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陶然小說精選,包括他的兩部長篇小說《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四部中篇小說《天平》《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沒有帆的船》《歲月如歌》和多篇短篇和微型小說。其中,《與你同行》寫一位華僑子弟范煙橋由香港赴北京參加母校校慶,后又返回香港短短七天的情思,著重寫了他對學生時代戀人章倩柳的深情回憶?!兑粯拥奶炜铡穭t以主人公的生存獨白、靈魂變奏以及作家對存在的言說等多重話語的營構(gòu)來道出商場競爭中風詭云譎、變幻莫測的人生,揭示香港移民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的生存心態(tài)。陶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圍繞香港生活和情感問題等,構(gòu)思精巧,語言清新明麗。陶然的小說,融匯了移民、商戰(zhàn)、情愛等諸多香港文學的基本要素,但又超越其間。他的作品,有深厚的歷史背景,有對現(xiàn)代城市商業(yè)文化的本質(zhì)揭露與批判;他的創(chuàng)作,有現(xiàn)實批判的價值和關(guān)于人性奧秘的精神思考。其作品被譽為香港的“清明上河圖”。
陶然(1943-2019),本名涂乃賢,祖籍廣東蕉嶺,出生于印度尼西亞萬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中國新聞社香港分社編輯、香港《中國旅游》畫報副總編輯、《香港文學》總編輯、香港作家聯(lián)會執(zhí)行會長、世界華文文學聯(lián)會副會長、北京師范大學客座教授、蘇州大學客座教授、廣東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員、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文學藝術(shù)專業(yè)顧問、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局文學藝術(shù)顧問。獲“2016年度香港民政事務局局長嘉許狀”。著有長篇小說《追尋》《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中短篇小說集《蜜月》《平安夜》《歲月如歌》;短篇小說集《窺》《連環(huán)套》;微型小說集《表錯情》《美人關(guān)》《一筆勾銷》;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側(cè)影》《綠絲帶》;散文詩集《夜曲》《黃昏電車》《生命流程》等四十余本。
微型小說
003 機率:十分之一
006 認人:你肯定?
009 頭 球
012 簽
015 時 差
短篇小說
021 冬 夜
027 強者的力量
036 平安夜
046 蜜 月
056 一萬元
065 元 老
075 視 角
085 窺
095 碧玉巖
104 空 降
115 倒 錯
132 海的子民
143 身份確認
148 出 頭
160 迷魂陣
170 砍
中篇小說
179 天 平
215 天外歌聲哼出
的淚滴
295 沒有帆的船
345 歲月如歌
長篇小說
391 與你同行
622 一樣的天空
序一
憶陶然
秋 梵
由浙江大學金進教授策劃、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的這部《陶然小說選》是陶然(涂乃賢)逝世后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內(nèi)中所選27 篇作品均是陶然生前自己選定的。既有中篇(4 篇)、短篇(16 篇),也有長篇小說(2 篇)和微型小說(5 篇),都是他的代表作。金進教授邀請我這個陶然的老同學作序,自是義不容辭。
九個月前的今天,2019 年3 月9 日,陶然因一場感冒引發(fā)不治遽然離世,令人痛惜。一時間,許多華文文學團體組織、大學和天南地北的朋友紛紛發(fā)出唁電悼文,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也致電吊唁……他逝世不久,《香港文學》在現(xiàn)任總編輯周潔茹的一手主導下,很快于4 月初就出版了悼念專號,刊出了海內(nèi)外各地朋友的65 篇悼文。大學老同學則立即開始編輯一本詩文書畫集《同學情》。書中收錄了同學們(包括老涂)在大學讀書時的黑白老照片和1972 年離京以后各時期的彩照,還有老涂在香港《文匯報》連載的《昨日紀》中寫同班同學(一人一篇)的18 篇文章及同學們的悼文、詩詞,我也寫了一篇題為《55 年的兄弟情》的悼文。
55 年!超過了半個世紀!1964 年,來自江海之濱的我和來自千島之國(印尼)的他,在北師大校園里成了4643 班同學, 北師大本是五年制,我們這屆因“文革”而遷延至八年才分配。1972 年分手以后,他從一個初到香港的“待業(yè)者”、小報編輯一步步成為香港的著名作家、雜志總編,成就了一番事業(yè),是4643 班和北師大的驕傲,堪稱同學中的佼佼者。2013 年9 月老同學們相約北京,為老涂七秩大壽慶生。我手書了“賀乃賢七秩壽”的兩首詩:“京師八載憶當年,金榜知交數(shù)乃賢。人海茫茫君作伴,古稀七秩賀陶然?!薄霸胶w來正少年,經(jīng)磨歷劫志尤堅。香江勁舞如椽筆,八斗才雄寶玉篇?!?
陶然是香港著名作家,也是當代中文文學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是小說(包括長篇、中篇、短篇、微型小說、小小說、閃小說)、散文和散文詩,自1974 年到2019 年筆耕45 年出版了近40 部作品。海內(nèi)外著名作家、評論家與眾多有關(guān)學者如艾青、馮牧、蔡其矯、王鼎鈞、李元洛、周粲(新加坡)、弗朗西斯?密西奧(法國)等名家佳評多多。我曾在2000 年編過一本《閱讀陶然》(陶然作品評論集),由母校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陶然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最主要的成果。他的小說多
以他在北京和香港兩地生活的經(jīng)歷為基礎(chǔ),處女作《冬夜》是他初到香港時,在茶餐廳偶遇中學同學有感所作,無意中竟開啟了他的寫作之路。長篇小說《與你同行》取材于我們的大學生活, 熟悉的朋友甚至都能指認出男主范煙橋、女主章倩柳和第三號人物蘇舟潮其原初的模特兒。當然小說不是實錄,正如魯迅說的:“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彼悄莻€特定年代的形象書寫。香港商界是他小說很重要的取材之源,有評論家曾把他的以香港為背景的小說概括為“香港浮世繪”。《碧玉巖》是根據(jù)一位學長在臺灣的親身經(jīng)歷寫成的,不過卻給了他一個蘇州人的身份……不斷求索、不斷創(chuàng)新是陶然創(chuàng)作的一貫追求。他的小說里總有他的真摯感情和綿密的思考,引人入勝,很有可讀性。
回想起來,我和陶然的最后一次見面,是2018 年5 月,在江蘇鹽城,我們一起參加華文文學高峰論壇,后又同游揚州。大學老同學、詩人右安居士聞知,乃作詩二首以贊:“騎鶴下?lián)P州,瀟灑自風流。文壇蜚聲遠,依舊弄潮頭!”“陽春白雪馨香遠,陶然秋梵并蒂蓮,不是兄弟勝兄弟,登高望遠傲云天。”卻萬萬沒想到,揚州一別,竟成永訣!在香港報紙上還沒連載完的《昨日紀》《思想起》竟成了他的臨終絕筆!不過,作品在,人就還在! 陶然沒走!他還在廣大讀者的身邊。這本書的出版,其實就是“陶然還在”的最好證明!
金進教授是個有膽識有擔當?shù)那嗄瓴趴?,這次編選和編校這部小說集,要我?guī)兔?,我當然樂于從命、樂見其成!相信老涂在天之靈有知,也會感到欣慰……
2019 年12 月9 日于姑蘇長島
序二
冷酷的世情與隱喻的愛情
袁勇麟
一
香港著名作家陶然的小說,內(nèi)容豐富多彩,這本小說選最集中體現(xiàn)了他四十多年的社會思考與創(chuàng)作流變。陶然的關(guān)注面很廣,從移民、香港回歸到都市批判、懷舊等,都納入其思考的范疇,但綜觀其寫作脈絡,則呈現(xiàn)出兩個最主要的寫作面向:冷酷的世情與隱喻的愛情。
陶然的第一篇小說《冬夜》即是冷酷世情的力作。夜市是熙熙攘攘的,而餐廳的霓虹燈亦五光十色地閃爍,然而主角張誠的內(nèi)心卻如冬夜一樣凄冷。像張誠這樣的一個小人物,年近三十只能當個侍應生,而且對他來說能保住這一飯碗已是萬幸。他原本已脆弱的內(nèi)心和自尊卻在一次餐廳偶遇已成明星的同學王利成之時再次被擊潰:已改名為廖化的王利成根本就不想認他這個地位低下的同學,見到他便匆匆離開并施舍一元錢。陶然借另一個侍應生王強之口指出經(jīng)濟社會的本質(zhì):“人情值多少錢一斤?”《一萬元》中的銀行職員簡慕貞因為缺少一萬元禮金,第一次感受到“金錢的分量原來有這么重”?!稕]有帆的船》中湯炳麟直陳:“說來說去,金錢最重要,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手中有了錢,還有什么事情辦不到?”于是,人們?yōu)榱私疱X去賭博、炒股票、炒黃金等,最終亦被金錢所吞噬。
職場的冷酷是陶然冷酷世情表現(xiàn)的另一個重點。職位的高低直接與金錢等社會利益畫等號,因此,職場中的競爭就倍顯殘酷與不留情面?!犊战怠分械狞S德明,不僅鼎力支持上司方雅蘭,更與她之間有曖昧的情感,然而,在利益面前,方雅蘭還是選擇把職位給了另一個員工杰克,因為“唱歌跳舞喝酒吹牛,杰克全都在行,有他在,保證不會冷場”,說到底在雅蘭面前沒有感情只有利益。《元老》亦是這一主題,感情、人情不管用,唯有利用價值才是硬道理,正如王伯所感慨的:“你利用老板,老板更利用你,看你有沒有利用價值,看你忠不忠心。笑臉攻勢只不過是一種權(quán)宜的策略,到頭來大局已定,吃虧的還是你,老板把你捏在手里,想你成為圓的就是圓的,想你成為扁的就是扁的,你奈他何?”因此,《迷魂陣》中的阿強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你心理平衡不了那么多的了!”陶然曾對一系列的經(jīng)典故事進行了改編,其中有許多篇章反轉(zhuǎn)原故事中人物“仁”“義”“智”“勇”的形象,將其塑造成利益至上、冷漠殘酷的商業(yè)動物?!犊场分械膭湟巡辉偈悄莻€將兄弟視為手足的人,反而在裁員之時首先裁掉關(guān)羽并冷笑著告誡他,“商場無情誼,只有商業(yè)利益要緊”“如今做事,利益為先,我要裁員,第一個要動的便是我的左臂右膀,這樣才能威懾其他人”。道義倫理的喪失在古與今的對照中顯得尤其令人痛心。
香港是個因為歷史與機遇突然崛起的城市,而且經(jīng)濟以商業(yè)和金融為主,香港學者盧瑋鑾一直強調(diào)“香港沒有歷史感”“香港是一座身世朦朧的城市”。一座無根之城的文化便因此顯得十分的緊張、急躁與焦慮,人們唯有緊緊抓住手中的金錢與利益才能感覺心安。
二
陶然寫作的另一個主要面向是隱喻的愛情。陶然愛情小說最大的特點是意在言外,表層寫愛情,內(nèi)里想要表達的卻是另外一層意思。寫于1983 年的《天平》,表面寫的是黃裕思楊竹英的戀愛,而陶然真正想表達的是香港“九七回歸”的主題。1982 年底,中英開始就香港問題進行談判,1984 年12 月19 日,《中英關(guān)于香港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在北京正式簽訂。而陶然這篇完稿于1983 年9 月、修訂于1984 年12 月5 日的《天平》相當敏銳地抓住了其時香港人最主要的關(guān)注點,及時地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拋出“九七”的思考,所以小說一推出就引起巨大的反響,它與劉以鬯同樣發(fā)表于1984 年的《一九九七》一道引發(fā)了香港文學中的“九七”書寫熱潮。
而在《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中,陶然則是借愛情來表達商業(yè)都市對人性的壓抑。陶然的愛情小說大都是從男性的視角展開去敘寫,主角自然都是男性,或者更準確講是在現(xiàn)代都市中飽經(jīng)滄桑的中年男性——此滄桑其來有自,正是因為商業(yè)社會與生俱來的金錢至上、相互傾軋與人情澆薄,使得這些生性較為善良、情感比較豐富、不愛掠奪別人的男性充滿了受挫感。《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中蕭宏盛就委屈地陳述:“男人又何嘗不容易受傷?只不過男人不能在大庭廣眾面前失態(tài),即使有天大的委屈和悲傷,也唯有強忍著留到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偷偷地把眼淚盡情流瀉,或者干脆就……吞到肚子里。”他們不僅在職場上、社會上受到挫折與創(chuàng)傷,更不幸的是,在家庭中亦尋求不到溫暖。這些愛情小說中的男性其婚姻生活總是十分不如意,與妻子的結(jié)合并非因為愛情,而只是社會生活的需要,因此,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冷漠,處處充滿計較。于是,在內(nèi)外雙重失意的情形之下,他們渴望尋找一個精神的出口與一處喘息的空間。蕭宏盛與洪紫霞的婚外戀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出口與空間。不過,這篇小說有意思之處在于,在機場栩栩如生的六個小時意識流——回憶與洪紫霞的情事之后,蕭宏盛卻懷疑洪紫霞是否真有其人?;蛟S陶然是想表明:這些在現(xiàn)代商業(yè)都市中苦苦掙扎的中年男性并無真正的精神出口。
當然,陶然愛情小說中最大的隱喻是對老香港舊景觀消逝的無限悵惘。《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用惋惜的口吻記錄了1995 年香港希爾頓酒店拆卸前夜的告別場景,《倒錯》中的方若文始終緬懷十年前沙田新城市廣場那家放著低低柔柔歌曲的餐廳。景觀是記憶與文化的承載,景觀的拆除摧毀的不僅僅是建筑,更是一座城市的文化與其中居民的記憶。商業(yè)的高速發(fā)展,舊景觀的快速拆毀,給生活在其中之人造成的感覺正如方若文所感受到的迷惘——十年之后,他甚至懷疑沙田新城市廣場那家餐廳是否真正存在,而他與朱慧茵在其中發(fā)生的感情又是否真實。
陶然曾自陳,他小說中的愛情或婚外戀只是一個框架,并不一定是實指。雖然他總是將這些愛情寫得極純極美,《與你同行》《碧玉巖》等是其中的代表?!杜c你同行》深致入微地寫出人在高度政治化和高度商業(yè)化的社會生活中的生存困境,在開闊深邃的時空背景下,敷陳人與環(huán)境的對抗、沖突,凸現(xiàn)人的尊嚴和價值,肯定人對于愛情、友誼、理想的珍重與追求。
三
在這本選集中,可以看到陶然小說藝術(shù)表達形式四十多年來流變的鮮明痕跡。早期陶然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短篇、中篇、長篇三者并行并重。陶然以短篇小說《冬夜》登上香港文壇,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短篇小說一直是他最擅長與喜愛的小說形式,不僅產(chǎn)量甚豐,并且多有名篇出現(xiàn),如《一萬元》《窺》被收進各種短篇小說選集,《海的子民》被譯成法文出版。而他的中篇專攻愛情,以愛情做各種隱喻。長篇《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則無論是題材還是藝術(shù)形式上均各有亮點。
陶然十分注重在同一篇小說中選擇并轉(zhuǎn)換不同的敘述視角,創(chuàng)作于1983 年的短篇小說《視角》篇名就直接暗示了這樣的敘述方式。就鐘必盛殺人這一個事件,陶然選擇從三個人——殺人者鐘必盛、被殺者林璋志、鐘必盛的妻子馮玉珍的視角展開三種敘述/ 自述。于是,在這樣的視角轉(zhuǎn)換之中,整個故事的前因后果、人物內(nèi)心得到更為全面的呈現(xiàn),而最關(guān)鍵的是,這樣的敘述,使得一個簡單的故事變得繁復飽滿,讀者閱讀的心理體驗也隨之加深。
其后,完稿于1983 年并修訂于次年的《天平》亦采用這一手法,此篇第一節(jié)與最后一節(jié)采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中間十一節(jié)則分別用黃裕思與楊竹英第一人稱獨白的角度敘述。不過,陶然的這一敘述視角轉(zhuǎn)換引起最大的討論則是出版于1996 年的長篇小說《一樣的天空》,可能這樣的敘述形式正好十分適合用來承載這篇小說的題材——甚至于吳義勤認為“這部小說代表了陶然小說在藝術(shù)實驗方面所取得的最高成就”。這篇小說最主要的敘述方式是不同的章節(jié)采用不同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前面二十章共計采用了五個人的敘述角度,其中主要是小說主角陳瑞興與王承瀾的內(nèi)心獨白,而第二十一章與最后一章則采用第三人稱敘述,倒數(shù)第二章卻把四個不同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并置在同一章中。故事并沒有結(jié)局,陶然只是激發(fā)讀者思考:商業(yè)語境中無論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還是失敗者都有自己的一捧血淚,失敗者自卑,成功者又何嘗得意。論者都認為這篇小說的篇名要揭示的是一樣的天空下不一樣的人生路徑,而我卻以為,或許陶然更想表達的是,在以經(jīng)濟為唯一指標的商業(yè)都市里,一樣的天空下是一樣的艱辛。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的視角轉(zhuǎn)換敘述里,陶然總是采用內(nèi)心獨白的形式,有些比重之大,使之完全可以稱作意識流小說。而這種手法的采用也使得陶然的小說擺脫了線性敘述的刻板并獲得自由穿越時空的靈活。中長篇小說自是不必說,陶然的敘述總是直接切入故事后段,然后在人物的意識流中不動聲色地、緩緩地把事件與人物的脈絡顯露出來。而即使在短篇小說中,他也從不肯一筆寫到底,就像《蜜月》,總是在事情發(fā)生之后又將時光來回彎曲——對于這一點,陶然有很深刻的藝術(shù)自覺:“小說的故事框架可以現(xiàn)實也可以虛幻,甚至并不重情節(jié)不講究前因后果,能夠反映重大人生當然很好,但只求在片斷中以現(xiàn)代的節(jié)奏挖掘人性,或者表現(xiàn)一種現(xiàn)代的感覺,也未嘗不可成就一篇好小說?!?
陶然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微型小說為主,這種小說形式的改變從他的自述中可略見一斑。他感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報紙副刊不再起重要作用,“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香港傳媒生態(tài)發(fā)生巨變,本來文學作品主要賴以生存的報紙,紛紛取消小說版,更不用說連載小說了,中長篇小說刊登的機率銳減”,而“如今大約更要加上一個更重要的不利因素:手機上網(wǎng)橫行,讀報的人逐漸成了弱勢”,于是,應時代的變化,陶然便進行了小說形式的調(diào)整。雖然陶然寫慣短篇小說,但相比較短篇小說,微型小說除了篇幅上的限制,藝術(shù)上亦更講求出其不意的結(jié)局并引發(fā)讀者的深思或會心一笑。陶然原本就十分擅長于人物心理的刻畫,而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更激發(fā)了其對人物心理特別是潛意識描寫的深入開掘。
總之,縱觀陶然四十多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在題材的開拓上,還是在藝術(shù)形式的創(chuàng)新上,都可以看出他對文學的熱愛與不懈追求。自然,在香港這樣一個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的社會,這樣的熱愛與追求何等艱難,而陶然的堅持來自“我依然相信,一個沒有文化沒有文學的城市,經(jīng)濟再發(fā)達,也還是貧血的城市”。
2020 年3月9 日于福州
序三
南來(北歸)身份、港人群像與現(xiàn)代主義
—香港作家陶然的小說世界
金 進
陶然屬于香港南來作家的一員,他1973 年秋天離開北京來到香港,從而定居香港。盧瑋鑾曾這樣概況香港南來作家們的精神群像:“……由大陸到香港來的文化人,最初總難免有一種投荒夷地的委屈。委屈源于兩方面:從文化層次說,他們從文化強勢、文藝主流的地方跑到這個外國人管治的小島來,一作比較,總覺百般不順眼?!硪环矫?,生活形態(tài)的突變。語言、社會風尚、意識思想,甚至價值取向,都截然不同,由陌生形成了疏離,由疏離而導致孤寂封閉,于是有不投入的苦悶?!? 陶然也經(jīng)歷從中原南來到生根香港的精神轉(zhuǎn)型,從早期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到運用意識流手法來挖掘現(xiàn)代都市人的精神,陶然以其勤勉的創(chuàng)作描繪著一幅幅香港浮世繪,他的創(chuàng)作極大地豐富了當代香港文學的內(nèi)涵。
一、北歸與南來:華僑學生的啟蒙意識的成熟
陶然(本名涂乃賢)是1943 年9 月出生于印尼萬隆的海外華人,祖籍廣東蕉嶺,1960 年因為印尼排華而被父母送回祖國求學,同年入北京華僑補習學校學習,四年后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69 年畢業(yè),1973 年9 月離京抵港。他曾談到自己與同為印尼歸僑的蔡其矯之間的寫作之緣:“本來我并無意寫作,大約一九六九年,詩人蔡其矯的一句話驚醒了我:你是學文學的,為什么不拿起筆來寫呢?現(xiàn)在社會上流行文學無用論,對于這種論調(diào),我很反感,要是問我,即使燒成了灰,我也熱愛文學!” 他當時讀了大量十八、十九世紀的歐美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杰克?倫敦《熱愛生命》、海明威《老人與?!?、托爾斯泰《復活》、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一個人的遭遇》、萊蒙托夫《當代英雄》、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梅里美《卡門》、司湯達《紅與黑》、阿?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巴爾扎克《人間喜劇》、雨果《九三年》、莫泊?!犊∮选?、茨威格《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等,這些極具啟蒙精神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典,為陶然展示了文學反映社會,文學改造社會的巨大力量,也成為陶然走上文學道路的創(chuàng)作原動力和精神資源。
可以說,初到香港的陶然,對香港的印象是敏感的,經(jīng)歷過十多年共產(chǎn)主義教育的他,其早期作品充滿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講述著作為外來移民融入香港的艱難過程。初到香港,他曾任體育記者、雜志編輯,工作上的流動,使得他與香港各階層有了進一步的接觸?!拔遗c大部分從內(nèi)地到港的作家不同,我的作品一起步是以香港為背景的。我認為來到這里,就應該投入這里的生活,作品才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無論怎樣努力回憶昔日在內(nèi)地的生活,這畢竟都是過去的事情,與本地的讀者無關(guān)” ,他關(guān)注香港底層人民的生活,挖掘著香港這座城里男男女女之間的情感糾葛,以啟蒙精神完成著自己對香港最早期的社會印象和感情記憶。如短篇小說《冬夜》是陶然移居香港之后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小說主題是在金錢關(guān)系包裹之下,人與人之間情感的隔膜?!稄娬叩牧α俊肥且黄瘎⌒苑浅饬业亩唐≌f,船夫易老鞏在一個暴風雨的晚上,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大女兒,遭遇船毀人亡的人間悲劇,被救后,他最懊悔的是對大女兒的食言和打過妻子的那一耳光。同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主題,《蜜月》中急于償還結(jié)婚債務的新婚夫婦田寶杰、汪燕玲,被迫出演真人秀還債?!兑蝗f元》里銀行職員簡慕貞為了幫助未婚夫籌齊一萬元禮金,又不愿意接受知情的銀行經(jīng)理的潛規(guī)則而鋃鐺入獄。
都市婚戀主題也是陶然早期創(chuàng)作的重點?!镀桨惨埂肥瞧涫状翁接懛蚱尴嗵巻栴}的力作。在平安夜被劫持的汪春霞,在被劫持的過程中,與劫匪談心,同情劫匪。不僅把身上的錢送給了劫匪,還將自己的婚戒“借”給劫匪去籌錢還債??墒牵斔桨不丶抑?,混亂的答復引起丈夫的不解和懷疑,家庭危機由此而生。在《視角》中,鐘必勝最后一氣之下刺死了好友林璋志,何嘗不是與妻子馮玉珍之間缺乏信任所致的悲劇。中篇小說《天平》是這類作品中的代表作,它講述了黃裕思和楊竹英的故事,陶然擅長在故事中將人物的心理活動進行條分縷析的描寫,在不長的故事里,楊竹英把黃裕思當作自己的前任男友郭偉杰,看似甜蜜的男女關(guān)系中間,隱藏著補償心理的陰暗。而故事進行到中間,讀者又發(fā)現(xiàn)郭偉杰是有妻子的,楊竹英只是第三者而已。小說最后,當楊竹英和連福全的地下情公開后,楊竹英有段心理活動——“嫁給誰呢?表哥、黃裕思和連福全,他們都是現(xiàn)成的人選??磥?,連福全最理想,我已經(jīng)超越了夢幻的年齡,要嫁,就嫁到美國去,這個時候不走,更待何時?到時,想走也走不成了,移民美國,連福全就是最佳選擇”,將一個物質(zhì)至上但又承受社會輿論壓力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來,感情和物質(zhì)的天平,最后傾斜了。
二、香港男與女: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文學再現(xiàn)和批判
長期以來,香港大眾與印刷文化的發(fā)展遠遠走在全球華語文學的前沿,而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長期被壓抑,全職創(chuàng)作的作家極少。好友舒巷城曾勸他:“你首先要找到一份職業(yè),不管你喜不喜歡,都要做,因為那是生活的保障,有了這份職業(yè),你才有資本去養(yǎng)你那文學的愛好。” 但中文系出身的陶然并沒有選擇其他的職業(yè),一生投身文學編輯生涯,以筆為旗,著力于對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文學再現(xiàn)與批判。
首先,陶然小說的本土色彩是相當濃厚的,而香港的都市化、現(xiàn)代性又是其作品的重要內(nèi)容特點。借用馬泰?卡林內(nèi)斯庫關(guān)于“現(xiàn)代性”的看法,香港社會也擁有著“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shù)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五張面孔,而這五種現(xiàn)代性的面向?qū)ο愀圩骷业挠绊懯蔷薮蟮摹R蕴杖坏男≌f為例,他的小說都有著時代的印跡,有著再現(xiàn)香港當代歷史的企圖,如《天平》中的鐘楚紅;《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中的《何日君再來》;《碧玉巖》中的葉倩文《瀟灑走一回》;《歲月如歌》中的香港1997 年禽流感事件;《與你同行》中肥皂劇《大亨》的主題曲、湯蘭花的臺灣文藝片;《一樣的天空》中大段大段的關(guān)于香港歷史的回溯和對香港回歸的思考。可以說,批判主題和社會形象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陶然小說具有很強的香港本土性。
其次,陶然關(guān)注香港的時事,關(guān)注事件中的人的命運,是人道主義悲劇的藝術(shù)踐行者。如職場生活,《元老》里中年員工的職場困境,《砍》關(guān)于商場人情淡薄、利益至上的故事新編。再如,他對香港偷渡事件的關(guān)注,《海的子民》講述的就是一對越南夫妻的偷渡悲劇,茫茫大海何處是家的悲涼?!陡Q》里面的偷渡來香港的明儀,被房客脅迫,最后一怒之下打傷了房客,但結(jié)局會怎樣?沒有正面回答,前途未卜。陶然小說與香港歷史事件互動明顯,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中篇小說《沒有帆的船》,小說創(chuàng)作的觸發(fā)點是1990 年代諸多香港富豪被綁架的事件,如小說中主動提及的地產(chǎn)大王王德輝被綁事件(1990 年被綁架,棄尸大海)。小說以富豪湯世成失蹤案為導火索,引出和挖掘豪門內(nèi)斗的故事,其中關(guān)于湯鄺玉霞和湯炳麟之間的權(quán)力爭斗尤為吸引人。
三、敘事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踐行和成績
1973 年遷居香港的陶然,與舒巷城、劉以鬯、何紫、阿濃、西西、陸離、小思、黃國彬、何福仁、也斯等作家交好,這些作家中很多都以現(xiàn)代主義文學實踐見長。 加之,余光中1974 年移居香港,在港十年,與宋淇、思果、陳之藩、劉紹銘、小思等人組成的香港中文大學作家群體,倡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也影響著香港文壇的創(chuàng)作風氣。陶然曾回憶自己接受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心路:“當時在內(nèi)地的文學教育,都是注重寫實主義作品,我到了香港,便開始惡補二十世紀以來的外國作品,同時也翻看當時在內(nèi)地罕見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新文學作品。……因為文學教育的關(guān)系,一度執(zhí)著于寫實主義甚至于浪漫主義的寫作手法,醉心于如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肖洛霍夫、莫泊桑、雨果、梅里美、杰克?倫敦等人的作品;但到了香港,接觸了各種不同的流派,當然擴闊視野并不等于全盤接受,應該說,寫作時是否合乎心意是最主要的,凡是能夠表現(xiàn)心目中想要表現(xiàn)的題材,就可以運用,反之,就放棄?!?
首先,陶然向現(xiàn)代主義學習的過程是漫長的,從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運用來看,陶然最擅長的是意識流小說藝術(shù)手法?!短焱飧杪暫叱龅臏I滴》是一篇成功的意識流小說,也是最為陶然所珍愛的中篇小說。全篇用的是白日夢的方式,講述了有婦之夫蕭宏盛與洪紫霞、袁如媚兩位已婚女性的感情糾葛。小說中的洪紫霞更多的是蕭宏盛的精神伴侶,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女性。而袁如媚則是一個強勢的女性,喜歡替蕭宏盛決定一切,但蕭宏盛似乎很享受這個受虐的過程。這篇小說有著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影子,和“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的佟振保一樣,蕭宏盛最終也回歸家庭,似乎呼應著張愛玲小說的蒼涼風格。
在駕馭時空距離大、內(nèi)容龐雜的長篇小說時,陶然在小說技巧方面有著自己成功的探索。長篇小說《與你同行》以主人公范煙橋、章倩柳、吳彤霞之間的愛情經(jīng)歷為主要線索,整部小說以意識流手法的“內(nèi)心獨白”展開,以一種雙線式的敘事結(jié)構(gòu)當下的返校經(jīng)歷和過往的“文革”歲月。時隔十五年,范煙橋與昔日同學相聚母校,言談之中討論的又是過往的校園生活;回憶中不斷跳躍的是北京校園故事和香港移居生活。但陶然有著自己的改進:陶然為了展示小說中人物的復調(diào)性,一開篇還是以全知敘事展開,慢慢地撤出作者的視角并增加意識流成分。最后,我們能夠看到的就是范煙橋在現(xiàn)在與過往之間展開意識流的敘述,加上小說中有大量陶然的自身經(jīng)歷,如早期在香港某雜志的編輯生活、同為僑生的張仁強(小說中的湯波)、多年摯友曹惠民(小說中的蘇舟潮),又增強著小說敘事的可讀性,他的意識流成了一種有跡可循的敘事藝術(shù)技巧。
陶然另一部長篇小說《一樣的天空》的主要人物是龍雄集團有限公司老板陳瑞興、美若和王承瀾、芝蘭兩對夫婦。陳瑞興和王承瀾是大學同學,都是從大陸移居香港的,因為歷史機遇,陳瑞興成為商場成功人士,而王承瀾繼續(xù)著自己的文學編輯事業(yè)。小說采用了陶然最擅長的意識流手法,小說每一節(jié)變換一個敘事人,陳瑞興、王承瀾、方玫等,每個敘事人把自己的所感所思毫無顧忌地直接展露出來,而且“直接內(nèi)心獨白”和“間接內(nèi)心獨白”交互使用。同時,陶然小說中的敘事人物經(jīng)常很理智地對自己的思想和感受進行分析追索,而且是在并無旁人傾聽的情況下進行的,又融合了“內(nèi)心分析”的特點。小說中的陳瑞興不斷地敘述著自己艱難的商場打拼、包養(yǎng)小三的經(jīng)歷,王承瀾則在一以貫之的底層敘事中,尋找生活的意義。雖然兩人的生活軌道是完全兩樣的,但同為移居香港的新移民,兩人的同學之誼是維系他們友情的紐帶,而生活中的困境和挑戰(zhàn),又不斷地讓他們兩人互為慰藉,成為不可分離的“親情”。在種種的立足現(xiàn)實又情懷滿滿的敘事中,在對自己、對友人、對北京原鄉(xiāng)、對印尼老家、對香港的多敘事角度的鋪敘中,陶然完成了自己對香港城與人的情感認同,完成了精神上的一次完美洗禮。
結(jié) 語
從1974 年發(fā)表第一篇短篇小說開始,陶然已經(jīng)對人生豁達了,“人性是豐富多樣的,而文學卻包容合一,陶然懂得顧及各個方面。他甚至希望和呼喚著唯美和試驗” 。進入二十一世紀的陶然,集中精力創(chuàng)作了大量微型小說,在一個一個奇思構(gòu)想的小篇章里繼續(xù)他的香港書寫。如《機率:十分之一》篇末的抖包袱,表面上是給男人的懦弱一個理由,實際上揭示著香港市民的現(xiàn)代都市病?!墩J人:你肯定?》在人物瘋狂的囈語中,我們追蹤著事件的始末,而小說筆鋒直指現(xiàn)代人正義感的萎縮。另外,《時差》《頭球》《簽》里人物心理活動的細膩刻畫皆為上乘。陶然這個時期的小說,已經(jīng)完全融合了他批判現(xiàn)實主義、意識流手法實踐的創(chuàng)作風格,思想功力深厚,藝術(shù)技巧嫻熟,成為香港當代文學的重要創(chuàng)作成績。
悼念:作家陶然(澎湃新聞)
謝光輝
認識陶然已經(jīng)25年,記得我剛到香港《中國旅游》雜志時,總編輯王苗給采編人員提出6字要求:善拍、能寫、會編。以前我在浙江畫報做攝影記者,沒有一點寫作經(jīng)驗,只好趕鴨子上架,從頭學起。當時陶然任香港《中國旅游》雜志副主編,具體負責文字,每期文筆優(yōu)美的卷首語都出自他的手筆。那時電腦寫稿還沒普及,記者每篇稿子寫完最終都要交到他手上修改,編輯部的陳一年、石寶琇、黃焱紅都有較好的寫作功底,惟獨我文字底子單薄,寫起來磕磕拌拌很費勁,陶然改了也很辛苦,但他從沒一句怨言,看到我總是笑容滿面,鼓勵我用自己的眼光去寫東西。因為有陶然——每期雜志出來我的文字也就不會太難看。
陶然,原名涂乃賢,印尼華僑,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定居香港,197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關(guān)注香港新移民的生存狀態(tài),體察香港底層市民的悲喜,用他“北往南來漂離筆”寫出長篇小說《尋》、《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中短篇小說《蜜月》、《歲月如歌》、《平安夜》,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側(cè)影》等描寫大時代下小人物命運的文學作品,是一位很有良知的實力派作家。他平時言語不多,聲音不高,語速不緊不慢,感覺敏銳而細膩,待人和善,做事極低調(diào)。詩人舒婷見了他稱大師兄,我卻跟著王苗叫他老涂,他從沒絲毫不悅,生活中能遇到這樣的人是幸運的。我把他修改過的原稿留下來認真分析,發(fā)覺自己寫的文字如同幼兒剛開口說話,巔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陶然總是耐心地看,看明白我想說的意思,然后拿筆像梳子一樣,把那些疙里疙瘩打結(jié)的文字,輕輕梳理暢順,一點不傷發(fā)根。經(jīng)過幾年的偷師學藝,我寫的《走進香格里拉》文章入選香港中學生暑期讀物,《中國武當山》和《紹興黃酒》刊登在美國《讀者文摘》雜志,我對自己的文字稍有了一點信心,心里非常感激陶然。
2000年秋天,83歲的老作家劉以鬯退休,陶然出任《香港文學》總編輯、香港作家聯(lián)會執(zhí)行會長。這樣一來,我偷師學藝不成,只好跑去他的辦公室請教,請他給我在香港《中國旅游》雜志新開辟的《光輝歲月》專欄提意見。陶然心底善良,很重情義。他顧及我的面子,常常放下案頭工作耐心看我的文字,又怕傷了我的積極性,總是以鼓勵為主。
今年一月,我們?nèi)胰ハ愀劭刺杖唬阢~鑼灣怡東酒店的咖啡廳喝下午茶。那天他氣色很好,心情也好,告訴我再過2個月怡東酒店要拆掉改建商場,叫我多拍些照片。去年陶然退休,在文匯報、大公報每周開了《昨日紀》和《思想起》兩個專欄:《思想起》是自傳性的回憶,從他回國寫起,然后轉(zhuǎn)到萬隆生活;《昨日紀》則是寫他生活中的朋友,有臺灣作家白先勇,文學評論家劉再復,詩人蔡其矯。他喝了一口咖啡,兩眼看著我說:小謝,我想在《昨日紀》專欄寫一篇你的文章。我聽了又驚又喜,但又覺得自己不夠格,連連推辭說,不行不行。陶然說,雖然我對攝影不太內(nèi)行,但對你還是熟悉的。這話沒錯,陶然為我開啟了文學之門,是我的老師。一個星期前,他把寫好的文章傳給我看,并附言:文章寫你,但要面對公眾,若有不妥,隨時告知。
——沒想到,這竟然成了他的絕筆。
香港作家、《天平》作者陶然逝世(特區(qū)文學)
陶然,香港著名作家,原名涂乃賢,廣東蕉嶺人,1943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亞萬隆,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1973年秋天移居香港。歷任香港《體育周報》執(zhí)行編輯、香港時代圖書公司編輯、中國新聞社香港分社編輯、香港《中國旅游》畫報副總編輯、《香港文學》總編輯?,F(xiàn)為《香港文學》顧問,香港作家聯(lián)會執(zhí)行會長,曾任澳門文學獎、馬來西亞“冰心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chuàng)作獎、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評審委員。
陶然先生的少年時代在印尼的萬隆度過,上世紀60年代心向紅色中國的他被父母送到北京讀中學。1964年他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因為同是印尼歸僑的緣故,年輕時代的陶然先生深受著名詩人蔡其矯的影響,開啟了文學道路。1973年移居香港后陶然先生逐漸開始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1974年發(fā)表赴港后的第一部短篇小說《冬夜》表述南來心境,引起文壇注意。七十年代前后,陶然先生亦為《中報》、《快報》等撰寫專欄,積累了一定聲名。1979年5月,陶然先生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追尋》,立刻引起強烈的正面反響,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馮牧親自撰文高度評價這部小說。
主要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中短篇小說自選集《沒有帆的船》《陶然中短篇小說選》《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微型小說集《密碼168》;散文集《旺角歲月》《街角咖啡館》《風中下午茶》《綠絲帶》,散文詩集《黃昏電車》《生命流程》,文藝隨筆集《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等40幾本,分別在香港、中國內(nèi)地、臺灣出版。
1984年3月,陶然先生的中篇小說《天平》在《特區(qū)文學》第2期發(fā)表后,由于題材較早涉及香港“九七”回歸問題,引起香港和內(nèi)地評論界的廣泛關(guān)注,并引發(fā)了一場爭鳴。香港《文匯報》和《新晚報》、廣州《當代文壇報》、四川《當代文壇》、北京《作品與爭鳴》等報刊先后發(fā)表了張漢基、琳宇、明月等人的論辯文章,圍繞怎樣看待作品的主題、主要人物的典型性及所謂港人對“九七”的信心等焦點展開。
杜元明在《香港作家陶然的〈天平〉及其爭鳴》一文中認為:“關(guān)于《天平》的主題、人物及其真實程度,上述評論所產(chǎn)生的分歧,主要是評價文學作品要不要準確地把握其時代性的問題。如果把問題放到作品所反映的特定時期的歷史范圍之內(nèi)來考察,我們就不能不承認作品所揭示的‘九七問題’對港人心態(tài)的沖擊,及據(jù)以描寫的三個青年對此所持的三種不同態(tài)度和所作的抉擇,還是真實可信,具有典型意義的。”(資料來自于袁勇麟主編《陶然研究資料》第394-395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7月版)
去年6月底,陶然曾出席在深圳主辦的“陶然作品讀書會”。華南師范大學教授凌逾用“左手寫小說,右手寫散文”來形容陶然的創(chuàng)作特色,并認為其溫暖和煦滲透在散文,寫景抒情;刀光劍影隱藏在小說,刻人盡相。散文日見太極風,道家仙氣。小說日見筆穿心,儒家風氣。
當談及陶然的文學史意義和價值時,凌逾說:“陶然創(chuàng)作最大的特征是交融性、流轉(zhuǎn)性:個人不斷經(jīng)歷遷移流轉(zhuǎn);人物從古代穿越到香港,穿越古今,跨越陸島,播種中國傳統(tǒng);灌注西方現(xiàn)代心理刻寫的敘事法,并融入當下香港的氛圍氣象、社會話語,抓取互聯(lián)網(wǎng)轉(zhuǎn)型時代的都市脈搏,把握香港獨一無二的城市復雜性;各層面多相嫁接,打通南北,吸取東西文化精髓,燦開出異樣的花朵,在香港性與傳統(tǒng)性基礎(chǔ)上融入世界性的視野,為創(chuàng)作添姿增彩,改寫傳統(tǒng)文學意念,重造傳統(tǒng)文化血脈,走向大眾,通向世界?!?p/>
作家陶然:文學行旅與人生流轉(zhuǎn)(新華網(wǎng))
新華社記者 閔捷
言語不多,聲音不高,不緊不慢,但感覺敏銳而細膩,思維縝密而深刻,對文學的長情與韌勁,令人印象深刻。這就是作家陶然。
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44年、執(zhí)掌《香港文學》18年,他曾用法國著名作家雨果的詩句表達自己對文學的深情:“你沒有那么多的死灰能撲滅我的靈火,你沒有那么深的遺忘能吞沒我的愛情?!?p/>
第十二屆香港文學節(jié)正在香港舉行。陶然作為文學研討會“文學行旅的流轉(zhuǎn)人生”的講評人,近日出現(xiàn)在中央圖書館演講廳的講臺上。他在講評“旅行與文學”時表示,生活經(jīng)驗比文筆更重要,因為文筆可以磨練,而生活帶給人的智慧是很難得的。
文學是陶然人生行旅的背景和底色,他自稱“東南西北人”,一生以印尼萬隆、北京和香港為三個主要的人生驛站,他的人生畫卷和文學旅程也圍繞這三個地方展開。
文學情結(jié)
原名涂乃賢的陶然,少年時代在印尼的萬隆度過,上世紀60年代被父母送到北京讀中學。1964年,陶然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活。而他的“文學夢”始于當代著名詩人蔡其矯。因為同是印尼歸僑的緣故,年輕時代的陶然深受蔡其矯的影響。他至今仍記得蔡其矯留給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即使社會上流行文學無用論,但如果問我的話,即使燒成灰我也熱愛文學?!贝髮W期間正趕上“文革”,當時很多中外文學名著都成了“禁書”,想找到一本名著非常難。一個偶然的機會,陶然得到了一張琉璃廠中國書店的購書卡,令他意外地獲得了進入“書庫”的通行證,接觸到大量十八、十九世紀的文學名著。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梅里美的《卡門》、雨果的《悲慘世界》、以及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等,這些著作不僅大大開闊了陶然的文學視野,也為他日后成為講故事的高手奠定了基礎(chǔ)。
香港情懷
1973年9月,陶然到香港投奔姐姐。那個年代香港的經(jīng)濟狀況差,很難找到工作。這讓初到香港的陶然感到悲哀和受挫。在最彷徨的時刻,是文學重新燃起了他生活的希望。1974年,陶然的處女作、短篇小說《冬夜》在報紙上發(fā)表,“那種快樂絕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1979年5月,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追尋》出版,由此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發(fā)而不可收。
陶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圍繞三個主題:移民問題、香港生活和情感問題。香港的貧富差距問題、一般百姓的所思所想、地域風情等,在陶然的作品中都有非常貼近和細致的表現(xiàn)。他的作品因此被譽為香港的“清明上河圖”。
上世紀90年代,陶然創(chuàng)作了帶有自傳色彩的情感小說《與你同行》,受到文學界好評。他對香港的觀察與呈現(xiàn)也變得愈加成熟。2000年秋天,《香港文學》83歲的總編輯劉以鬯退休,57歲的陶然接手,開啟了他長達18年深耕香港文學園地的生涯。改版后的第一期,“小說方陣”有王安憶的《伴你同行》,“散文縱隊”董橋開篇、舒婷收尾,陶然立志讓改版后的《香港文學》“跟著城市節(jié)拍發(fā)展”,為讀者生產(chǎn)最好的精神食糧?!断愀畚膶W》刊登的作品以香港作家為主,涵蓋小說、散文、筆記、文論等文體。此外,發(fā)表的文章涵蓋四大洲21個地區(qū)的華文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
今年1月,《香港文學》走過33年的歷程,成為香港有史以來“最長壽”的文學月刊。在該刊今年第一期的“卷首漫筆”中,除了表達對文學的堅守外,陶然還表示,雜志社決定將維持17年不變的稿酬提高一倍,以“回報作者絞盡腦汁的辛苦于萬一”。他深知“在香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是清苦而又寂寞的”。
文壇佳話
香港鲗魚涌,一座寫字樓的頂層,《香港文學》的編輯部就設(shè)在這里。在陶然的辦公室里,跟他一起翻看上世紀60年代以來的老照片:北京、香港、巴黎;與艾青、與楊絳、與莫言;60年代、80年代、新世紀……文學行旅與人生流轉(zhuǎn)就這樣相伴而行,也成就了不少文壇佳話。
翻到一張?zhí)杖慌c著名作家楊絳在2015年的合影時,陶然回憶說,因為與楊絳和錢鐘書的女兒錢瑗是北師大校友,并有通信往來,自2004年起他每年都會到北京探望楊絳。最后一次是2015年10月,那時楊絳精神尚好,能抄寫錢鐘書的詩詞。2016年5月25日,楊絳在北京去世。當年8月號的《香港文學》特別推出“楊絳紀念專輯”。
1988年,31位香港作家發(fā)起成立香港作家聯(lián)誼會(1992年改名為香港作家聯(lián)會),首任會長是曾敏之,劉以鬯為名譽會長。2009年,潘耀明、陶然被選為會長和執(zhí)行會長,并一直連任至今。自2001年起,陶然參加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和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并與內(nèi)地眾多文學刊物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曾任《人民文學》副主編的作家肖復興曾說,陶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這樣性情的人,懷舊之情,便常會如風吹落花,飄時猶自舞,掃后更聞香。擁有一支這樣靜穆情深之筆的人,是幸福的。在這樣的筆下,歲月陶然,心亦陶然”。
陶然辦公室的窗外,是一座天臺花園。他靜靜地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那一刻,時光如靜水深流,眼前與過往的一切,亦近亦遠。
1作家、編輯、出版人,香港文學的護航者——陶然,小說作品經(jīng)典結(jié)集:輻射時代的文字,困境從未遠去
2千古文章奇才,他的撫掌嘆息,他的漂泊之痛,他的風物感傷,他的歷史詠嘆、現(xiàn)實暗戀,統(tǒng)統(tǒng)都流瀉在他的筆端。
3寫盡淋漓繁華之中現(xiàn)實的逼迫、人性的桎梏和理想的光芒,展現(xiàn)風詭云譎的人生,勾畫香港“清明上河圖”。這些金錢、權(quán)勢、欲望、移民、商戰(zhàn)、情愛,人間事,這些漂泊之痛、風物感傷、歷史詠嘆、中年情懷,在不經(jīng)意間會戳中你內(nèi)心的荒蕪與柔軟。
4陸士清、李元洛、劉登翰、秦嶺雪、曹惠民、白舒榮、王列耀、楊際嵐、趙稀方、劉俊、袁勇麟、周潔茹——聯(lián)袂推薦
微型小說
機率:十分之一
地鐵隆隆疾馳,劃破地底的深宵;車廂里不是沒有空座位,但他寧愿倚在自動門邊的角落和她癡纏。
雙十年華的方剛血氣,抱滿一身軟玉溫香,青春氣息洶涌奔騰,一瀉千里。此刻全世界都退回到洪荒,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是一種做皇帝的感覺。
末場電影散場,從旺角百老匯電影中心走出來,她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畔膩聲問道,你會不會像那個男主角那樣,用生命保護我?
他心中一笑。這個傻妹,一定是看《泰坦尼克號》看得太入迷了。把生存的機會推給女朋友,把寒冷的死亡留給自己?煽情電影罷了,還能真信?
但他嘴上卻認認真真地說,當然!
這還用問,答案當然是當然了!
她熱情高漲地摟住他的脖子,當眾熱吻。廟街的人流剎那
間便凝住了,只有一雙雙灼灼的目光在閃動。他的虛榮心獲得極大滿足,這一刻,他便是皇帝。她笑,廟街皇帝,還是九龍皇帝?你的皇帝,他涎著臉。但忽然便有些別扭,是車廂的燈光太扎眼,還是長期生活
在這都市中所滋生的警惕性?定睛一看,赫然是一股兇狠的冰冷目光,焦點散亂,那穿著一身西裝的中年漢聲若洪鐘,都是你,陀衰家!自從跟你在一起,我就一天好日子都沒有……
女的嬌小玲瓏,瑟縮一邊,怯怯地,有乜事返屋企先講啦!
回家!回家你就同我講清楚!說著,他一拳嘭的一聲打在柱子上,驚起坐在附近的一個少女匆匆收起攤開的報紙彈開。他下意識地望向那漢子一眼,豈料視線在空中遭遇,那漢子立刻轉(zhuǎn)移目標,望!望!望什么望!我教訓我老婆關(guān)你×事!唔通你同渠有路?×××!你信唔信我打你啦,死撲街!
那畢露的兇光已叫他一怯,欲待裝聾作啞,卻感覺到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喂!你拿出點男子漢的勇氣來呀!剛才還在教她模仿溫斯萊特和萊昂納多在船頭攤開雙手
“扮飛”,難道現(xiàn)在就退縮了嗎?美人在前,沒命事小,失臉事大。這個世界欺軟怕硬,我他媽就硬給他看,眾目睽睽,諒他也不敢怎么樣。他給自己壯膽,惡聲惡氣地回了一句,我望你?鬼得閑望你,你又唔系靚女!你自己照下鏡啦阿伯!
正得意于自己的連珠炮,還來不及望向她,冷不防下巴受
到重擊,眼前金星亂冒,周圍好事的眼睛忽然四散逃亡,沒有一個人出聲勸止。
地下列車正好開到金鐘,車門打開,他一面指著那漢子喃喃地說,你打人!一面卻不由自主地往月臺一閃。在那車門關(guān)上之前,猶聽得那漢子哈哈大笑,說我癲?錯!我系喪嘅!
下巴依然火辣辣的,見她呆立一邊不言不語,他強笑著說,今晚真當黑,撞到一只喪嘅!以為可以自嘲下臺,不料她卻帶著哭腔尖叫,我以為你是我的萊昂納多,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什么?當然是說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么能夠英雄救美?他極力嬉皮笑臉,你冇聽到嗎?渠都話渠系喪嘅,我點可
以同啲唔正常嘅人一般見識?但那張俏臉依然緊繃,好像冰山從此不能劈開。轉(zhuǎn)往柴灣的地鐵啟動,她大踏步地坐下,他賠著笑臉跟
著,卻又不知說什么。旁邊有一份丟棄的報紙,他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忽地視線便黏在港聞版的一則新聞上,那題目赫然是:本港十分之一市民患上精神病。
2002年5月12日(刊于香港《作家》2002年6 月號)
短篇小說
冬 夜
臨近午夜了,熙熙攘攘的夜市尚未冷落,大街上紅男綠女仍在徜徉,而綠島餐廳寬敞的卡座上卻已經(jīng)空無一人。它那臨街的玻璃門的內(nèi)側(cè)懸掛著一層墨綠色的布簾,使餐廳與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爍著的外部世界隔絕了,自成一塊寂寞的小天地。若明若暗的幾盞壁燈,仿佛瞌睡者的眼神,無精打采地映著幾個疲憊的侍者的身影。
“工作了幾天,你有什么感受?。俊本扑康耐鯊娬驹诶镱^,隔著柜面向張誠問道。張誠是一個星期前才來這里當侍應生的。
“還好。我只求糊口,根本不去計較什么。”張誠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掃了還只有十六歲的王強一眼。他忽然發(fā)覺那張臉上已經(jīng)開始爬出了幾道輕微的皺紋,上唇也冒出了絨毛似的胡子,看上去顯得比他實際的年齡要蒼老得多了。他心里一沉,隨即電光火石般地聯(lián)想到比王強大了幾乎十歲的自己,雖也還不算老,但是這幾年來飽嘗生活的煎熬,歲月不也無情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顯著的痕跡嗎?張誠萬念俱灰地嘆了一口氣,隨身往柜臺上一靠,自言自語似的,他幽幽地補充了一句:“對我們來說,也不可能去計較什么?!?
王強怔了一下,看了看滿臉陰沉的張誠,隨即好像被那壓抑的氣氛感染,他機械地轉(zhuǎn)動著手中捧著的盛了半杯茶水的玻璃杯發(fā)愣。兩個人隔著幾乎齊胸的柜面相對默然。
“你知道,”過了片刻,張誠望了正低頭沉思的王強一眼,便把視線移到天花板上去,若有所思地緩緩說道,“這個年頭,失業(yè)的人那么多,我如果能夠在這里混下去,不被老板炒魷魚,已經(jīng)算是幸運了。你說我還能要怎么樣呢?”這時,低音喇叭中傳出如怨如訴的女聲,在唱著一首什么歌,縹縹緲緲地,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飄了過來。
忽然,從餐廳的彈簧門跨進來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他滿不在乎地游目四顧了一下,才搖搖擺擺地找了個位置坐下。職業(yè)性的反應,使張誠從迷茫中立即驚醒過來,匆匆奔向來客。他隱約覺得那人從街上挾帶而來的一股寒氣撲上他的臉,原先室內(nèi)的溫度,竟使他一時忘記了這正是二月天。張誠漫無目的地望了一下那客人,忽地一愣。他儼然覺得有些面熟,但倉促間又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里見過。那被掀起來的思潮在他腦海中澎湃著,一發(fā)不可收了:一個又一個久違了的名字,閃電般地涌現(xiàn)與消逝,但終于都沒有對上號─雖然他心中斷定自己是認識來人的。
端去了客人所要的咖啡,張誠又回到了柜臺邊。他看到王強正伏在柜面上注視那來客,不由得沉吟著問道:“你認得他嗎?”
“唉!那是大明星廖化呀!能不認得嗎?”王強脫口答道,接著好像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他趕緊自我解嘲,“我是認得他,只不過他并不認得我呀!”說著,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那笑容流露出合乎他那種年紀的稚氣。
“大明星?”張誠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我也覺得面熟得很呢!”
話雖是那么說,但張誠的心里卻還在固執(zhí)地繼續(xù)追尋答案。十年來,他很少踏進電影院的大門,一向?qū)γ餍遣⒉皇煜?,所以在他的腦海深處其實并不相信自己果真是從銀幕上認識那人的。他轉(zhuǎn)過頭來再度向來客望去,只見廖化正在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夾著半截燃著的香煙,而嘴角上掛著一絲冷冷的笑意。那特殊的動作和表情頓時使張誠的思維捕捉到一個相似的面孔:他上中學時的同學王利成。他的心一震,連忙問王強道:“廖化不是他的真名吧?”
“誰知道呢?”王強漫聲應道,“讓我想想。哦,對了,好幾年前我好像在什么娛樂雜志上看到,他原來姓王。你問這干嗎?”
“他確實姓王嗎?”張誠并不回答王強的問話,雙眼盯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我記起來了,是姓王。因為與我同姓,當時我還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光榮?,F(xiàn)在想起來是多么可笑!不過那時我是個
標準影迷哩!”說著,王強把眼光移向別處。
“那我可認得他了?!睆堈\欣然地說,他并沒有注意到王強顯得有些忸怩的動作,接著一個箭步便跨了出去。
“喂,你……”措手不及的王強感到突然,他不明白張誠想要干什么,他只來得及訥訥地吐了幾個字,張誠早已頭也不回地迫近廖化的桌邊。
“你是不是叫王利成???”張誠迎面就熱切地開口問道。
被驚動的廖化困惑地看了張誠一眼,隨即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唔。”
張誠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聽到這句肯定的答復,他更忘形地搶上一步,搖著廖化的肩膀就叫:“哈!利成!你什么時候成了大明星?!”
“閣下是誰?有什么指教?”廖化看到這個身穿紅色制服的侍應生竟然做出這樣親熱的舉動,不覺感到大失身份,語氣中已經(jīng)明顯地帶著勃然大怒的味道了。張誠驀然吃了一驚,他急忙縮回了手,退了兩步,但還是忘情地叫道:“我是張誠!張誠呀!上中學時我和你同座的呀!你記得嗎?”
廖化愣了一下,他茫然地看了看那在極力喚醒他的記憶的人。他為眾多的影迷所包圍,除了來頭比他大的人,他是很少記住什么人的。一會兒,他才含糊地“哦哦”著,那聲音仿佛塞在喉中不愿出來,滿臉的冰霜頃刻間擠成一團麻木的笑容。他迅速地將那杯咖啡一飲而盡,起身道:“對不起,我還得去拍片。再見再見!”匆匆地付完賬,他隨手往張誠的手中塞了什
么東西,便揚長而去。這唯一的顧客的離座,終于使曾經(jīng)有些生氣的餐廳重歸沉寂。看著留在手中的一元硬幣,張誠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他慢慢地踱了回去。王強望著雙眉緊蹙的張誠,探起上半身問道:“你們認識呀?他認你嗎?”
張誠慘然地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忽然他又感到了手中那塊硬硬的東西,一股憤怒的情緒使他抑制不住地叫了起來:“臨走還給我一元小賬,媽的!這不是明明在給我一記耳光嗎?”說著,他捏緊了手中的那塊硬幣,狠命地往地板上摔去。
那小圓片骨碌碌地滾了很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失落了。
“我看他是怕你會求他幫忙吧!”王強輕輕地用右手的食指機械地敲著柜面,這樣估計道。張誠聽了,不禁又回想起廖化那匆匆離去的背影,他心頭一震,忍不住叫屈道: “笑話!我怎么會那樣不識相?只不過是老同學久別重逢,想敘敘舊而已。你說,我是那樣的人嗎?”
“你的想法我了解,但人家可不會理你這一套。他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誠驚疑地看著王強,問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別忘了,這里是餐廳,各種人物經(jīng)常出入。天長日久,我自然就熟悉他們的想法了?!边@時的王強仿佛一下子又變得老成了。
“唉!”張誠的嘆息聲包含了復雜的情緒,“我原以為千變?nèi)f化,是人總還有一點人情?!?
“人情?”王強撇了撇嘴,冷笑著說,“人情值多少錢一斤?現(xiàn)在他是大明星,拍一部片拿十幾萬;而你是侍者,一個月只有三四百。大家身份相差得太遠了,怎么可能談到一起呢?”
聽著聽著,張誠不由得低下了頭。這時煤氣爐上剛煮沸的開水,發(fā)出嗤嗤的聲音,化成了股股蒸汽從壺嘴急劇地冒了出來,飛升到天花板上去,王強快步地去熄火。
張誠打了個呵欠,覺得有了困意。看看壁上的電鐘,已經(jīng)是兩點鐘了,他想:還要再挨一個小時呢!他朦朧地記起每次在萬籟俱寂的冬夜中走回家時又冷又乏的苦處,思量道:“哪一天我也可以像那些無須為生活奔波的人們一樣,在午夜前鉆進被窩里,哪怕只是一夜,也該有多好!”
正在編織如意的夢,張誠突然一驚,醒了過來。原來他打了一個猛烈的盹,頭都幾乎碰到柜面上了。他揉了揉又重又酸的眼皮,覺得清醒了一些。這時,冷意又開始襲上他的心頭。
1974年4月24日(選自《香港內(nèi)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年6 月初版)
中篇小說(節(jié)選)
沒有帆的船
一
快步穿過辦公室的時候,他滿面春風地向那些手下打招呼。
炎熱已經(jīng)過去,這秋涼,真好……
但是他總覺得男男女女的表情有些奇怪,莫非他今早穿得有些怪異?
關(guān)上經(jīng)理室的門,他對著鏡子照了一照,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管他呢!也許他們中了“中秋金多寶”六合彩巨獎,所以個個變得傻傻的。中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最多就是他們把他炒了,他可以再請人呀!什么東西都不是沒有什么人就不行了,只要有錢,本事再大的奇人,也可以請到。
敲門聲。他知道是女秘書艾達給他送來他照例要喝的咖啡。有什么消息?他問。沒有呀。艾達避開了他的視線。他愈發(fā)納悶。等艾達走了出去,他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報紙。突然間,他的心一跳,什么?尋人廣告?而且是他母親的尋人廣告。逐字看下去,但見白紙黑字寫著:
湯鄺玉霞尋找丈夫湯世成。其于1990年9月1日失蹤后,一直沒有音訊,各方人士如知其下落者,請即與本人代表律師書面聯(lián)絡。
1997年9月10日湯鄺玉霞代表律師莫英生律師行
莫英生,他也熟悉。只不過既然成了他母親的代表律師,他當然也把這個莫律師當朋友。看來是要攤牌了。他并不怪莫英生,兩軍對陣,各為其主,他理解。只不過至少在這個非常時期,他不會再與莫英生去蘭桂坊摸酒杯底喝酒了。莫英生醉眼蒙眬地望著他,沒辦法,以我和你老爸的淵源,我不能拒絕你老媽。人在江湖,有許多時候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你不要介意……
他斜眼瞟了莫英生一眼,不要那么說,說到底,做律師,也是一盤生意,有生意,沒理由不做呀!
難得你這么通情達理,剛才我還擔心,怕你想不通,跟我翻臉呢!
哈哈哈!他舉起酒杯一碰,男子漢大丈夫,我怎么會為這么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動氣?你也太小看我了!
相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感到一股火辣辣的酒滾過他的喉嚨,直下他的心田,驀地騰起了迷迷糊糊的意識。友情為重?哼!現(xiàn)在哪里還有這支歌唱?只要有利可圖,友情算得了什么?
在他心中早已楚河漢界劃了一道赫然的分水嶺。
如今這廣告,到底是不是莫英生出的主意?也許,當他們碰杯的那一刻,莫英生早就想到了這一招,只不過不告訴他罷了。
即使現(xiàn)在知道是莫英生在策劃,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既然莫英生是對手,想必定會全力以赴把他置于死地。一大筆律師費,當然不能白拿。而他最重要最現(xiàn)實的工作,便是起來應戰(zhàn)。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也并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當面握手這邊轉(zhuǎn)身便暗箭傷人,難道還見得少?滾滾商場早就使他練就鐵石心腸。滿面笑容又怎么樣?面對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心中總要布陣設(shè)防,否則,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只不過人心終究是肉做的,又不是銅墻鐵壁,哪能對一切都毫無反應?比方在女色面前。
真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還是自己的道行還不夠,沒想到他湯炳麟竟會這般潰退。好在也只是在女色面前幾乎潰不成軍,商場上,他依然勇猛如虎。
中五畢業(yè),他爸爸斜著眼睛對他說,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讀書的材料,算了,你就收拾心情,去打理旺角那家快餐店吧,好歹也是個經(jīng)理……
他知道老爸覺得他沒出息,而他的后母鄺玉霞更是語中帶刺,是呀,你命好,有個有錢老爸,你不用怎么做,也是一輩子衣食無憂!
其實他最討厭別人說他是太子爺了,不過,既然升學無望,他只好忍聲吞氣。
媽的!不要給我發(fā)達……
老爸說,你才十八歲,剛剛成年,社會經(jīng)驗不夠,你可不要給人騙了,雖然這個快餐店虧掉我也不在乎,但究竟也是我的血汗錢呀!
旺角那家幸運快餐店,地點很好,照理應該很旺,但實際上卻月月虧損。如今老爸叫他去坐鎮(zhèn),是不是有點要他往火炕里跳的意思?
老爸手中有十家快餐店,九家賺大錢,唯一虧本的,就交給了他,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后母嘿嘿笑道,這可是求過簽的,不能賴誰。連神仙都說只有你才能力挽狂瀾!
老爸望著他,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
他知道說也沒有用,于是什么話都不說了。
老爸雖然是親的,但已經(jīng)與那女人聯(lián)成一鼻孔出氣,再去求情,只怕徒然自取其辱。
兒子又怎么樣?血緣又算得了什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所謂父子情,怎能抵擋得了那鶯聲燕語的枕頭狀?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許會出現(xiàn)什么奇跡也說不定。如果只是隨便接手一家經(jīng)營順利的分店,后母只怕又會風言風語,當然啦,他又不需要動什么腦筋,一切都已經(jīng)上了軌道,白癡去做也一樣會賺錢!
他說,好,我去。
后母一轉(zhuǎn)身便走開了,究竟是生父,他老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一口氣,本來我想供你去加拿大讀書,現(xiàn)在看來你也沒有興趣了。你就把這個快餐店當人生試驗場好了,我也還虧得起,就當是你交的學費吧,我也不給你壓力。
他懷疑他老爸本來就已經(jīng)打算把這旺角的快餐店關(guān)掉,如今這般說來,他覺得不免有些虛偽,但他也不吭聲,免得他老爸急了,連這個最后的機會也不給他。難道真要他一輩子做受后母白眼的二世祖?
背水一戰(zhàn),走馬上任。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旺角快餐店里盡是老臣子。他們的口頭禪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觳偷昵暗娜诵械溃杖找挂剐腥舜鞑幌?,為什么就不見有什么人拐進來吃點東西或者喝杯什么?
他也不動聲色,嘴上依然李叔張伯陳阿姨叫得特別親熱,其實卻在暗自觀察。從來也沒有充當過這樣的角色,他只覺得又新奇又刺激。只有有權(quán)有勢的人,才可以如此這般地主宰別人的命運。
即使是小小的快餐店,那也是一家“店王”。操生殺大權(quán)的滋味,果然不同!也不是沒有給他們機會,他低聲下氣地對老臣子們說,我
不把你們看成伙計,你們也不要當我是老板,我們組成個兄弟班,大家合作一起打江山,OK ?水漲船高,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老臣子們都只是默然地點點頭,轉(zhuǎn)過頭去個個依然故我,叫他無從入手。甚至還聽到風言風語: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賺了大錢,還不是老板落袋,關(guān)我們什么屁事!他老爸也問過他,怎么樣?你有沒有辦法搞好?不要說我
沒有給你機會!后母什么也沒說,只站在一旁撇嘴冷笑。他知道她在等著看他的笑話。如果這一役他慘遭滑鐵盧,那他就永無翻身之日。后母也許就要趁這個機會,狠狠摧殘他最后的自尊。她可以抑揚頓挫地對他老爸說,你看看你看看,不是我對他有什么偏見吧!你給他機會,我也沒反對,但他自己沒有把握住。既然他不是這塊料,那也無話可說了,可別以后傳來傳去,說成是我這個后娘刻薄他了!
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撐住,老臣子既然軟的不吃,那就只好給他們硬的,為了自己的生存,有時狠心一點也是必要的,他是男人,哪能一味婦人之仁?何況婦人也未必仁慈,像他后母。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他是自衛(wèi)。
特殊的情勢下,必須采取特殊的手段。他也不再發(fā)出任何警告,到了月初發(fā)薪的時候,他實時將老臣子全都炒掉,一個也不剩。
大師傅沉叔說,大少,你也太絕情了!
做生意不能帶感情,你們不能幫我賺錢,我沒有其他辦法。這是迫不得已的,我也已經(jīng)按勞工法例向你們做出賠償,大家互不拖欠,扯平了。
沉叔望著招進來的一批新人,嘆了一口氣,看來你已經(jīng)下了決心,我們說什么也都沒有用了!
在那一剎那,他也感到有些不忍,只不過硬挺了過去,又覺得理所當然了。他說,我開的是快餐店,不是慈善機構(gòu),一切都以經(jīng)濟核算為準。
鐵腕政策之下,誰想要賺取那份工資,誰就要真的付出。每個人付出多少,我都曉得。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人,水漲船高,只要賺錢,我定會論功行賞。他深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這幫年輕人,果然令快餐店面目一新,他望著蜂擁而來的食客,打心里笑出聲來。揚眉吐氣的感覺,原來是這么美好。甚至連他后母也換了一種面孔,阿麟,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他本來想要諷刺她幾句,但轉(zhuǎn)念一想,也不必有風駛盡帆,于是便笑了一笑,只不過是運氣罷了。
對他來說,快餐店能夠轉(zhuǎn)虧為盈,實在是意外收獲。老爸笑逐顏開,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果然有我之風,沒有給湯家丟臉!
虎父無犬子嘛!他說。心里卻哼道,當初你卻不是這樣的講法!這個世界,墻倒眾人推,一旦你得勢,人家便會跟紅頂白好像早就是伯樂一樣,說什么想當年……
他的商業(yè)興趣給調(diào)動了起來,因為這初戰(zhàn)告捷的甜頭。他有時也會納悶,莫非我血液里奔流的,始終也是老爸那商人的基因?
原來,有些東西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快餐店漸漸進入正軌,即使他不在,那些伙計也是照常運轉(zhuǎn)。美琪也問過他,他們怎么不偷懶?他笑,偷懶對他們有什么好處?跑出來打工,無非就是想多賺幾個錢,當賺錢成為大家的共同事業(yè)的時候,偷懶的人自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而他的眼光也絕不只是放在這家快餐店上,快餐店雖然開始賺錢,但太辛苦,一天要做十幾個鐘頭,而且連假期也沒有。這樣下去,只怕連女朋友也別找了。
美琪說,是啊,如果你還在快餐店的話,只怕我也不會認識你。他摟著她熱情高漲,喃喃地回了一句,是我的終究還是屬于我的……他利用快餐店的空當去炒股票,居然也有斬獲,才二十一歲,他便成了“百萬富翁”。
美琪也常常埋怨他,你本來就是太子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何苦跑出來自己挨?我就沒有辦法,如果我不做保險經(jīng)紀,家里也沒錢養(yǎng)我。
為了賺錢,有時也只好冷落佳人了。男子漢大丈夫,事業(yè)第一。他說,我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即使在女朋友面前,他也不愿意將家里的真實情況和盤托出,他認為那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好在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為地產(chǎn)公司的頂級經(jīng)紀,月薪高達三十萬?;剡^頭來再看那快餐店,簡直不值一提。
他也曾對老爸說,我已經(jīng)盡了力,旺角快餐店現(xiàn)在賺了錢,我也沒有多少時間去打理了,你看怎么辦吧!
老爸似乎有些良心發(fā)現(xiàn),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父子倆,還分得那么清楚嗎?當初我就已經(jīng)打算虧掉它,你讓它起死回生,當然應該屬于你。
他想想也是。至少自己是獨生子,十間快餐店分了一間,這不是便宜了那婆娘?!也只是月底結(jié)賬的時候,他才會帶著美琪走一趟。你這個老板,當?shù)玫挂草p松愜意,也不用操什么心,回來就分錢。風險是我的,哪像他們,不論怎么樣都有工資拿。而且,賺得了多少錢呀?
她笑,我知道你是單身貴族,那點錢不在你眼里,不過好歹也是老板身份呀。香港地,不是人人都能夠做老板,說到底,還是打工的多,你就是人上人了!
什么人之上?他一臉壞笑,在你之上就夠了……
美琪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順手擰了一下他的手臂,就你想得這么邪!他卻一蕩,反身摟住她,你是不是嫌我不夠嚴肅?
臺面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令他回到現(xiàn)實中。
原來是美琪。
你看到了嗎,那廣告?你打算怎么辦?
他沉吟了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美琪哼道,就你這么若無其事。
他笑,又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更不是世界末日,何必自己嚇自己?放下電話,他卻知道自己并非真的談笑風生。畢竟是一種法律上的挑戰(zhàn),他不能等閑視之。
不是為了那一點錢,在地產(chǎn)代理這一行混了八年,那點錢對于今時今日的湯炳麟,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思了,但是還有那一口氣。
如果不是那女人步步進逼,他拱手讓回也不是問題。
他的視線又落回那攤在臺面的報紙廣告上,腦筋在飛快地轉(zhuǎn)動。
終于,他摁了內(nèi)線電話號碼,吩咐艾達,請羅律師安排個時間,我要見他。
二
那個胖胖的男客,一直在糾纏他。雖然他覺得已經(jīng)解答得十分詳盡,但胖男客依然說,我現(xiàn)在買的不是一斤菜,而是一套房子!
他當然明白那種心情。雖然對他來說金錢從來都不是什么問題,但他卻非常清楚金錢的重要性。人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奔忙,到頭來還不是為了金錢?即使他一向?qū)︻櫩头罩艿?,有問必答,那也是為了那份傭金?p/>
美琪總說他口水多過茶,你又不是跟他們做朋友,不過是做生意罷了,說那么多干什么?
他也知道如果有金錢上的來往,與對方太過熟悉,可能會礙于情面,不能立于不敗之地。好在他已經(jīng)學會公私分明,聊天歸聊天,一說到金錢,他立刻會退到堡壘里面,完全在商言商。
可是你要賺他們口袋里的錢,哪能一味冷冰冰?如今地產(chǎn)公司那么多,人家也不是非得光顧你不可。他有他的必殺技,在生意面前,他必定做足準備,決不偷懶。昨夜美琪約他吃晚飯,但他為了今天應付這個胖男客,必須開夜班將所有材料準備好,只好推掉了。
美琪失望地說,習慣了……
他好言安慰,成功必須付出代價。
他告訴胖男客說,那房子銀行已經(jīng)估價二百五十萬,可以按揭七成,我給你計算了一下,你分期十八年最合算,而且負擔也不是太重……
美琪也常說他太笨,估價費至少也要幾千塊,如果房子賣不成,那豈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幾千塊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但是一次一次的幾千塊加起來,就不是小數(shù)目了!
他知道美琪是好意,不過,做生意,目光不能太過短淺,小財不出,大財怎么進來?
做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是口碑。人家覺得你服務周到,自然會介紹別的客人來。
你別跟我講這些道理,這些道理我全懂。我們做保險的,也一樣是這個道理,問題在于我們從來不掏自己的錢,哪里像你,生意還沒有做成,便要先支出!雖然他不同意她的看法,但畢竟明白她是心疼他,所以他也就不吭聲了。
這大概也是歲月見真情?那個時候,美琪好像恨不得把他口袋中的錢都掏光。他以為她是顧客,才讓她裊裊娜娜地飄進經(jīng)理室。艾達打內(nèi)線電話,湯先生,外面有位靚女指名要見你。見我?我不認識什么鄭小姐!艾達說,她說她一定要見你,事關(guān)重大!什么事情那么要緊?反正手中暫時也沒有什么事情做,會會這位靚女也好,且看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靚女隔著臺面坐在他對面,抽出一包煙,望了望四周,才直視著他,可以嗎?吞云吐霧是不是有助于談話氣氛?他噴出一口煙,鄭小姐,你是不是想買房子?有什么需要我的幫助?
美琪咯咯直笑,我當然想買房子,全香港的人都想買房子啦,只不過未必個個都有本事,這房價發(fā)瘋似的在漲,我可買不起!
別客氣了,人家都說保險業(yè)好賺,個個駕靚車住半山,哪像我們這么辛苦?你說的是頂級的幾個,不是我。保險從業(yè)員是金字塔形,我在最底層,沒有工資,每個月必須拉到一定數(shù)額的生意,才不會給炒魷魚,你不知道我有多慘!看到她楚楚動人的樣子,他的心忽然潮濕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要我?guī)兔??湯老板人人都說你人好,真是一點也不錯。你幫我買一份保險吧,不然的話連這份工我恐怕也會丟掉!他嘿嘿笑著,我是個生意人,不是開慈善機構(gòu),如果人人
都這樣求我,我怎么辦?下不為例。直到現(xiàn)在,也只有我一個人開口吧?他想告訴她,你已經(jīng)是第一千零一個了,可是當他看到她的眼睛閃呀閃的時候,忽然便失去了說“不”的勇氣。是一種淹沒在海里,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好吧,你既然說我是好人,如果我不買你一份的話,只怕你對我的印象會改觀。多謝,她笑得如鮮花盛放,不過,以你的江湖地位,我不相信你會在乎別人怎么說你!
他一愣,驚覺自己似乎已經(jīng)有些把持不住。啊呀,我今天怎么啦?好像吃了什么迷魂藥似的??v橫商場這幾年,什么美女我沒見過,怎么今天會……
美琪已經(jīng)把一份計劃書推了過來,而且嬌嬌嗲嗲地給他解說。他一點也沒有聽進去。對他來說,那只不過是一筆小數(shù)目而已,他不在乎。不過商場上的規(guī)則,并不在于錢多錢少,而在于鐵石心腸,他才不愿意被別人當成傻瓜哩!而眼下他有兵敗如山倒的感覺,只為了一時的仁慈。
然而他只能簽字坐實。
男子漢大丈夫,跟一個女人說話哪能不算數(shù)?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放心吧,我要么不做,做了你的經(jīng)紀,我必定會全力以赴,服務到最好,隨傳隨到。
那倒也不必,我又不是皇帝。
她笑,有什么問題你隨時call 我。
他并沒有找她,但她時不時就來電,甚至干脆摸了上來。他看得出手下那些地產(chǎn)經(jīng)紀擠眉弄眼的神態(tài),卻又不能下逐客令。
男人要有風度,不高興是一回事,但也必須給人面子,畢竟人家是年輕靚女。心中早就不知不覺地建成一堵墻,是一種職業(yè)習慣吧,在金錢游戲中,你不吃他,他就會吃你。
細細回想起來,他心中橫起的警戒線,源自半被迫地成為她的客戶,使得他懷疑,她跟他交往的全部目的,都在于他口袋里的錢。
你放心啦,她說,買保險,其實是幫了我又幫回你自己,你絕對不會吃虧。他笑了一笑。你當然這么說啦,換了我,我也會對我的客戶說幫了我又幫回你自己。這話一點也沒錯,你買成了房子,有地方住了,不是幫了你嗎?
所以,跟顧客打招呼,頭一句往往都是:有什么能夠幫到你?不這樣講,難道可以說:喂,你有什么東西要我辦讓我賺你的錢嗎?美琪斜著眼看他,你就是心軟。心軟?他笑。當初如果不是我心軟,只怕也不會掉進你的陷阱里面去了!美琪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你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是你掉進我的陷阱還是我掉進你的陷阱?那個時候,他們正在赤柱法國餐廳撐臺腳。是個浪漫的周末。她問了一句,今晚你不用去搏了?美女在前,天塌下來當被蓋。就你油嘴滑舌,怪不得搞地產(chǎn)!我是有良心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你沒有體會到?打情罵俏的時候,還沒有登上二樓吃晚餐。是在夕陽西下時分,他們坐在樓梯前的小酒吧里享受人生。白酒還是紅酒?侍者一臉殷勤。如今紅酒流行,來到法國餐廳,怎么能夠不喝一杯法國葡萄酒?他舉杯搖了幾搖,停住,定睛一看,嗯,掛杯不錯,到底是好酒。你倒好像是品酒專家似的!不敢。我只是略有所知,這色香味……是有點賣弄的味道。不過酒喝得多了,不是專家也成了半個專家啦,只不過在美琪面前可以炫耀,在真的專家面前,他當然知道自己還未入門。也只是在美琪面前,他才這般點評,他不能在她面前顯得無知。屋外斜射的秋陽殘紅,照得赤柱大街一片燦然,只見華洋男女來來往往,一時之間竟讓他的思緒縹緲起來。中學剛畢業(yè)的時候,到底是繼承父業(yè),還是去外國讀書,他有些猶豫不決。夢娜摟著他,幽幽地說,我肯定去加拿大的了,爹地媽咪一早就計劃好了,我不能違反他們的好意。我相信做父母的都不會不替子女著想,但是他們的想法未必符合我們的實際。代溝,你知道嗎?有代溝!如果你不去,我一個人很害怕。就算是陪我吧,你跟我去加拿大,反正你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也允許。他的熱血翻涌,幾乎就一口答應下來。那時也是在赤柱,也是在日落時分,但不是這法國餐廳,而是在黃麻角道上漫步。左邊是鄧肇堅運動場,右邊是海崖樹叢,一路慢慢走去,樹蔭遮天,隱隱約約露出的夕陽被金黃的海水襯托。抬眼盡是金黃色的樹,金黃色的路,金黃色的行人,當然還有金黃色的半倚在他懷里的雷夢娜,似乎在輕輕地悸動。
像這般溫柔艷麗的落日,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
可是他卻硬起心腸對夢娜說不。
那一剎那,他認為他忠于自己的感覺,但當夢娜果然遠走高飛之后,他才感到一種揪心的疼痛。至今憶起,仍有些沉重,雖然是幼稚的愛情,但那是初戀情人呀!
本來以為關(guān)山萬里也可以地久天長,哪里想到即使是現(xiàn)代科技如此發(fā)達,竟也維系不了隔著大洋飄動的心,不到半年,夢娜在長途電話中嘆了一口氣,我們分手吧!
也沒有追根究底探問內(nèi)情,心已變,再說什么也枉然。
OK,只要你開心。你開不開心?美琪的聲音縹縹緲緲地傳來,他驀然一驚。連忙堆起笑容,像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氛圍,這樣的醇酒,這樣的美人,今晚不醉無歸!你就想!原來言之無心,美琪卻聽成弦外之音。還是上二樓吃法國餐吧。在夜色中,燈光柔和。窗外是一片夜海,濤聲乘著晚風有節(jié)奏地一陣陣傳來,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浪漫情調(diào)不可阻擋,難怪飯后美琪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主意,風里雨里也任他拿主意了。良宵過去,美琪睜開眼睛,有些羞澀,捶了他一下,男人都是這么急色……他無言以對。這一切根本在計劃之外,莫非酒能亂性?或者在迷亂中,他把她當成了雷夢娜?他也搞不清楚。才認識半年,他也覺得太快了一點,但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jīng)不能輕易抽身。
美琪膩聲道,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
或許是命中注定,他接受了她,甚至連心中的那點警惕,也漸漸消融了。他告訴自己,既然和她在一起,那就要相信她。
美琪也有意無意地問過他,如果我要你放棄眼前的一切,跟我去外國讀書,你干不干?
他的心打了個突,沉思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不會,我夢想中的事業(yè)剛開始,至少現(xiàn)在我不會丟開。反正我還年輕,過幾年吧,過幾年我達到了一定程度,我答應你,我跟你去外國讀書。
你覺得很有奔頭嗎?高官們都在呼吁,叫市民不要急于買房子了,說不定政府會推出什么打擊房價的措施……
看你怎么做啦!我始終覺得有得做,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人總是要住房子的,香港地少人多,什么時候地產(chǎn)都不會不值錢。打擊措施?政府怎么會去干預房價?那是很危險的,香港的整個經(jīng)濟問題呀!
他瞟了她一眼,你信我啦!
但即使是她信他,那個胖胖的男客卻未必信他,一連串的問題排山倒海而來:房價還會漲嗎?現(xiàn)在是不是置業(yè)的最好時機?如果我剛買,房價就大跌,我豈不是太吃虧?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
媽的!要是我真的那么料事如神,我不是諸葛亮也成了地產(chǎn)大王李嘉誠啦!然而顧客至上,胖男客問題再刁鉆,他也得強忍怒氣,和顏悅色地一一回答。但胖男客還是說了一聲再想想,便溜之大吉。美琪說,你可以再打電話跟進呀!一看那德性就知買賣做不成,我才不花那工夫。你倒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呀!你以為我的時間太多呀?明明做不成生意,還糾纏他干什么?時間就是金錢,真有什么閑情,也早和你一塊消磨去了,跟這肥佬應付一下可以,我才不會投入太多心思。原來我錯怪了你。我跟他周旋的過程,也是觀察的過程,起初可以給他一點甜頭,一見到他沒有誠意,趕快收手,這就是做地產(chǎn)生意之道,不放棄每一個希望,不吊死在一棵樹上。你真叫我刮目相看。這不過是經(jīng)驗之談,如果沒有這兩下子,我怎么可以賺那么多錢?她怔怔地說,我做保險,八年了呀!怎么就施展不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來。
長篇小說?《與你同行》(節(jié)選)
十三
沒想到蘇舟潮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眼前,范煙橋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蘇州一起泛舟河上的那個去年的春天去了。在那個雨后初晴的早晨,裝了馬達的龍舟載著他們在那著名的河道上馳過。但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還沒有看夠小橋流水人家,卻已急著要離去,即使他心中萬般不舍,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時間并不是自己的,只好強裝瀟灑,一起午飯后在飯店的門口握別,他極力微笑:“我們就此別過,不帶走一片云彩,后會有期……”匆匆地握手,匆匆地對視,匆匆的腳步,轉(zhuǎn)眼已經(jīng)各走各的路,只留下江南春雨迷迷蒙蒙,好像在訴說一個朦朧的故事。
那時說一聲“后會有期”,其實在他心里卻毫無把握,將來的事有誰能夠預料到?即使自己有心,很多時候也會給客觀狙擊得七零八落。他覺得自己是給綁在不由自主的十字架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這次相約在母校八十五周年紀念的日子里聚會京華,他本來也只是抱著姑且試試的態(tài)度,倒沒料到一切會那么順利,讓他在闊別十五年后重新踏足北京城。多年來的心愿終于實現(xiàn),而最具體的,莫過于與眼前的蘇舟潮再次談笑風生。
“上次在蘇州見面,太過匆忙,我連你的面孔都還沒有認清楚,你就已經(jīng)趕著去上海了!”蘇舟潮坐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拍著范煙橋的肩膀,“這次我們可以多聚幾天,聊個痛快!”
范煙橋笑著說:“當然當然。我們不如去北海劃劃船,怎樣?”
“劃船?”蘇舟潮站了起來,把手一揮,“最好不過了。你記得嗎?那年我們幾個也是上北海劃船,有廣圖啦,爛魚頭啦,你啦,我啦,還有誰?哦,還有倩柳……”
他的心一跳,眼睛動了一下,卻終于只答了一句:“是啊是啊,我記得?!彼姷教K舟潮重新坐下,眼睛直射過來,問道:“對了,我想問你好久了,到底你和倩柳是怎么一回事?江湖傳聞可不少呢。”
“傳聞大概也有些根據(jù)。”他猶豫了一下,答道。他也摸不清,當年蘇舟潮是否也喜歡倩柳。他只記得那天晚上,舟潮在宿舍里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忽地嘆了一聲:“可惜我個子矮了一點,要不,我也該算是美男子了吧……”那時他雖然已經(jīng)在暗地里與倩柳相好,但并沒有公開,誰也不知道。一個念頭忽然閃進他的腦海里:要是舟潮也看上倩柳,大家便不好意思了。
但他嘴上也不怠慢,笑道:“啊呀!你現(xiàn)在就像少年維特一樣煩惱了,為愛情?!比缃褚呀?jīng)事過境遷,不管當時是如何的內(nèi)情,面對老朋友,他覺得沒有必要掩飾真相。話說了出來,他感到很舒坦,也有一股驕傲的潛流在胸中奔突,他反問道:“怎么?你聽到什么呢?”“哦,”蘇舟潮的眼神一閃,忽然笑了笑,“沒什么,我也覺得你們很匹配。不過,你很失策,當時如果你不走,或者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再走,情形恐怕就會不同……”
他苦笑一聲,只覺得萬語千言,已經(jīng)不知該從何說起。連好友蘇舟潮都不知其中內(nèi)情,更不要說其他人了。他也開始明白,在他離開北京移居香港后不久,姚文朝在寫給倩柳的信中,何以把他稱作花花公子了。當初他以為只是因為吃醋心理在作怪,如今看來也不盡然。但如今他還需要辯白什么呢?即使講得清楚,過去了的事情,又何必那么認真?想來想去,他萬念俱灰,只是慘笑了一聲:“笑罵由人,但求自己問心無愧?!?
蘇舟潮滿臉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說:“許多事情,本來也是說不清楚的了。倩柳她好像也……”
說到一半,蘇舟潮突然打住了,范煙橋望了他一眼,淡然地接口:“你是不是想說,倩柳也成了家?我知道,她的先生是醫(yī)生,如今一子一女,對吧?”
“是嗎是嗎?”蘇舟潮睜大了眼睛,“我們都沒有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只聽說她結(jié)了婚罷了……”當然啦。范煙橋暗想,倩柳就曾寫信對我說:“……除了你,我不愿意和班上任何一個同學有什么聯(lián)系。我不愿意他們憐憫我、同情我,當然更不愿意有人趁機幸災樂禍一番。你當然記得方成陽啦,那年的一個夏夜,他跑到我宿舍,與我大談音樂與美術(shù),第二天你見到我,便帶著醋意埋怨我,原來你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悄悄離去了。不久前,他忽然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我的通訊處,寫了一封信來,大談他如今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我知道他的弦外之音,無非就是向我示威,想要報復我當年對他的不理不睬,我只覺得好笑罷了?!彼慌c任何同學聯(lián)絡,那你們不知情況,也是自然的事情。我不僅知道她的概況,還到過她在西安那所中學的單身宿舍呢!
當年,當列車轟隆隆地從北京開往西安時,并排坐在硬座上,范煙橋讓章倩柳把頭斜靠在他肩膀上。他斜眼看她閉著雙目,一股淡淡的幽香鉆進他的鼻子里,剎那間讓他的心迷糊了,這女性的味道教他跌進那個迷人的春夜里。
那晚,他總覺得有些心慌,卻又說不出什么道理來,于是便獨自走出宿舍,在月光下無目的地亂走,等他驚覺過來,已經(jīng)身在倩柳宿舍的窗口前。他看著那昏黃的燈火,猜想她可能在那里,因為她在專案組,宿舍本來還有另一個女同學,但因輪流去看管給隔離在對面房間的“專政對象”,所以這里老是一個人住。既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為何不去試試看呢?他遲疑了一下,終于決定去看一看。即使在宿舍里的不是倩柳,也該是半條街,同學嘛,串門聊聊天也很平常,他這樣告訴自己,人早已經(jīng)站到那緊閉的門前,他伸手敲了幾下。
“誰呀?”是倩柳的聲音,立刻叫他的心狂跳不已,他還未來得及答應,只聽沙沙的拖鞋擦地聲逼近,木門呀地開了,眼前的倩柳微笑著,說了聲:“哦,是你呀,進來進來!”說著,轉(zhuǎn)身便走回去,打橫坐在她的床沿上。他跟著走過去,隔著一張長桌的拐角,坐在她右手邊的椅子上。
“怎么那么好,來看我呀?”倩柳笑著問道。
他只覺得眼前好像有星星在閃耀,光亮卻并不刺眼,有一種溫柔的情緒在流動?!安恢罏槭裁矗悬c發(fā)悶,便到處串門啰!”他隨口答道。
“發(fā)悶?”倩柳只是一笑,“惱人的春夜呀?”
他的心忽地一緊,暗自懷疑她指的是王若冰。她雖然不認識王若冰,但是應該聽說過。每次有她在場的閑聊場合,姚文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總會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我們誰也沒有范煙橋幸福,他嘛,是幸福的男人,因為他有了王若冰!……”起初,他也不以為意,但說了又說,不免讓他感到別有用心,而十分不開心。他想,我有沒有女朋友,關(guān)你什么事?要你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傳!后來,他才猜想到,姚文朝倒也不是嘴碎,只不過是用這個辦法來堵塞章倩柳與他發(fā)展的可能罷了。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章倩柳,只好強笑道:“春夜很好,有什么可惱的?”“你不說,我怎么知道?”倩柳瞪大眼睛,“我也不想跟你兜圈子打啞謎了?!甭犓坪跤行┎豢?,范煙橋又是一慌,連忙改口:“不是叫你猜謎,只是不知道從何說起?!?p/>
“事無不可對人言,你既然來找我,說說有什么關(guān)系?”倩柳微微一笑,“也許你說出來了,心里會舒服一些。如果我能給你一點意見,那你豈不是很合算,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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