結(jié)著該做什么。他到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的研究生院辦理了延期手續(xù),等秋季學期結(jié)束后他就退學,然后應(yīng)征入伍。
羅伯特很高興父親看到他穿著綠色軍裝。父親十九歲的時候曾經(jīng)在德國服役,在巴頓將軍麾下做下士,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剛準備晉升中士。
但是他們之間的談話很怪異,極簡短,還跑題了。對父親來說,幾乎可謂沉悶。老爸是個沉默寡言的酒鬼,但是清醒的時候他還是可以聊天的。他能說會道,有時候伶牙俐齒,沒上多少學,但是讀了很多書。他們家里總是堆滿了書,他甚至在兒子的談話中找到了新奧爾良第三區(qū)方言的痕跡。盡管如此,羅伯特的理解是:在真情實感方面,父親也是一個沉默的人。他沉醉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拒不開口。
羅伯特還猜測,老爸不說話,應(yīng)該還有別的什么事情發(fā)生。他猜,自己回家前老爸和吉米可能打架了,而且這場爭斗目前超越了所有其他事情。他的弟弟,還是像以前一樣倔強地一意孤行,他缺乏關(guān)愛,突然間跳進來,橫在了羅伯特和父親中間。
羅伯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不去看天花板上的橡木橫梁,仿佛它就要掉下來,把床一分為二。他忍不住想快進到幾個小時以后,他們在勞動節(jié)那天下午,在新奧爾良的家里。
但他沒有。
他讓自己的思緒停留在他和吉米安安靜靜坐在一起的那個時刻,看似平靜的樣子。他們看著父親坐在他們位于愛爾蘭海峽區(qū)的雙排房的前廳里,沉沉睡去。老爸買這棟房子的時候,剛剛被提拔為第七街碼頭搬運工的工頭。他把兩個半獨立房間,就是這個客廳和后面廚房中間的公共墻打通,成為一套完整的房子。那年,羅伯特十歲,吉米八歲。
父親的呼嚕聲響了起來,兄弟倆互相看著對方。距離上次兩人在一起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羅伯特獨自做出了參軍的決定。之前的夏天,吉米搭順風車到西部去旅行,又在東北部的某個地方與一個旅途中結(jié)識的姑娘一起度過了感恩節(jié)和圣誕節(jié)。
兄弟倆一聲不響卻不約而同站起身來走出前門,走下門廊的臺階,陶土廣場就在眼前。在他們共同度過的童年時代,陶土廣場實際上就是兩人的前院操場。分開兩年,他們的關(guān)系從玩伴到敵人,然后做朋友,現(xiàn)在因為都在尋找各自獨立的自我,很大程度上是彼此漠不關(guān)心,不確定的狀態(tài)。這次短暫的散步中,兩人準備以新的面貌面對對方,羅伯特即將去打仗,吉米在“愛之夏季”度過了幾個月的偽流浪生活后,進入了他在洛約拉大學的四年級學習階段。
他們在人行道上站定,掃視著公園寬敞的橡樹圍繞的草坪。兩人有太多共同的童年往事,太多的爭吵和尖叫,眼淚和傷痛。雖然時間過去了很久,但感覺還在。他們轉(zhuǎn)身走到第三街,朝著河邊走去。
“所以說,這件事你已經(jīng)做完了?”吉米問。
“這件事?”
“駐越美軍。”
羅伯特看著吉米。
吉米一看就是羅伯特的兄弟,兩人都長著和他們父親一模一樣的下巴。吉米的頭發(fā)顏色更淺,膚色也更白皙。這一點不像他們的母親。她繼承了她自己的意大利裔媽媽的深膚色。除了語速很快,充滿挑釁,吉米并沒有看羅伯特,他的眼睛直視前方,盯著街的盡頭。
羅伯特說:“入伍這件事是我決定的,不過去哪兒他們說了算?!?p/>
“這是逃避責任的借口?!奔渍f。雖然仍然沒有看羅伯特,但他的態(tài)度很平淡?!笆撬麘Z恿你這么做的?”
羅伯特知道吉米說的是誰,老爸。直到一九六七年這個勞動節(jié)的周末之前,他們都這么稱呼他,但現(xiàn)在吉米談到他時,用的是冷冰冰的代詞。
“沒有。”羅伯特很快說道,用這個詞的字面意思簡單作答。沒有,沒有談話,沒有要求,沒有勸告,也沒有懇求。
吉米說:“這不是他的戰(zhàn)爭,你知道的,就算他想也沒辦法。這場戰(zhàn)爭和二戰(zhàn)根本不一樣?!?p/>
“我跟你說了不關(guān)老爸的事。”
“這是一場罪惡的戰(zhàn)爭?!奔渍f。
羅伯特說:“是你在夏天碰到的那個女孩讓你這么做的嗎?”
吉米猛然間停住腳步。
羅伯特也停下來,轉(zhuǎn)身面對著吉米。他以為他們會打起來。
但是,即使羅伯特就站在他面前一步遠的地方,吉米的眼睛依然盯著街的盡頭。
他們就那樣站了很久。
羅伯特感覺到他的弟弟在艱難地做出選擇。顯然,打架是選擇之一。
吉米看著他的眼睛。
根據(jù)多年的經(jīng)驗,羅伯特能讀懂弟弟的表情。他很驚訝。吉米的表情和他說的話完全不相符。沒有煩惱,沒有憤怒,沒有痛苦。沒有一樣符合他的脾氣。
“我的感覺是我自己的?!奔渍f,聲音實際上是溫和的。羅伯特不記得上次聽弟弟這么說話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我相信你。”羅伯特說。雖然他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但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也很溫和。
“我敢打賭,他以你為榮?!奔渍f。他還在調(diào)整說話的聲調(diào)。
“我沒聽出你在諷刺我?!绷_伯特說。
“根本就沒有?!?p/>
“她是個佩花嬉皮士?”羅伯特問,“是她教會了你溫和?”但他說完就后悔了。哪怕一開始聽到吉米的語氣是裝模作樣,謊話連篇,但顯然對他們來說,交談是更好的溝通方式。
吉米沒有回答。他的臉頰微微緊繃,然后又放松下來,緊繃,又放松。他在咬牙切齒。
如果一個女人真的能讓他弟弟變得溫和,還是值得支持的。雖然有點向弟弟示弱的感覺,他還是坦陳:“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p/>
吉米松開牙關(guān),說:“我沒明白?!?p/>
“老爸,”羅伯特說,“他的認可。他從來不會真正表現(xiàn)出來的。這點我們都知道?!?p/>
吉米微微皺眉,輕輕咕噥了一聲,表示同意。
“決定是我自己做的?!绷_伯特說。
吉米再一次點頭表示同意,然后把目光移到羅伯特身后的廣場上。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吉米依舊看著遠處,開口說:“她把它從我身上發(fā)掘出來了?!?p/>
輪到羅伯特不懂了。
吉米轉(zhuǎn)過身,看到了他臉上的困惑。
“溫和,”吉米說,“她只是把原本就屬于我的一些東西發(fā)掘出來?!彼D了頓,補充說:“她并不是什么佩花嬉皮士?!弊詈筮@句話說得卻并不溫和。不是很生氣,但非常堅定。這要是在以前,吉米肯定就已經(jīng)生氣了。
羅伯特說:“我不是有意侮辱她?!?p/>
“就算她是,那也算不上是什么侮辱。”吉米說。
羅伯特心想:如果沒覺得是侮辱,你就不會這么口氣生硬地否認了。但他沒流露出來,說:“我就是問問。估測一下,我穿上這身軍裝后在你們眼里是幾級戰(zhàn)犯?!?p/>
“我以為你是想知道我變溫和的根源。”
“這兩件事這段時間常常是混在一起的。溫和與批判?!?p/>
“我們批判的是政府?!?p/>
“讀點歷史吧,”羅伯特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政府或國家的手是完全干凈的?!?p/>
吉米臉上緊繃,皺了皺眉,眼角也抽緊了。但很快放松下來,前額舒展,心平氣和。
羅伯特發(fā)現(xiàn)吉米這么做有點奇怪地令人感動。自己的弟弟還在努力地取悅女朋友。
“我不會因為越南和你吵架,”吉米說,“就我個人而言,我受不了這種政治宣傳、術(shù)語和口號,也受不了吸毒成癮的無聊。但我為戰(zhàn)爭以這種方式進入我們家庭而感到遺憾。很遺憾?!?p/>
“戰(zhàn)爭也會進入你的生活?!绷_伯特輕輕地說,并不是意志力作用下的溫和,而是內(nèi)心感受到的一種尖銳的疼痛。對于這個感知,他很驚訝。他甚至對弟弟含蓄的指責置之不理。已經(jīng)有消息說,研究生院的延期計劃即將取消。這場戰(zhàn)爭可能在明年五月就會進入他弟弟的個人生活。
吉米沒有回答,也沒有把目光移開。他和羅伯特互相凝視良久。然后,兩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樣,轉(zhuǎn)身沿著第三大街繼續(xù)向南走去。
他們不想繼續(xù)談?wù)搼?zhàn)爭問題了。今天不行。而事實上,他們之后再也沒談過。
不論是腦子里想的還是躺在床上,都讓羅伯特受夠了。
房間里很冷。
他想喝早上的第一杯咖啡了。
他掀開被子坐起身,把腳放在地板上。
但是關(guān)于一九六七年勞動節(jié)那天的回憶已經(jīng)進行了這么多,他必須把剩下的內(nèi)容完成,才能把這段往事重新歸為過往,然后才能喝咖啡。
最后一幕的大部分記憶是模糊的,畢竟不是關(guān)于他自己的。他只是站在一旁的一個目擊者,甚至不確定他們都在家里的什么位置。他看到吉米和老爸兩個人在沖著對方大喊大叫??赡芩麄儺敃r在廚房,因為媽媽從羅伯特身邊經(jīng)過,走了出去。羅伯特應(yīng)該跟著她一起出去,但他沒有。
他留在那里,雖然很長一段時間人在心不在。吉米在父親的影響下一直在使用他說他鄙視的那些政治語言,而且以高分貝聲音不停地說。羅伯特把這些話屏蔽了,讓自己不去聽。
突然,爭吵聲停了下來。
有那么一瞬間,房間里很安靜,這引起了羅伯特的注意。
吉米和老爸面對面站著,距離很近。
片刻,吉米開口說話,語氣輕柔。
羅伯特聽了聽,沒聽完全,但是主要意思明白了。是關(guān)于這場吃人的戰(zhàn)爭,關(guān)于那些敢于公然對抗自己國家的人。吉米的嗓門高了起來,后面的話羅伯特聽得清清楚楚,“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p/>
威廉舉起右手給了兒子一記耳光。羅伯特看到吉米的臉猛地扭向一邊。
這個動作瞬間結(jié)束,威廉的手也消失在視線中。羅伯特一時間腦子有點跟不上。他看到發(fā)生的事情,也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但吉米很快就把臉又扭回來看著父親,以至于羅伯特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雖然父親平時氣勢洶洶,身為工人階級的男子漢氣概十足,但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兒子動手。
同樣的事又發(fā)生了。羅伯特看到威廉的左肩一動,隨即一聲清脆,吉米的臉猛地扭向這邊,朝著羅伯特。老爸用他另外一只手又打了吉米,大聲吼了一句:“懦夫!”
羅伯特被嚇得一動不動,大腦卻飛速運轉(zhuǎn),努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隨即,他明白了:是喬治·巴頓將軍,老爸最敬愛的那位高級指揮官,是巴頓的那個讓他聲名狼藉的動作。一九四三年在西西里的一個戰(zhàn)地醫(yī)院里,巴頓打了一名患炮彈休克癥的士兵,說他裝病,是懦弱的逃兵。這件事被媒體捕捉到,然后艾森豪威爾介入,斥責了巴頓,并在戰(zhàn)爭關(guān)鍵的一年將他調(diào)離指揮官崗位。老爸不止一次說起過這位戰(zhàn)爭英雄為了正義的行為所經(jīng)歷的狗屁遭遇。多年來,老爸把這個動作吸收到自己的大腦中,讓身體肌肉記住了它。最終,熟悉的情景讓他條件反射般做出了那個動作。
就在這些念頭亂糟糟地在羅伯特的腦子里翻騰的工夫,房間那邊的兩個人已經(jīng)又說了些什么話,吉米已經(jīng)抬腿離開。他經(jīng)過羅伯特身邊的時候,羅伯特的身體依然還處于遲鈍狀態(tài)。羅伯特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對整件事的理解并沒有提示他,他的身體應(yīng)該采取何種行動。
吉米離開了房間,繼而走出家門。他不會回來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
但是對于站在父親廚房里的羅伯特和躺在自己臥室里的羅伯特來說,結(jié)束的僅僅是一九六七年的勞動節(jié)。吉米會繼續(xù)他在洛約拉大學四年級的學業(yè),十個月以后,他會去加拿大。
那時所發(fā)生的,以及在吉米挨了第二記耳光后的一切,羅伯特都沒看到。那記耳光讓吉米的目光投向羅伯特的眼睛。但是那一刻,羅伯特正在關(guān)注自己腦子里的畫面:想象中,巴頓正在醫(yī)院病房里打那個被罵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士兵耳光;老爸手拿啤酒坐在某處,正在哀嘆巴頓所遭受的不公正對待。
羅伯特沒有看到吉米的眼睛盯著他,也沒有看到吉米眼神中的問題。
于是,他像往常一樣不再理會這件事: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什么都不能做,反正這都只是那兩個人的事。
羅伯特從床上站起來。
沒多久,羅伯特站在廚房里,做好清晨的準備工作。他身穿卡其布褲子和羊毛開衫,一邊磨咖啡豆,一邊努力讓思緒完全回到這棟房子里,回到這個冬天的早晨,回到今天正在等待他的,有關(guān)一個世紀前美國歷史的研究工作中。為了做到這點,他仔細思考著正在研磨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就好像他是星巴克基金會特聘的咖啡專業(yè)教授,正在撰寫有關(guān)復(fù)雜的咖啡豆的專著。這些咖啡豆在畢洛亞村的合作社里經(jīng)過清洗和日曬,生長在周圍群山中不低于一英里高度的陰涼處,由一千名農(nóng)民負責種植,每人不到兩英畝。這種咖啡一共有十二種原生種,久留米、沃利什和德加等等。上周剛剛在北卡羅來納州的達勒姆烘焙完成,比中度烘焙稍微深一點點,咖啡豆微呈深色。
然而,正當他等著剛好200華氏度的水通過咖啡機的過濾器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腦子里的所有想法都是新葉商店那個男人引出來的。哦,也不是他,是我最初對他的錯誤印象引出來的。他和越南無關(guān)。
“你昨晚睡得不踏實?!边_拉說。
羅伯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達拉。
達拉穿著紅色羊毛外套和黑色運動緊身褲站在門口——這位達拉·昆蘭博士依然保有一雙美腿。她手里拿著她的戶外保暖帽,頭發(fā)在腦后扎起來了。因為頭發(fā)向后拉,臉上的皺紋也拉平了,從羅伯特這個位置幾乎看不到。如果再靠近一點,他會把指尖放在她下巴下面,微微托起她的臉。那樣的話,她剛剛出現(xiàn)的下巴上的贅肉也會消失。
“不比平常更差吧,我覺得?!彼f。
“也可能吧?!彼f。
“抱歉我吵著你了?!?p/>
“跟我沒關(guān)系。我是擔心你怎么樣?!?p/>
“我沒事?!?p/>
他們默不作聲地看著對方,都想再說點什么,但是目前也都想不出說什么。
“先喝茶?”羅伯特最終開口問道。
“我喜歡先跑步?!彼@么說著,但口氣中絲毫沒有“大騙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是應(yīng)該知道嗎”的感覺。羅伯特覺得她這么說是不是意味著正考慮先不去跑步了。
“今天早上別去了,”羅伯特說,“外面太冷?!?p/>
她猶豫了一下,但仍然堅持,“這樣的話,等我跑步回來再喝熱茶就更好了?!?p/>
兩人又陷入沉默。
“那會兒你應(yīng)該在工作了吧?”她問。
“你要多久?”
“我不知道,”她說,“我昨晚沒睡好?!?p/>
“抱歉。”羅伯特說。
“跟你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睡得不踏實是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醒了?!?p/>
“睡得好不好,會影響你跑步時間的長短嗎?”
“會跑得更久一些,通常來說?!?p/>
“堅強的姑娘。”他說。
“是的,堅強的姑娘?!彼f。
“回來再看吧。”他說。
她歪著頭,表示她不太明白。
“看你回來的時候我是否在工作?!彼f。
“我可以待在家里?!彼f。
“你應(yīng)該去跑步?!彼f。
“好吧?!?p/>
她戴上帽子,轉(zhuǎn)過身,又轉(zhuǎn)回來?!凹热荒敲聪矚g這些咖啡豆,你可以再喝一杯?!?p/>
“第二杯等工作的時候喝?!彼f。聲調(diào)不帶一絲起伏,感情也不帶一絲波瀾。這么多年了,她應(yīng)該知道這一點。
達拉走了。
達拉離開家去工程項目管理局鋪好的碎石子路上跑步和待在樓上睡覺,這兩者是怎么造成廚房里的安靜有所不同呢?反正有點不一樣。最近羅伯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好幾次這樣的感覺,就像新出現(xiàn)的隱隱約約的關(guān)節(jié)炎,他說不出為什么。
羅伯特端起咖啡壺?,F(xiàn)在為了工作,他必須努力不去想達拉,就像對待鮑勃、吉米、林蓮和老爸,以及徘徊在他們周圍的那些人一樣。
也許是因為他的工作會經(jīng)常讓他去關(guān)注一些細微的語義內(nèi)容,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從過去的記憶轉(zhuǎn)換到了現(xiàn)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老爸已經(jīng)不再是老爸,是爸爸了。當面叫他名字的機會也是幾乎沒有,和母親談起這個男人的時候,也是稱呼他為“爸爸”。
這恰恰是他需要自己堅持不去想的那些所謂的“徘徊在周圍”的人。從語義學角度看,他的思緒剛剛被束縛在了父親身上,所以他認為要想讓思緒回到廚房里,回到咖啡上來,只是一個簡單的意愿問題。學術(shù)的一天即將開啟。正在這時候,一個女人在他的腦海中悄然而至。令他驚訝的是,這個女人不是達拉。
是林蓮。昨晚她跨越了這些年來到橡樹下。而他又離開了她,一如多年前越歷“春節(jié)攻勢”開始時,他離開了她一樣?,F(xiàn)在,她像往常一樣,一聲不吭,輕輕地來到他身邊。這一切,與所思所想無關(guān),與一條河有關(guān)。
水面上波光粼粼。他面對著她,坐在她叔叔的小舢板狹窄的船頭,虔誠地捧著她的臉按在自己臉上。林蓮的叔叔就站在他們身后視線之外的地方,在三板船正中間的竹篷頂?shù)牧硪贿叀K阒麄?,正奮力劃槳,帶著他們越過要塞,穿過椰林和雞蛋花叢,奔向恩古平山。羅伯特和林蓮幾天前剛剛在林蓮的堂兄開的裁縫鋪里相識。林蓮在那兒工作。他好像想在裁縫鋪訂制一套衣服,一趟一趟地跑過來,直到最后她說,我真高興羅伯特一直沒做出選擇。她邀請他一起在她的河里漂流,在這個給了這條河名字的季節(jié)。事實上,周圍的河水確實讓他們沉浸在一股令人陶醉的芬芳中,那種只有在即將腐爛前才會散發(fā)出的芳香。上游的果園里盛開的鮮花——荔枝、番石榴、面包果和石榴的花——飄落在河里,在河水中腐爛,隨著河水匯入南海。波光粼粼。他看著她,她也看著她,兩個人的目光膠著在一起。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親吻,沒有擁抱,幾周以后才在一起做愛。他們就這樣沉迷在香河的芬芳里,互相盯著對方看。她對他說,羅伯特先生,你的眼睛是蓮葉上水滴的顏色。他說,林小姐,你名字的意思是“蓮花”,對嗎?她扭過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她叔叔,確定他看不到,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羅伯特,黑貓一樣的眼睛在陽光下變成褐色。她的身體靠過來,他們吻在一起。
很多年了,因為恐懼和抗拒,他腦海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一段記憶。他知道怎么放手。他讓另一個記憶重新駐留在腦海中:林蓮把屬于她父親的那把法國造32口徑手槍給了他,他拿起槍轉(zhuǎn)過身,從她的家里走出去,下了樓梯,投身于戰(zhàn)爭。這是一段他不需要意志力就能放下的記憶。
他閉上眼睛,聞著煮好的咖啡香,又睜開眼睛。
他再次拿起玻璃過濾器,把埃塞俄比亞咖啡畫著小圈倒進杯子,心無旁騖地聽著咖啡倒入時發(fā)出的如流水般潺潺的聲音,傾身過來,鼻子伸進冒出的香氣中,將桃子、藍莓和可可的味道隔離開,條件反射一樣想著像往常一樣把咖啡拿進客廳,坐在閱讀椅上。閱讀椅對面是那扇通往陽臺的推拉門。但是,推拉門上映照出那棵橡樹的輪廓。
于是他坐在了廚房中島旁的一張吧臺椅上,背對著朝向陽臺的平開窗。這樣一來,就只有咖啡了。他把手放在咖啡杯把上。
電話鈴響了。
他一下子挺直身體,并不準備接聽,應(yīng)該不是達拉在樹林里遭遇什么困難,用手機打過來的電話。電話答錄機就擺在廚房到客廳中間的走廊里,能聽到留言。第二遍鈴聲響起時,答錄機中一個機器合成的女聲說:“佩吉·昆蘭。”
是他母親的手機。
羅伯特看了一眼洗菜盆那邊的時鐘。
剛過七點。
母親患有失眠癥。她毫無理由地擔心爸爸,又完全有理由對他心生惱怒。她感到孤獨,哪怕他一直陪在身邊也一樣。她從來不會想,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
電話再次響起,答錄機又一次報出她的名字。
咖啡太燙了。
羅伯特決定讓機器來應(yīng)答,一刻鐘以后再給她打回去。
他雙手捧著咖啡杯,讓手暖起來,想等安靜下來以后再喝第一口。
很快,答錄機接通電話,他母親緊張而急促的聲音從走廊那邊傳來——“羅伯特,如果在家你就接電話。你爸爸受傷了。我們現(xiàn)在在醫(yī)院。他髖骨骨折了?!?p/>
羅伯特放下咖啡,站起身。
他穿過廚房,感覺自己動作太慢。其實他在努力適應(yīng)這個情況。十一月父親已經(jīng)滿八十九歲,心臟有問題,髖骨再骨折可就糟糕了。
母親那邊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
羅伯特走到廚房門口,就在答錄機即將掛斷電話前,母親的聲音再次傳來——“好吧,聽到留言盡快給我回個電話。我需要你,羅伯特?!?p/>
羅伯特的父母住在佐治亞州托馬斯維爾的一個輔助生活型養(yǎng)老社區(qū),在他家北邊四十英里,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
他進入走廊,路過達拉的書房,透過敞開的門瞥了一眼房間那頭的空桌子和屋外更遠處的橡樹,在門廳對面的電話桌前停下腳步。
他拿起電話撥打母親的手機號碼。
“謝謝,”她說,“你剛才在哪兒?”
“他怎么樣?”
“不太好,親愛的。不太好。醫(yī)生很擔心?!?p/>
“等我到了咱們再談,”羅伯特說,“你們是在阿奇博爾德?”
他母親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后,隨著一聲壓抑的“是的”,她哭了起來。
“沒事的,媽媽。他是條硬漢。我就來?!?p/>
“快點來?!彼f。
羅伯特動作很快。他把咖啡倒在保溫瓶中,穿好衣服,給達拉留了一張字條,用膠帶貼到前門上:我父親髖骨骨折了,我在托馬斯維爾,別擔心。好好工作。
他拐彎上了阿巴拉契路。
他的腦海中亂糟糟地冒出各種在醫(yī)院里可能遭遇的畫面,但是都被他一一拋棄。他盡量思考一些自己能掌控的事情,比如是否要在他的論文中,將約翰•肯尼斯•特納在墨西哥內(nèi)戰(zhàn)中的黨派之爭與越南反戰(zhàn)運動中支持北越的一方內(nèi)部的派系紛爭聯(lián)系起來,以及如何建立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他想考慮的是像這樣簡單的事情,與家庭無關(guān)的事情。
在這樣的思想斗爭中,羅伯特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目光投向了路邊即將路過的羔羊之血全備福音教會教堂。他照例從顯示屏上看到了滾動的極具諷刺的可笑的文字。那些話本意大概是先規(guī)勸墮落的人類進入教會,學習有關(guān)宇宙的絕對真理,但是這么一弄,傳遞的信息風格突變,變成了介于幸運簽餅和重生的米爾頓•伯利說的俏皮話之間的一種口氣。但今天早上,他的目光滑過顯示屏上的新訊息,落在了停在教堂門前的萊昂縣醫(yī)療急救車上,然后看到兩個身穿白色衣服的男人把第三個人,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從輪椅上抬到急救車后面。之后,目光略過他們,投到第四個人身上。那人個頭高高的,身穿整潔的輕便外套,筆直地站在那里,觀察著周圍情況,看上去應(yīng)該是牧師本人,也就是那個愚昧的,負責顯示屏文字的主編大人。
教堂已經(jīng)過去了,羅伯特又想起他的父親,想他會和他的兒子一樣,對穿輕便外套的人持可笑的蔑視態(tài)度,而他的蔑視又令人不快地延伸到媽媽的牧師身上。羅伯特不知道父親現(xiàn)在是否依然這樣,因為他即將了解到宇宙的某種絕對真理,一種只有通過死亡才能了解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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