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決定命運的科舉考試
一、春游北京
這是明朝萬歷十六年（1588 年）的春天。拂面春風(fēng)剛剛掠過，北京皇城根下，柳樹悄然吐露鮮嫩黃芽。這是一個好時節(jié)，萬物安寧祥和。
此時的中國，是西方人夢寐神往的國家。據(jù)推算，明初時全球 人口約有5億 1，中國在籍人口數(shù)于明初洪武二十六年（1393 年）是 6054 萬，到了萬歷時可能已超過1億 2。而農(nóng)業(yè)社會最寶貴的耕地，
在明初時有 8 億 5 千萬畝，經(jīng)過不斷開墾，到了明末已經(jīng)接近 10 億 畝。大明帝國不僅擁有軍事強權(quán)，也是世界上最發(fā)達的經(jīng)濟體。
這個帝國，不僅地域遼闊，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富，子民們的生活 物資也均可自產(chǎn)自銷，自給自足。而且，中國人吃苦耐勞的性格，使 他們從雞鳴開始勞作直至披星戴月，從不知道抱怨，夜晚還能夠開心入睡。在他們的辛勤勞作下，社會富足，國庫充盈。同時，中國人還 恪守著延續(xù)千百年的儒家禮儀傳統(tǒng)，父親子愛，中庸合度，與外人相見時總把雙手隱藏在寬大的長袖內(nèi)，作揖施禮，喜笑不露齒。當(dāng)五花八門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來臨之際，人們總愛穿著鮮亮美麗的衣裝歡聚一堂，縱情歌舞，盡興而歸。所以外國人認為，這時的中國，是這個星球上最適宜人類生活的地方。早期來華的傳教士利瑪竇說：“中國這個沒有上帝的地方，竟然治理得這么好。柏拉圖的烏托邦，在中國是真實存在的?！?p/>
外國人對中國的政治興趣遠勝于國人。當(dāng)時的洋教士震驚地看到：中國的政治體制非常先進且優(yōu)越——看似這個國家的主人是皇帝，實行獨裁統(tǒng)治，其實并非他一個人說了算，而是由一群博學(xué)多識 的高級知識分子（進士）管理著這個巍然帝國。這種內(nèi)閣制度，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政治系統(tǒng)，社會上民主氣氛空前自由與活躍。時人顧憲成曾撰對聯(lián)曰：“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
中國經(jīng)濟的繁榮，也令洋教士們瞠目結(jié)舌：大明帝國政府實行低 稅率政策，鼓勵子民在農(nóng)業(yè)、陶瓷、茶葉、紡織、印刷、運輸?shù)雀餍?各業(yè)中各顯其能，激發(fā)了中國人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因歐亞貿(mào)易流入中國的白銀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約 1 萬噸白銀），中國的 GDP 約占 全球的四分之一。3
利瑪竇是意大利人，他用自己的藍眼睛觀察到：中國人民生活的 幸福指數(shù)很高，家境殷實，安居樂業(yè)。他寫道：“人們衣飾華美，風(fēng)度翩翩，精神愉快，彬彬有禮，談吐文雅。”而且，當(dāng)時的物價也非常合理，據(jù)明代小說《金瓶梅》載，一個富人到酒店里去享受：一壇 金華酒、兩只燒鴨、兩只雞、一只豬蹄、一些魚、一些點心，如此滿滿一整桌的美味，花費“一兩五錢銀子”。有人折合成今天的物價，約在人民幣 500 元至 900 元之間。
這時的北京城，名曰“順天府”，不僅有皇宮，還是中央六部、五軍都督府、都察院和國子監(jiān)所在地，是明王朝的政治與文化中心。它的城墻和城門，是按照“內(nèi)九外七皇城四”的規(guī)制設(shè)計的，是當(dāng)時極為壯美的歷史名城之一，也是一座超級國際大都市。市內(nèi)設(shè)施之 完備，在全世界屈指可數(shù)。萬歷時人呂坤記載：“今京師貧民，不減百萬?！? 可見總?cè)丝跀?shù)已超過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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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中信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239 頁。
2 韓大成《明代城市研究》，中華書局 2009 年版，第 17 頁。
3 何國慶《萬歷駕到：多元、開放、創(chuàng)新的文化盛世》，遠流出版社 2016 年版，第 19 頁。
4 呂坤《去偽齋集》卷一。
位于北京城正東面，有座著名的城門——朝陽門，是官民進出京 城十分重要的城門之一，由一群威武的兵弁把守。
此刻，人流中有幾個風(fēng)塵仆仆的旅客，由遠及近地向朝陽門走來。領(lǐng)頭的是兩位儀態(tài)不俗的青年。在其身后，駕車挑擔(dān)的人顯系隨 從。這兩位青年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體型特征十分明顯。
興沖沖地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個矮個子，身穿粗布長袍，頭戴士人方巾，年齡稍長。細看他，原是方臉小眼，顴骨略高，抿嘴而笑， 滿臉憨厚的神色。甫進城門，他便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似乎對京城 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顯得格外興奮。
這種感覺很正常，因為北京城確實蔚為壯觀，氣勢撼人。以當(dāng)時 的建筑水平而論，三層樓的房屋已被驚為“摩天大樓”，而建成于明 永樂十八年（1420 年）的紫禁城午門，通高 37.95 米，如果患有恐高 癥的人攀臨此門，一定會被嚇得雙腿發(fā)軟。而且，據(jù)傳教士記載：北京城的街道，平坦而筆直，寬度可供十五匹馬并行，所以街道盡管很長，也能一眼望到盡頭。
北京城里的細節(jié)也十分可人。街道兩旁樓臺林立，百姓宅院都非常漂亮。門前種植了整齊的樹木，春風(fēng)一吹，綠樹成蔭，姹紫嫣紅。傳教士描述到，每家每戶似乎都擁有花園。這些院子根據(jù)各家的富裕程度不同而大小各異，即便是小門小戶，人們也會在院內(nèi)挖掘觀賞魚 塘，或在假山間種上幾棵竹子，使得生活充滿了盎然情趣。市民的屋內(nèi)十分干凈，墻壁刷得白如奶汁。中國人一直自信地以為，首都北京就是全世界的中心。
這位矮胖者，就是本書的主人翁，來自南直隸松江府華亭的董其昌1。此時董其昌年方三十四歲，是第一次來北京。
此時的董其昌，雖只是諸生（秀才），卻已海內(nèi)聞名。明朝的南 直隸，歷來是中國經(jīng)濟、文化與教育的重鎮(zhèn)。當(dāng)朝的大小官員們，至少 有一半來源于此。所以在京城的官場里，大家都知道這個初出茅廬的董其昌，把他視為冉冉升起、剛剛顯露光芒的南直隸后起之秀。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董其昌首次來京，為何已在京城有些名氣了呢？
其一，人們歷來相信“名師出高徒”，而董其昌師出名門，是原浙江布政使莫如忠、禮部尚書陸樹聲的得意門生，而莫如忠和陸樹聲都是當(dāng)朝耆老，是聲望甚高的大學(xué)者，為世人所景仰；其二，雖然他只是諸生，但他的文章已經(jīng)妙絕天下，尤其是館閣體文章，已被書肆 廣為翻印，行銷各地。這類科舉文章，本是董其昌為應(yīng)付科舉考試而自習(xí)所用，常為慕名者索去，成為類似我們今天的高考范文，各地應(yīng)考的舉子們常常把董其昌的館閣體文章當(dāng)作科舉考試的參考資料。董其昌初來北京時，有人就拿著那些翻刻的文稿，來向他求教 2。與董其昌偕伴來京的高瘦者，同是來自南直隸的婁東王衡。此人年方二十七歲，白凈的瓜子臉上劍眉如飛，一雙多情的眼睛炯炯有 神。他身穿絲質(zhì)長袍，在領(lǐng)口和袖邊處還繡著精致的花紋，走起路來昂首挺胸，氣宇軒昂。只要遠遠地瞥上一眼，就能見其不同凡響的精神氣質(zhì)。
王衡是有名的青年才俊，比董其昌年少七歲，但以當(dāng)時的名氣論，比董其昌有過之而
無不及。因為此時的王衡已是一位出色的青年戲曲家，擅長編劇。他自小喜愛昆曲，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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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董其昌長什么樣？當(dāng)年遺存下來的幾張他的畫像：一是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尚友圖》，二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書輞川詩》冊頁內(nèi)《禮部尚書謚文敏董公小像》，三是南京博物院 收藏的董其昌《秋興八景》冊頁上的畫像。我們可從中端詳個大概。這些畫像的創(chuàng)作時代有 先后，但描繪董其昌的長相基本一致，即其身材不高，窄肩短臂，體型微胖，方臉小眼，大鼻隆起，顴骨略高，看上去氣質(zhì)文雅，有所謂謙謙君子之貌——作者注。
2董其昌《容臺文集》卷二《戲鴻堂稿自序?即復(fù)趙公益書》。
還養(yǎng)了戲臺班子。他寫的 戲劇也常在各地上演，絲竹之聲遠飄萬里，其無數(shù)擁躉分布在大
江南北。更為重要的是，王衡還是當(dāng)朝內(nèi)閣大學(xué)士、輔臣王錫爵的獨子。內(nèi)閣大學(xué)士是個什么官銜？在此處稍費筆墨介紹一下。明朝初年，開國皇帝朱元璋為加強中央集權(quán)，于洪武十三年（1380 年）先 后找借口殺了三位宰相，其中最著名者就是開國功臣、丞相胡惟庸， 隨后他趁機撤銷中書省，廢除丞相職位，獨掌天下事務(wù)。至明成祖朱棣即位后，特派大臣解縉等人入值午門文淵閣，在皇帝眼皮底下處理 軍國大事，這就形成了內(nèi)閣制度。
內(nèi)閣成員都是大學(xué)士，他們擁有“票擬”大權(quán)?！捌睌M”也叫作 “票旨”“條旨”，就是所有官員的章奏先由內(nèi)閣大學(xué)士審閱，集體 商議，然后在紙條上寫明處理意見，再送進宮里由皇帝最終定奪?；实坶啴叄眉t筆在“票旨”上批示，叫作“批紅”，亦稱“朱批”，這就是正式的皇帝諭旨，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然后朝廷官員再按照皇帝諭旨去執(zhí)行。明代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雖無宰相之名，實有宰相之權(quán)。內(nèi)閣的班頭叫“首輔”，其他人為“輔臣”。而明朝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一 般只有三四位，最多時也不過五六位，使得權(quán)力更加集中。王衡的父親王錫爵，就是當(dāng)時的輔臣、內(nèi)閣大學(xué)士。
王衡這次入京，之所以引起人們的特別關(guān)注，還有一個政治背景——與當(dāng)年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的“奪情”事件有關(guān)。這是一樁轟動朝 野的著名歷史事件。
萬歷五年（1577 年）九月二十六日，時任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的父 親張文明去世。因朝廷有明文規(guī)定，“內(nèi)外大小官員丁憂者，不許保奏奪情起復(fù)”。丁憂的官員必須離任回鄉(xiāng)，服喪三年（實際上是 二十七個月），否則即是違背倫理的“忘親”“奪情”。但此時，首 輔張居正權(quán)傾朝野，正在輔佐皇帝開創(chuàng)“萬歷新政”，處在實施“一條鞭法”等重大改革措施的關(guān)鍵時刻，生怕自己一旦離職而大權(quán)旁 落，因此不愿回家奔喪守孝。于是，張居正暗中勾結(jié)宮中職位最高的 大宦官、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馮保，由馮保傳達皇帝的諭旨，命令吏部尚書張瀚奉詔挽留張居正。與此同時，張居正本人也一再要求張瀚出面挽留自己，企圖牢牢掌權(quán)。
然而，張瀚是個綿里藏針、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江湖，有膽有識，即使萬歷皇帝已經(jīng)下達諭旨，他依舊不肯出頭挽留首輔張居正。事實上，萬歷皇帝當(dāng)時還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唯老師張居正馬首是 瞻，并稱其為“亞父”。
戶部侍郎李幼孜是個望風(fēng)使舵的馬屁精，為了巴結(jié)張居正而“首 倡奪情”之議，至此激起千層浪。內(nèi)閣大臣呂調(diào)陽、張四維因屈服于張居正的權(quán)威，也引前朝事例，贊同張居正奪情視事。但翰林院編修吳中行1 等人不畏權(quán)勢，表示堅決反對，結(jié)果被萬歷皇帝下令奪職并 廷杖。王錫爵當(dāng)時官拜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xué)士，對吳中行等人表示同情，曾為吳中行等人向皇帝與張居正求情寬恕，但都無效，最后只得參加了為吳中行等人的餞行，禮送他們?nèi)コ滠姟５诙?，張居正還是迫于壓力，被迫回鄉(xiāng)安葬父親。不少官員為拍馬屁，聯(lián)名懇請張居正趕緊回朝，但王錫爵斷然拒絕簽名。
王錫爵由此得罪了張居正勢力，受到官場排擠。青春年少的王衡給父親王錫爵寫了一首《歸去來辭》，央求父親趕緊辭官回家。王錫爵感嘆道：“吾不歸，將無為孺子所笑！”2在對抗首輔張居正勢力的 朝廷官員眼里，王衡早已是少年英雄，備受贊譽。
萬歷十二年（1584 年）張居正剛剛?cè)ナ?，萬歷皇帝立即掉轉(zhuǎn)屁股開始起用反對派，對張居正的勢力進行秋后算賬。昔日國家之棟梁、如同皇帝慈父一般的恩師張居正，一夜之間成為千古罪人。在萬 歷皇帝親自主持下，其恩師張居正被抄家，長子張敬修被迫自殺，次子充軍戍邊，張家數(shù)十口人被餓死，張居正本人還險遭開棺鞭尸。而王錫爵則被朝廷重新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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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吳中行（1540—1594），常州人，生于官宦之家。張居正倒臺后，吳中行官復(fù)原職，卒，贈 禮部右侍郎。其常州家中“止園”為明代名園。他是當(dāng)代戲劇家吳祖光的先祖。
2 針對這件事，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說王衡“年十四，作和歸去來詞，以諷江陵，館 閣中爭相傳寫”。陳繼儒也說，王衡“方十四，名動京師已”。
，像凱旋一般，授之以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成為輔臣，入值內(nèi)閣，可謂權(quán)傾朝野。
王衡此時來京，正是父親王錫爵大權(quán)在握之際，也是張居正的政治對手們彈冠相慶之時。滿朝官員對王衡當(dāng)年的舉動念念不忘，把他當(dāng)成小英雄來歡迎。中國古代的官場歷來如此，一班人掌權(quán)得勢，立 即云集另一幫拍馬屁者，好話必須說盡。
王衡之所以與董其昌偕伴來京，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事實上，早在董其昌還是諸生時，董其昌和好友陳繼儒就曾受邀到王錫爵家與王衡伴讀，所以董其昌、陳繼儒與王衡是同窗兄弟。
董其昌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條件與王衡有著天壤之別，可用寒酸來形容。董其昌出身平民，早年喪母，一直到了三十歲才結(jié)婚，第二年生了兒子，不久父親董漢儒又去世。在平時，董其昌的生活費用常常由他的好友、太學(xué)士范爾孚接濟，連眼下這次北游的所有費用，也是仰仗了范爾孚捐資。1 范爾孚仗義疏財，目的就是為支持董其昌堅定地去走科舉道路。在中國一千多年科舉選才的歷史中，它所推行的教育與競爭機制，是公平可行的制度，即使在封建社會，依舊保持了底層子弟通過考試獲得管理國家權(quán)力的晉升通道。
董其昌與王衡此次來京，目的有二：一是利用考前閑暇，游覽京都風(fēng)光，調(diào)整心情，以備戰(zhàn)來年八月鄉(xiāng)試；二是參觀游覽“北雍”， 熟悉考場環(huán)境。
“北雍”一詞，是明朝首都北遷后產(chǎn)生的。當(dāng)時在北京、南京分設(shè)兩個國子監(jiān)。北京國子監(jiān)被稱為“北監(jiān)”或“北雍”，而設(shè)在南京的國子監(jiān)則被稱為“南監(jiān)”或“南雍”。按照規(guī)定，通過鄉(xiāng)試而晉級的所有舉人，都可參加次年二月由禮部在“北雍”舉行的會試，考試合格者，才有資格參加在北京皇宮里舉辦的殿試——科舉的最高一級考試。
他們堅信，明年二月，自己一定能夠再來“北雍”參加會試，于是前來探路。年輕人的這種自信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在眾多耆宿的心目中，他倆都是青年才俊，志在必得。然而事實上，董其昌此前已歷經(jīng)了兩次鄉(xiāng)試，都因運氣不佳而名落孫山。
董其昌第一次參加鄉(xiāng)試是在萬歷七年（1579 年），與同鄉(xiāng)唐文獻、陳繼儒等人結(jié)伴前往，結(jié)果鎩羽而歸。他們亦師亦友的鄉(xiāng)賢莫是龍，曾憂憤交加地寫下了《知唐元征、董玄宰俱下第志感》：
故人搖落青云路，無奈天涯春草芳。
壯志獨憐陳仲舉，高才空憶蔡中郎。
書將誤說投燕相，玉抱貞心泣楚王。
耳尚淹千里足，駑駘何意向康莊。2
莫是龍乃聞名遐邇的華亭才子，這首詩是替他倆抱不平，指出董其昌和唐文獻的落選，系懷才不遇。
董其昌與唐文獻等人第二次聯(lián)袂參加鄉(xiāng)試，是在萬歷十三年 （1585 年），結(jié)果唐文獻中舉，接著在第二年殿試中，又獲丙戌科一甲第一人，即狀元及第，衣錦還鄉(xiāng)，而董其昌仍然名落孫山。
唐文獻（1549—1605），字元征，號抑所，華亭人，與莫是龍、董其昌、陳繼儒等均是文社好友。他十五歲入鄉(xiāng)學(xué)，讀書十分刻苦，潔己好學(xué)，善屬文。1
唐文獻考中狀元之事，顯然給予董其昌極大的鼓舞。唐文獻比董 其昌年長六歲，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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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陳繼儒《陳眉公先生全集?思白董公暨元配龔氏合葬行狀》：“食餼。有太學(xué)范爾孚者，捐 資助公游北雍?！?p/>
2 莫是龍《石秀齋集》。
更加老成一點。一直在拜佛悟修的董其昌，在第 二次參加金陵鄉(xiāng)試后的返家路上，忽然像得了神授一般，如夢初醒。董其昌自述曰：
余始參“竹篦子話”，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臥念香嚴擊竹因緣，以手敲舟中張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從上老和尚舌頭，千經(jīng)萬論，觸眼穿透。是乙酉年（1585）五月，舟過武塘?xí)r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歸，忽現(xiàn)一念三世境界，意識不行，凡兩日半。而后乃知《大學(xué)》所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2
這是說，董其昌在歷經(jīng)“兩日半”的悟修之后，一下子打開了心靈“悟境”，掌握了應(yīng)試的竅門！可見，董其昌此時已經(jīng)認識到中國科舉考試存在的一些弊病，也認識到，科舉考試成功的偶然性與必然性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所以他堅信自己的實力，要求自己不必為應(yīng)試而 東張西望、削足適履，正如《大學(xué)》所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 聽而不聞?！闭f到根本，董其昌此時樹立了自信。
二、金陵的八月鄉(xiāng)試
根據(jù)董其昌自述，明朝的科舉考試：“國朝洪武四年，詔各省連 試二年，自后三年一舉，凡遇子、午、卯、酉年八月，則京畿、各省舉鄉(xiāng)試?！? 鄉(xiāng)試是省一級的考試，得中者便有了舉人功名。
萬歷十六年八月，董其昌如約來到南京，參加了自己的第三次鄉(xiāng)試。
這些來自南直隸的秀才，每隔三年就像麻雀一樣起飛，往應(yīng)天府南京去趕考。有些考生，由青絲到白發(fā)，一輩子都沒能考取舉人。這一次，董其昌的摯友陳繼儒沒有去南京趕考，因為陳繼儒對科舉考試 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和興趣，決心向“山中宰相”陶弘景學(xué)習(xí)，做一位真 正的隱士。
董其昌來到南京后，稍事休息，立即趕去貢院考場查看“席舍圖”。南京貢院，又稱江南貢院、建康貢院，位于南京夫子廟學(xué)宮東側(cè)，始建于宋乾道四年（1168 年），經(jīng)歷代修繕擴建，在明朝時已經(jīng)成為中國古代規(guī)模最大的科舉考場。
所謂“席舍圖”，即考試的座位表，也稱“座位榜”“混榜”。試前一日，貢院始出告示?！皣l(xiāng)試為席舍圖，用紙裝二軸，圖東西坐行，以《千字文》編號，注各生姓名、鄉(xiāng)貫、經(jīng)義。會試亦同。”4 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就找到了自己的考場位置。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考生們?nèi)缤彼粯于s往考場。 董其昌和考生們來到貢院簾門外，最先可見一條寬約十余米的清水池，池上架有一座石橋，即著名的“飛虹橋”。這座橋?qū)捔?，長 約十五米，由巨石 筑成。石橋兩側(cè)護欄板上，鐫刻著高浮雕的紋飾， 寓意“一路連科”“青云直上”?？忌坏┻M入考場，如同步入監(jiān)獄。你會遠遠地看到，貢院高墻內(nèi)外，兵丁林立，戒備森嚴。圍墻的 頂端，布滿了帶刺的荊棘，所以貢院又被稱作“棘闈”。在整個鄉(xiāng)試 期間，貢院的氣氛讓人感到畏懼與壓抑，使人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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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侯福興《中國歷代狀元傳略》，中國人事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305 頁。
2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四。
3 董其昌《學(xué)科考略》。
4 嚴文儒、尹軍《董其昌全集（叁）》，上海書畫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12 頁。
考生進入考場須經(jīng)三道門崗，每道門前，兵丁面如兇神惡煞。他 們要對每一位考生進行徹底的檢查，包括考生所攜帶的衣服、筆墨紙 硯、油燈等。為了應(yīng)付漫長的考試，允許考生自備食物，一般都帶大餅、月餅之類的糕點，主要是為了防止食物在夏天變質(zhì)。兵丁在檢查時，會用尖刀將糕點全部切成一寸見方的小塊，以防止考生在食物中夾帶作弊之物。最后的一道門，名曰“龍門”。如果在“龍門”檢查時被查出違禁品，那么前面兩道監(jiān)門的兵丁，將要與作弊的考生一同 問罪。
最后，考生們終于來到了考場。他們的“號舍”由磚石砌成，一長排一長排整齊劃一，猶如豬舍一般。這樣的號舍有成千上萬間。1 由于號舍多，場面大，整個考場看上去蔚為壯觀。
在考官的指引下，董其昌這時方可進入自己的號舍。他的號舍長 度與其他人的一樣，只有四尺（約 1.33 米）見方，人若躺下去，雙腿無法伸直。考試時，上層木板代替桌案，下層木板為坐凳，供考生 坐著答題；夜晚則需要取出上層木板并入下層，用來當(dāng)床。號舍無門，考生可用自備的油布作為門簾，以擋風(fēng)侵雨淋。
南京的考場中央，還建有一座三層高樓，四方形，下檐出甍，四面皆窗，名曰“明遠樓”?！懊鬟h”二字取自《大學(xué)》中“慎終追遠， 民德歸厚”之意。它建于明嘉靖十三年（1534 年），是考場的最高 建筑，目的就是為了監(jiān)考。主考官身居此樓，既可號令、指揮全場，也可監(jiān)視考場?？瓶计陂g，監(jiān)察官員晝夜登樓查望，“白天搖旗示警，夜間舉燈求援”，以防騷亂、作弊、火災(zāi)等意外事件的發(fā)生。
董其昌在著作《學(xué)科考略》中介紹：“國朝鄉(xiāng)試八月，會試二月， 俱以初九日為第一場，四書義三道，五經(jīng)義各四道；十二日為第二場，試論一道，詔、誥、表、內(nèi)科一道，判語五條；十五日為第三場，試策五道?！薄皣l(xiāng)試卷用各省布政司印。會試卷用禮部印?！?p/>
正式考試之前，考生面前允許擺放一個考籃，是考生進考場時帶進來的?？忌炎詡涞母杉Z和考試用具等裝在里面，以供考官隨時抽查。
考試開始，考生須先在考卷上寫明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籍貫 以及自己三代的情況?？紙鰞?nèi)設(shè)有“彌封所”，考卷由專委的官員來 彌封，糊住考生們的姓名等個人信息。這是為了防止考官在閱卷時 舞弊。
在考試的九天六夜期間，所有考生必須生活在自己的號舍里。而 在每排號舍的盡頭，有一間糞號（廁所）。考生去自行方便時，相互不得言語，只能用牌子來示意。牌子的一面寫著“入靜”，另一面寫著“出恭”。現(xiàn)在還有不少老年人以“出恭”指上廁所，就是由科舉 制度而來。
八月的南京，天氣炎熱，考生們吃住全在狹小的號舍里，因此， 經(jīng)常發(fā)生考生因中暑、生病、食物中毒而導(dǎo)致死亡的意外事件。更有甚者，史書上還記載過有考生被藏在號舍屋檐等處的毒蛇咬傷、咬死的奇聞。
盡管發(fā)生過種種駭人聽聞的事件，但號舍依舊是一處神圣的地方，充分體現(xiàn)了科舉考試的公平?？忌徽摳叩唾F賤，待遇一律平 等?？瓶疾粌H考核學(xué)生們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的成果，也考核考生的人品。即使像貴如當(dāng)朝大學(xué)士之子的王衡，也與其他考生一樣，不能得 到任何關(guān)照。
鄉(xiāng)試結(jié)束，用心考試的子弟們，還在為自己的答卷憂心忡忡。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而那些紈绔子弟，本是把科考當(dāng)作應(yīng)付父母或妻子的游戲，于是像獲得了新生一樣笑逐顏開?？紙龃箝T一開，他 們便三五成群，忙著到青樓找相好的去了。三五天之后，他們玩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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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南貢院至明清時期已達到鼎盛。清同治年間，僅考試號舍就有20644間，加上附屬建筑數(shù)百間，占地30余萬平方米。其規(guī)模之大、占地之廣，居中國各省貢院之冠，創(chuàng)中國古代科舉考場之最。
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飛鳥歸巢，各回各家。
董其昌參加的萬歷十六年的鄉(xiāng)試，成為他一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待成績張榜公布后，董其昌名列南京鄉(xiāng)試第三名。而他的同窗學(xué)
弟王衡，更是不負眾望，在順天府北京鄉(xiāng)試中名列第一，成為新一屆解元。
董其昌沒有理由為自己取得的成績沾沾自喜。因為在此前一屆，同社好友唐文獻已經(jīng)高中狀元；同一屆鄉(xiāng)試中，他的師弟王衡又名列第一，所以只能說董其昌是正常發(fā)揮了自己的應(yīng)試水平，并無超常之舉。
這年的中秋節(jié)，已經(jīng)返回故鄉(xiāng)華亭的董其昌內(nèi)心平靜，為好友陳 繼儒畫了一幅《山居圖卷》1。董其昌明白，考中舉人，只是自己走上科舉之路的關(guān)鍵一步，絕非是決勝的一步。他是一個胸懷凌云壯志 的人，絕不會止步不前。
在等待來年進京會試的那段日子里，董其昌時常和文友們聚集一堂，討論人生哲理問題。萬歷十六年的冬天，大和尚憨山大師 2 云游到松江的龍華寺，董其昌與好友唐文獻、袁宗道、瞿汝稷、吳應(yīng)賓、吳本如、蕭玄圃等，結(jié)伴去龍華寺拜見憨山大師，并且就在這個傍晚，唐文獻、袁宗道等人一起“初依法門”，正式皈依了佛教，成為居士。董其昌曰：
余于戊子冬，與唐元征、袁伯修、瞿洞觀、吳觀我、吳本如、蕭 玄圃，同會于龍華寺。憨山禪師夜談，予征此義。瞿著語云：“沒撈 摸處撈摸?！庇嗖豢掀湔Z，曰：“沒撈摸處切忌撈摸?！庇终鞴闹袩o 鐘聲，鐘中無鼓響，鐘鼓不交參。句句無前后偈。瞿曰：“不礙。” 余亦不肯其語曰：“不借。”是夕唐、袁諸君子初依法門，未能了余 此義。即憨山禪師亦兩存之，不能商量究竟。余謂諸公曰：“請記取 此語，異時必自有會。”及袁伯修見李卓吾后，自謂大徹。3
“撈摸”的本意是指向水中探物，亦可指人生進取。朱熹《與林擇之書》曰：“未去之間，亦且試撈摸看。若幸指撥得一二人，亦是一方久遠利害也?！?瞿汝稷說“沒撈摸處撈摸”，大意是主張摸著石 頭過河。董其昌則說“沒撈摸處切忌撈摸”，就是要有了明確的目標， 才可以奮勇前進。由此可見董其昌的性格之依規(guī)、沉穩(wěn)，不肯冒險。
憨山大師德行天下，系明代四大高僧之一。憨山十二歲出家，曾在南京報恩寺為僧，后云游各地。憨山大師與皇室有著特殊的關(guān)系： 萬歷皇帝十六歲大婚，三年后仍然沒能生育，他的母親李太后非常著急，派人去五臺山設(shè)立祈儲道場，請憨山大師主持法會。第二年（1582 年），萬歷皇帝果然生育了兒子，于是李太后認為這是憨山 的功勞，賞賜給他很多錢財。憨山就利用李太后的賞賜，重建了氣勢 恢宏的海印寺，該寺于萬歷十六年間建成。
學(xué)識淵博的憨山大師通曉史書，熟諳佛經(jīng)，給董其昌等人開示了一個人生問題：人怎樣才能“戒慎恐懼”4。此語出自《中庸》：“戒 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p/>
憨山講法有個特點，就是通俗易懂。許多深奧禪理，由憨山來 說，似信手拈來。尤其是他話藏禪機，常令信眾醍醐灌頂，回味無 窮，記憶深刻。憨山大師還有著名的“三要三不要”箴言，曰：“為 學(xué)有三要，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莊，不能忘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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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佐賢《書畫鑒影》卷八?！渡骄訄D卷》，紙本，墨筆。
2憨山大師是安徽全椒人，俗姓蔡，名德清，字澄印，號憨山，民間因此常稱呼他叫“憨山 德清大師”。
3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四《禪悅》。
4陳繼儒《容臺集?序》。
參禪，不能出世。此三者，經(jīng)世、出世之學(xué)備矣，缺一則偏，缺二則隘，三者全無而稱人者，則肖之而已?！? 這些話，無疑是學(xué)界諸君子的人生明燈。
這是董其昌第一次與憨山大師交往。董其昌一生對憨山大師恭敬 有加，機緣就是由此而始?？峙逻B董其昌做夢都不敢想的是：當(dāng)年所謂因憨山大師在五臺山主持祈儲法會而誕生的皇長子朱常洛，居然 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 年）成了他的學(xué)生，而且朱常洛后來還成了 泰昌皇帝。
憨山大師當(dāng)初講解“戒慎恐懼”，實際上是給予董其昌等諸君子 以心靈指導(dǎo)：當(dāng)你遭遇人生坎坷和挫折時，應(yīng)該如何面對？這種開示，具有某種特殊的預(yù)見意義。我們雖然不知道憨山大師是如何開示“戒慎恐懼”的，但那個時代正流行王陽明的心學(xué)，王陽明說：“能 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良知是什么？就是天理，就是道，就是人心。歸根結(jié)底，就是自然法則。人若能“戒慎恐懼”，則可行大道，窮盡真理。
萬歷十六年冬天的這次聚會，董其昌至晚年都念念不忘。針對董其昌與瞿汝稷關(guān)于人生該怎樣“撈摸”問題，雖然憨山大師當(dāng)時沒有 支持任何一方，但從憨山大師平時開示的語錄可知，他顯然是支持趨向保守的董其昌的觀點。
董其昌一生不做糊涂事，會在事前深思熟慮而后行。這是董其昌為人處世的一個顯著特點。
三、考場外的驚雷
平平安安過完己丑大年（1589 年）后，新晉舉人們又開始忙著收拾行裝，滿懷期望地準備趕赴北京，去參加由禮部舉辦的二月會試。
憧憬總是美好的，然而現(xiàn)實并不遂人心愿。就在禮部將舉行會試的前夕，平地起驚雷，出人意料的壞消息傳來：王衡鄉(xiāng)試第一的成績被取消！
萬歷皇帝下令，讓王衡再行復(fù)試！前文已經(jīng)說過，王衡參加的鄉(xiāng)試，與董其昌不在一個考場。王衡是在順天府貢院參加鄉(xiāng)試，地點在北京，而這一年負責(zé)順天府北京鄉(xiāng) 試的主考官，就是少詹事黃洪憲。
黃洪憲是檇李（今浙江嘉興西南）人，資格頗老，系嘉靖三十二年（1553 年）癸丑科進士，出任過多屆鄉(xiāng)試的主考官，卻又常常被人詬病，最著名的案子，是工部主事饒伸曾控訴他：“張居正三子連占高科，而輔臣子弟遂成故事。洪憲更謂一舉不足重，居然置之選首。”所以官員們懷疑他主考的順天府鄉(xiāng)試存在不公。
這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起因：順天府北京鄉(xiāng)試結(jié)束以后，禮部主事孔兼“懷疑”舉人屠大壯與時任首輔申時行（1535—1614）的女婿李鴻有舞弊行為。 此時，李鴻、屠大壯與王衡等人均已通過了鄉(xiāng)試。時任禮部尚書朱賡 和禮科都給事中苗朝陽聞知非議，不想把事情鬧大，欲悄悄壓制下 去。而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系禮部客司郎中高桂，他心里氣不過，就直 接上疏皇帝，列舉八位考生有涉弊嫌疑，請求復(fù)試！高桂列舉了懷疑作弊的考生，還影射了王衡。他在疏文中寫道：“今輔臣王錫爵之子，素號多才，豈其不能致身青云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并將榜首王衡與茅一桂等一同覆試，庶大臣之心跡益明矣?！? 王衡就這樣被拔蘿卜時帶了出來。
萬歷朝的糾察官員人數(shù)眾多，有一百一十名監(jiān)察御史和五十二名 給事中3。站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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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憨山大師夢游全集》卷三十九《學(xué)要》。
2《明神宗顯皇帝實錄?卷二百七》。
3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華書局 2006 年版，第 18 頁
的角度看問題，任何事都會有不同的看法，于是大家七嘴八舌，馬蜂窩就此被捅開了。
萬歷皇帝無奈，就命令眾考官對試卷進行復(fù)校。眾考官一致認為，王衡才氣逼人，名副其實，但鑒于皇帝事前已經(jīng)發(fā)話，不可違抗，只得在春闈會試前讓王衡再行復(fù)試，結(jié)果仍位列第一，獲準參加禮部會試?？墒牵f閑話的官員再次發(fā)難，指責(zé)復(fù)考的考生水平太差，系有意做王衡的陪襯。
性格剛烈的輔臣王錫爵悲憤交加，連連上疏為自己申辯，而且 語十分激憤。事實上，王錫爵已經(jīng)當(dāng)了四年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處理過不少有爭議的朝廷政務(wù)，難免會得罪一些官員，所以事情變得越發(fā)復(fù)雜 起來。隨后，時任刑部云南司主事饒伸又攪和進來，以鄉(xiāng)試案為由， 上疏皇帝，要求罷斥首輔申時行和輔臣王錫爵。
明朝官場流行一種做法，官員一旦受到輿論攻擊，都會立即辭官，以保持所謂的名節(jié)，非得要皇帝出面挽留，否則就會覺得自己很 沒面子，被斥為沒骨氣。首輔申時行和輔臣王錫爵亦如此，便托病罷 朝，堅請辭官。另一位輔臣許國，跑到內(nèi)閣辦公所在地文淵閣，見空 無一人，就把奏章送到申時行私第。不料申時行看都不看，把奏章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因這起舞弊案，政府內(nèi)閣實際上已處于停擺狀態(tài)。
萬歷皇帝聞訊后大驚，說：“閣中竟無人耶？”于是，皇帝親自下令，革除饒伸的功名并將他逮捕入獄，又將高桂連降兩級，貶斥到邊疆，算是替兩位內(nèi)閣大臣出了口惡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御史毛在又上疏，指責(zé)禮部主事孔兼是幕后主使，說高桂的上疏就是他指使的?？准婧粼┩?，再上疏為自己辯護，并乞求離職?；噬闲臒┮鈦y，于是下詔，令各部衙門嚴格約束部下，不得妄議朝廷。
中國人常常會因同情弱者而放棄原則，有些朝臣開始為饒伸和高桂鳴不平，說他們這樣“胡鬧”畢竟是為了考試公平，并無私心。御史喬璧星上疏，請求皇上戒諭王錫爵，希望身為輔臣的他務(wù)必要寬宏大量，做一個“休休有容”的名臣。王錫爵當(dāng)然不服氣，又上書為自 己辯白。這樣一來二往，鬧得不得消停。而身居高位的王錫爵得理不讓人的做法，的確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使他的威望有所下降。
面對官場的鉤心斗角，目睹父親王錫爵遭遇的攻擊，王衡心里很難過。他一面懇請父親上疏拯救御史言官，一面表示自己不再應(yīng)試，以免爭端再起。王錫爵至此也發(fā)誓，說：只要自己在朝為官一天，兒子王衡就不再應(yīng)試，免得有瓜田李下之嫌……于是，王衡自動放棄了 禮部會試的資格。
萬歷十七年（1589 年）二月，董其昌參加了當(dāng)年在北京貢院舉 辦的禮部會試。
會試有多種別稱，如“春試”“春闈”等，又因會試由禮部主持，所以又稱“禮闈”?？荚嚬灿嬋龍觯繄鋈?，總計時間為九天，即農(nóng)歷二月九日至十一日為第一場，十二日至十四日為第二場，十五日至十七日為第三場。
明初的會試地點本在南京，至永樂年間才移至北京貢院。此地系元代禮部衙門舊址，坐北朝南，大門五楹。往里有二門五楹、龍門、明遠樓、致公堂、內(nèi)龍門、聚奎堂、會經(jīng)堂、十八房等處。1
明天順七年（1463 年），北京貢院會試考場發(fā)生大火，監(jiān)察御 史鎖門不許出入，導(dǎo)致燒死舉人九十余人、傷者無數(shù)的慘案。萬歷二 年（1574 年），首輔張居正下令擴建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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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清兩代貢院位于今北京建國門內(nèi)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一帶。清政府于 1905 年廢除科舉后， 擬在北京貢院舊址建造國會大廈，聘請德國建筑師做了一個仿德國柏林國會大廈的設(shè)計，因 耗資過大而擱淺。1941年，日偽政府在此空地上建造“神社”，供奉亡靈。新中國成立之后，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司令部曾設(shè)于此，1956年遷出。貢院舊址則由學(xué)部（社科院前身） 搬入。如今考場遺跡已蕩然無存，僅留下了“貢院街”等地名。
并把木質(zhì)考柵改為磚墻 瓦頂?shù)姆课?，考棚達一萬三千間。
王衡參加的萬歷十六年順天府鄉(xiāng)試，與董其昌參加的萬歷十七年 禮部會試，地點在同一處，即北京貢院。此時的貢院依舊是張居正擴 建后的模樣。
雖說會試與鄉(xiāng)試的考場紀律差不多，但執(zhí)行的力度比鄉(xiāng)試更嚴格?？忌M入貢院后，形同囚犯一樣，要經(jīng)唱名、搜檢、領(lǐng)卷等極為嚴格的手續(xù)，身邊還有兵弁彈壓。若檢查出考生把考試答案或提綱隱藏在身上，即所謂“夾帶”，則要立即扭送去刑部嚴辦?？忌鷤冞M入 考棚后，咣當(dāng)一聲，貢院大門被鎖上，因而這會試又被稱為“鎖院貢 試”。又由于貢院四周，被荊棘封鎖，所以又被稱為“鎖棘貢試”?？忌鷤儼凑铡肚ё治摹返呐判?，每人可分得一間考棚。又因為北京此時的天氣還較為寒冷，日照時間短，所以每位考生還可分得一盆炭火、一支蠟燭?？季戆l(fā)放以后，明遠樓上便敲響了鼓聲，應(yīng)試的舉子們開始苦思冥想做起八股文來。 有趣的是，北京貢院內(nèi)的明遠樓前，有一株茂盛而姿態(tài)奇特的槐樹，稱“文昌槐”。它的根部生在路東，主干彎曲向西，所以樹冠也 呈現(xiàn)在路西，如同臥龍一般。人們附會說它是文昌星現(xiàn)身，考生們進場，先須來到槐樹下膜拜，以求文運降臨，幫助自己登上龍門。
會試的意義不同尋常，因為只有通過會試，舉人們才可以升級進入殿試。在名義上，殿試是由當(dāng)時在位的皇上親自主持?？忌粌H能與天下最優(yōu)秀的讀書人同堂競技，還能親睹真命天子的龍顏，可謂三生有幸。如果能再幸運一點，晉升為進士的話，不光個人的命運將由 此扶搖直上，還能夠榮宗耀祖。說不定還能進入一甲前三名，即狀元、榜眼和探花，那可就真的了不得了。
董其昌順利通過了萬歷十七年的禮部會試。會試第一名叫會元， 董其昌屈居第二名 1，這也是非常驕人的好成績。但董其昌對這一成 績很失望，他在致信岳父時說：“會試事已畢，恨又失一元耳，皆福薄之故也。”2
三月十四日，殿試在紫禁城的保和殿內(nèi)舉行。殿試只考一天，考 試內(nèi)容是策問，即以皇帝的口氣詢問經(jīng)義、政事?？忌鷦t根據(jù)自己的認識來應(yīng)答，這叫“對策”。這種八股文體有點兒像后世的論文答辯。 考生們自黎明時進入紫禁城，歷經(jīng)點名、散卷、贊拜、行禮等程 序，再開始頒發(fā)策題，須在日暮前交卷。最后，考官們前來收卷。收卷的程序也非常嚴格，分為受卷、掌卷、彌封三個步驟，由不同的考官經(jīng)手。
待到閱卷日，在主考官許國的帶領(lǐng)下，八位考官依次坐下，每人一桌，輪流傳閱和考評?？季砩峡忌拿忠驯煌耆趽?，所以考官們不知道他們評判的是誰的考卷。而打分用五種記號，由上至下分別 為“○”“△”“\”“│”“×”，得“○”最多者為優(yōu)秀卷，再篩選出得○最多的十本，最后呈皇帝欽定。
皇帝收到這十本考卷后，按照他個人的喜好來評判，欽定御批一 甲第一、二、三名，即為狀元、榜眼、探花。此三人稱為“進士及 第”，又稱“三鼎甲”；二甲若干人，占錄取者的三分之一，稱“進 士出身”。二甲中的第一名，稱“傳臚”。三甲若干人，占錄取者的 三分之二。最后由填榜官填寫發(fā)榜，這一屆殿試就宣告結(jié)束。
萬歷十七年殿試一甲三名，即狀元焦竑、榜眼吳道南、探花陶望 齡，而全榜成績的第四名即是傳臚，稱為二甲第一名，就是董其昌。3 而且，同館于陸樹聲家的同門師弟袁可立和陸彥章，也同時被取為進 士，名列第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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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陳繼儒《陳眉公先生全集?思白董公暨元配龔氏合葬行狀》。
2 《董其昌家書卷》十三通之第七札。資料來源于 2018 年西泠拍賣拍品。
3 《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萬歷十七年己丑科》：董其昌“是年，高中二甲一名進士，選庶 ?！?。
據(jù)估算，明朝參加科舉考試者約有百萬之眾，猶如千軍萬馬勇闖 獨木橋，能夠通過層層考試而最終獲得進士者，每三年僅僅兩三百人 而已，其考中進士的比例之低、難度之高，簡直算是鳳毛麟角。金榜題名，當(dāng)然是值得慶賀的盛事。按照明朝的規(guī)定，禮部要舉行宴會，宴請新晉的進士，還將組織
他們?nèi)颖O(jiān)拜謁先師孔老夫子，1 這算是國家對這些優(yōu)秀讀書人的褒獎。
喜報傳到董其昌的家鄉(xiāng)松江府華亭，當(dāng)?shù)毓賳T和鄉(xiāng)紳們喜形于色。他們認為松江府是鐘靈毓秀之地，官府有重教于民之功，因此倍感自豪，于是在華亭七星橋北豎立起“進士坊”，以祝賀董其昌、殷廷樞、陸彥章、吳炯及上海籍的陳所蘊、李叔春、朱正色和李尚袞等 七員進士2，表彰他們?yōu)榧亦l(xiāng)增光添彩。
與此同時，躺著也中槍的王衡，只得在江蘇太倉家中“閉置一 室”“謝客讀書”，自嘆倒霉。他當(dāng)時寫詩說自己“生長宰官家，心情春后花”。其中矛盾、郁悶、無奈的心情，由此可見一斑。
王衡后來曾借王維之名，將自己的科舉遭遇寫成了著名戲劇《郁 輪袍》。在戲中，他悲苦地指出：科舉考試是對人性的折磨，“捻斷 吟髭，咬疼食指書中死。汲汲孜孜，只為這一個功名字！”他還說：“摶得到云生兩翅，都不過三分錢、二分命、一分詩。只是那妖神索食，借一個孔子為尸?！币馑际钦f，科舉考試成功者，不過是依靠了三分財力、二分運氣，卻只需要那么一分的文才罷了。而且，在尊孔至圣的年代里，王衡敢于說出“只是那妖神索食，借一個孔子為尸” 這句話，的確需要一股蔑視封建傳統(tǒng)的勇氣。
董其昌與王衡，都是那個時代里的文壇驕子，命運卻如此相悖， 兩人人生軌跡猶如“Χ”字形。董其昌成為進士之后，他的仕途進入 了急速上升的通道，命運就此為他大開幸運大門。這個來自江南的士人，從此晉階大明王朝的廟堂之上，也變成一個極為復(fù)雜的人。而
王衡從此滑落了下去…… 但是，王衡的鄉(xiāng)試遭遇，其實對董其昌內(nèi)心的觸動很深，影響到他今后對待政壇的態(tài)度，以及他的為人處世?？涤袨樵f：“香光雖 負盛名，然如休糧道士，神氣寒儉。若遇大將整軍厲武，壁壘摩天， 旌旗變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3 這句話的確入木三分，說明生性懦弱的董其昌，十分畏懼政壇的惡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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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董其昌《學(xué)科考略》：新晉進士者“國朝賜恩榮宴于禮部”“國子監(jiān)謁先師”。
2《重修華亭縣志》卷二十一。
3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