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秒鐘是什么概念》共收錄作家錦璐近年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十篇,包括《毛紡廠在西北偏北》《五秒鐘是什么概念》《不忘》《女人邊鋒》《我是金銀珠》《喬丹的祝?!贰痘夜媚铩贰犊茨阋谎塾卸嚅L》等。錦璐的小說銳意新出、敘述圓融連貫、視域廣闊、焦點集中于都市生活,有的聚焦女性家庭和職場,有的關注小人物的生活日常;其持續(xù)探索情感生活,執(zhí)著追問人性人生,不斷突破寫作模式,充溢著對溫情與敬愛的倚重,以及對良善和守持的秉有。如《毛紡廠在西北偏北》透視共同成長的年輕人經歷的悲歡離合,去國多年身患沉疴的馬依拉重返故鄉(xiāng),被親人和朋友溫柔以待;《五秒鐘是什么概念》以梅老板和阿茂分別代表城市的富裕者及小人物,構筑出雙線交織的結構,揭示了無論何種人都有作為人而繞不開的困境及劣根性;《我是金銀珠》《女人邊鋒》中的女主人公則困于事業(yè)、生活或家庭、情感的危機之中,不斷尋求破局之法。
錦璐,本名蔣錦璐,廣西作協副主席,高級記者,廣西首批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中短篇小說多見于《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花城》等刊物,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年選》轉載,并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雙人床》《美麗嘉年華》、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絢麗之下 沉靜之上》。
曾獲第六屆、第九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第十五屆廣西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第九屆廣西青年文學“獨秀獎”、《中篇小說選刊》“2004—2005年度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等,作品入選第五屆“城市文學”排行榜等榜單。
1 毛紡廠在西北偏北
43 女人邊鋒
73 復調喀秋莎
103 不忘
155 灰姑娘
213 看你一眼有多長
279 五秒鐘是什么概念
305 夜路
339 我是金銀珠
373 喬丹的祝福
399 后記
后記
我在新疆烏魯木齊出生長大。
很多年前,去參加《 小說月報》組織的采風筆會,同行的一位女作家聽說我出生于新疆,很是吃驚地說,不像不像。我問她那像哪里人。她說像上海人,像江浙人,反正不像新疆人。這個判斷得到了在場人士大體一致的認同??墒悄莻€時候,雖然我在小說里入骨入髓地刻畫過上海人,我卻連沿海的省份都未曾去過,更別說上海,理應是上海人眼里名副其實的“鄉(xiāng)下人”。讓見多識廣且對人物有著入微觀察和敏銳直覺的作家們看走了眼,我一時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本能之下,我回應,我的父親是南方人,我的母親是北方人,如果在地圖上對折一下,他們之間連線的中點,差不多是在江南那一帶。當然,這種說法不過是一種應急的回答,調侃式的自我確認。
在社會交往中,每個人都會在潛意識中通過對方的形象、性格、氣質確認他(她)的來路。當我們給某個人下定義時,這種標簽式的限定詞實際上包含了他(她)的出身、背景和地域性、群體性的特征。比如說“高干子弟”“ 富二代”“草根”,比如說“書香門第”“小市民”,比如說“大家閨秀”“小家碧玉”, 比如說“江南才子”“北方莽漢”。這些詞含義豐富,往往說者這么一說,聽者就能夠心領神會,無須過多解釋。
既然普通人都有這種本能,描摹市井百態(tài)、人生命運的小說家更需要將這種本能轉化為自覺。小說家不僅要研判人物的來路對他(她)的形象、性格、氣質的塑造,還要從人物的形象、性格、氣質倒推、復原他(她)的來路。說白了,這一切日常功課都是小說家為了在一個虛擬的世界中,為筆下人物建立經得起推敲的來龍去脈,包括出身、家庭背景、生活環(huán)境、成長環(huán)境、教育環(huán)境,為人物組建與他(她)的命運無論是息息相關還是若即若離的親友團關系網,若簡省則只有父母兄弟姐妹子女,若繁復則包羅三姑六婆左鄰右舍青梅竹馬閨中密友前夫前妻前女友前男友頂頭上司部門同事下級部屬……
將話題轉回來,我之所以對那次“上海人”而非“新疆人”的誤判記憶深刻,一是人的來路的確有復雜之處,表象與內在并不能完全畫等號,所謂的識人辨人術,只是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具體到個體,貨不對版的偏差并不在少數。二是小說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就像老中醫(yī)號錯了脈,老木匠開錯了槽,老廚師調錯了味。這就說明,盡管小說家對世相人生、市井百態(tài)能夠做出熨帖到位、折服讀者的描寫,也只是紙上談兵,運用到實際生活中就會有偏差。若是他們有本事將訴諸小說中的運籌帷幄、明察秋毫搬到現實生活中,早就仕途順暢官運亨通股市發(fā)達了。離開虛擬的世界,小說家是力不從心的。還好,我發(fā)現身邊那些寫出好小說的榜樣,基本上都是干一行愛一行,揚長避短,安心寫作。
我的腦海中常常會出現這樣一幕場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十四歲的父親蹲在龜速般的火車中,從廣西一路向北,從飛沙走石的暗夜穿過河西走廊,奔向前途未卜的命運時,七歲的母親正一臉雀躍地趴在萬米高空中的飛機舷窗前,和她的父母在從北京飛向邊疆的軍用運輸機上,俯瞰連綿起伏的天山山脈。驕陽就在天邊,仿佛永不落幕。
烏魯木齊是一個移民城市。天南海北哪個地方的口音都有。小時候,鄰居阿姨成天叫我“漏漏”,那是個湖南人。去理發(fā)店,上海老師傅說,這個小囡囡剪童花頭的呀?陜西大爺要給我糖吃,就說“給娃個糖吃薩哈”。天津人抱怨起來,都是“齁”字開頭,齁酸,齁巴爛貴,齁不是東西。如果天津人是向山東人抱怨,山東人肯定回他,你別窮木亂(搗亂,沒事找事),你再木亂我揍你!四川人吵架,先人板板。東北人不耐煩起來,你整啥玩意兒磨嘰個啥?甘肅人想找河南人聊天,咱們諞會閑傳子吧。河南人簡單,行就“ 中”,不行就“不中”。
新疆離內地太遠了。
連接新疆和內地的蘭新鐵路始建于1952 年。從蘭州西行跨越黃河后,翻越海拔三千米的烏鞘嶺,進入祁連山北麓的河西走廊,經武威、張掖、酒泉出長城西端的嘉峪關,過馬鬃山南麓的玉門、疏勒河,西跨紅柳河進入新疆境內。又沿天山南麓過哈密、鄯善、吐魯番,在達坂城穿過天山到烏魯木齊市。再向西經過軍墾之城石河子、奎屯、博樂,最終到達邊境口岸城市阿拉山口市。這么多頻繁出現在歷史和古詩中的地名,如果你在現實中要全部經過一遍,總長度為兩千四百二十三公里。這個長度,幾乎等同于南寧到北京的距離。
二十歲那年離開新疆。我在火車上待了兩個晚上,才從烏魯木齊抵達蘭州。 經過電氣化改造,這個時間已經縮短到了十一個小時左右。
這些年來,我總共回去過五次。其中有三次居然是出差。我像一個外地人那樣,去了喀什,去了和田,去了烏魯木齊之外的好幾個地方。新疆太大了,面積是廣西的近七倍。而我一直生活在烏魯木齊。對這座城市以外的很多部分,包括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我和那些第一次到新疆的人一樣,感到新鮮而陌生。
即便是對于仍然生活在新疆的人來說,這里的歷史和現實都存在著許許多多認知上的盲區(qū)和誤區(qū)。一鱗半爪、走馬觀花的獵奇式印象實在不合適描述新疆, 一些意見領袖指點迷津的初衷和高瞻遠矚的眼界,也時常為民眾激進的情緒左右, 反而更遮蔽了新疆。
對于父輩而言,新疆是一個充滿矛盾情感的地方。他們被命運的朔風裹挾, 無根的種子一樣撒在一百六十六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如芨芨草根部,深埋在1.5 米的鹽堿地下。風沙如刀割過。它們低伏掙扎。等父輩熬過那段不堪的歲月,很多人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內地。有些是落實知青政策回到了他們的故鄉(xiāng),有些是跟著在內地上學工作的孩子們離開了新疆。
在新疆的那些日子里,對于我的父輩和我們這些“疆二代”來說,中秋節(jié)、清明節(jié)這兩個節(jié)日,就是一個概念,沒有誰家有興師動眾過節(jié)的實際行動。我們父母的出生地都十分遙遠,都是從天南海北來的。我們的祖輩在遠方。何處團圓?何處祭拜?在這樣的時刻,新疆不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可是,你若問我的父親和母親,甚至包括我,新疆怎么樣,我們會一致說,新疆是個好地方。怎么好?就像歌里唱的那么好,“我走過許多地方/最美的還是我們新疆”。
我們把新疆稱為“我們新疆”。不是故鄉(xiāng)的地方,成了我們的故鄉(xiāng)。
曾有一段時間,我中斷了文學創(chuàng)作??赡苁羌で椴辉?,更可能是才氣已盡, 也有可能,是缺少了對這個世界想象的興致。我在廣西南寧生活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在新疆烏魯木齊的時間,我卻依然感覺沒有走進它的內心,只是在周邊晃悠。我不可能不想念故鄉(xiāng)。
我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越來越深重。在遠隔著長江黃河、喜馬拉雅山珠穆朗瑪峰的南方懷想,在吞咽帶著酸筍味的餃子和涮羊肉時懷想,在混合著路邊蔭生植物氤氳出的重重陰氣、騎樓暗影下女子幽明的媚氣、不知哪個角落咿咿呀呀絲竹伴唱《帝女花》透出的遺世古風的詭氣的亞熱帶城市的傍晚懷想。
剝開沉積岸一樣的時間疊層,我看到去國多年身患沉疴的馬依拉重返故鄉(xiāng), 在青楊樹掩映的小城,被親人和朋友溫柔以待;我看到運動員出身的女人邊鋒向天空奮力擲出標槍,那意味著她對男性及其權力,包括她對過往情感的憤懣的反叛、反抗以至反擊;我看到艾老師灰白的童花頭發(fā)絲紛飛,她疲憊又堅強,舌頭打卷,彈出一連串堅定的跳躍的飽滿的富有彈性的俄語單詞;我看到少女金燕和她的母親梅楠,在冰天雪地中呼喚血緣感情的復歸……
提筆忘憂,落筆心安。對故鄉(xiāng)深重的懷念,成為《毛紡廠在西北偏北》,成為《復調喀秋莎》,成為《女人邊鋒》, 成為《不忘》……一度遠離創(chuàng)作的我回來了,是故鄉(xiāng)成就了我筆下生機勃勃的嶄新的文學世界。
我把故鄉(xiāng)視為命運的源頭。這里,是故事開始的地方。漫漫人生,寫作成為我與這個世界對立、溝通、和解、相伴的方式,并將成為我賴以生存的方式。以理性的冰與感情的火打造淬煉成的寫作鑰匙,正靜靜地等著我,開啟那零落卻龐大的故鄉(xiāng)記憶。
是時候了。再一次,重返故鄉(xiāng)。
小說家。南方籍貫,北方成長;新疆悟事,廣西謀生。
——這是作家錦璐的簡歷
每一間小屋,都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人;
每一個人,都終將消逝,留下的,是不竭的暗夜幽香和動人的記憶。
這些站立的,倒下的;這些睡著的,醒著的;這些變形的,未變的;
這些南來和北往交纏孕育的鮮紅血脈,暈染出誘人的隱秘;
這些速度與激情,碰撞出生與死的距離。
——這是錦璐小說多維的格調
一生的時長該用什么單位計算?一世的愛恨該用什么訴說?
——這是錦璐小說不竭的追問
在世俗生活的輾轉流離中,展現出高貴的智慧和絕不妥協的倔強;
在須臾揮灑的輕松言笑中,透露出深刻的絕望和寧靜的虛無;
在細密熱烈的節(jié)制訴說中,滲透著夢幻般的光亮和色彩。
所有詩意的挽留,終將像“溫水流過心臟”,閃爍著水晶般的理想主義光芒。
——這是錦璐小說最好的注解
都市寫作,城市文學,探索情感,考問人生
——這是錦璐小說的關鍵詞
五秒鐘是什么概念
別看表舅公身體軟塌塌地像一坨豬尿脬,可他的骨頭是硬的。他不求饒,鎮(zhèn)定得像砍別人的指頭。少一根指頭算什么?又不是少十根,更不是砍他小弟弟。他們做土石方工程的,從別人手上搶地盤搶生意,拼的是什么?不拼誰的骨頭硬, 難道拼你對國際局勢有獨特見解,拼你會吹口哨?阿茂不止一次被表舅公教育,干一行就要有干一行的樣子。表舅公戳戳后腦勺一勾褪色的刀疤,像他們這些只有蠻力的窮鄉(xiāng)人,想要出頭,就不要怕痛。
阿茂突然比出左手中指,對著梅老板比出左手中指。他猛地把身體湊過去, 小聲說:“你見過被砍斷的指頭嗎?”還沒等梅老板有所反應,他快速把手撤回來, 生怕那根手指落在對方手上似的。
男人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前后左右都沒有車。那些車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這樣的高速公路,開起來很單調很乏味。一大早,他就在這條路上跑了一趟。 現在,是往回開。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人在打哈欠的時候,會觸發(fā)中耳里面一塊叫鼓膜張肌的肌肉,使人不會被自己下巴肌肉運動的聲音震聾。因此,男人聽力減弱了那么一兩秒。這個哈欠打得太大,也是因為太累了吧,眼淚跟著流下來。他拿手在臉上胡擼了一把。
他沒有留意到身邊這個小個子沖他比畫著并且又說著什么。
那是一根手指頭呀,從手上活生生砍下來。血不是一下冒出來的,而是等了一下,才從粉紅色的斷碴處靜靜涌出,然后流成一道很扎眼的紅線,和從阿茂臉上流下來的血匯在一起,順著桌子向下淌。阿茂再次在車窗里看見自己臉上那道刀疤。他的椅位是那么寬敞,但他的上半身卻斜撐在椅背與車門間,好像隨時要逃走。天空里的墨色,像洇在他臉上。
車上沉悶得不行。中控臺是一個很大的觸屏電腦,泛著孤獨神秘的藍光。梅老板提醒阿茂,“說話啊。你剛才說得挺好。接著說。”
不知道他按了一個什么鍵,車廂里閃過一串又一串LED燈光。紅的、綠的、紫紅、黃的、藍的,像夜店里那樣動感十足,閃爍不停。他又按了一個鍵,音響響了起來。一開始是兩首歌,先是《北國之春》,然后是《最炫民族風》。接下來是二人轉。全是黃段子,一個接一個。以為講完了,又來一個。以為講完了,竟然還有。沒完沒了。
梅老板一直在笑。他那若有若無、莫名其妙的笑,實打實地生動起來。他都笑出了聲,吭吭吭吭,像一個臭不要臉的老獸。他還轉過頭,不停地看阿茂。阿茂僵硬地坐在那兒,面無表情。男人感到奇怪,問:“你怎么不笑?”阿茂十幾歲的時候去東莞打工,長途大巴上,二人轉聽一路,他跟著一路笑過去。跟個傻逼一樣。
男人并不知道阿茂突然生出的惡劣心情。“要是今天是你活命的最后一天,你打算干嗎?”男人問阿茂。
“不知道。” 阿茂沒有立刻回答。他根本不想說話。
有雨點噼啪落在擋風玻璃上。剛反應過來下雨了,雨水就哐當一下,整個兒地砸下來。四邊的天上都黑得很嚴實 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雨水擊打在車頭,濺起飛浪一般的白沫。
車速一點都沒有降。為了抵消雨水帶來的阻力,男人似乎還踩深了油門。
“你說,那架飛機掉下來的時候,那一飛機人,來得及想這個問題嗎?”
“你干嗎總是提那架飛機?”阿茂強迫自己說話聲音大起來。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他說不上,自己是害怕嗎?
這么暗的天色,梅老板依然戴著阿茂的墨鏡。梅老板從鏡框下面伸進去一根手指,揉了揉眼睛,指著遠處那些模糊在雨幕中的風景?!斑@么大一件事, 你竟然都不關心?都說飛機是最安全的,出事概率是最小的。”他看了阿茂一眼。
二人轉后面,跟著一首歌。隨著柔軟而溫和的旋律,車里的氛圍燈漸漸轉成夕陽西下,天邊晚霞的那種顏色。這首歌唱完,又從頭開始唱。男人按下循環(huán)鍵。
男人跟著唱。他唱得小心翼翼,一點兒都不像他這么大塊頭發(fā)出來的聲音。 那個聲音卻一點都不好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阿茂愣在那兒,好像在瞬間,他遭受了電擊。這首歌的每一句歌詞他都記得。很多次唱這首歌唱到吐。邊醉邊唱,邊唱邊吐。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男人調小音量,他想說些什么?!拔矣龅竭^一次。飛機就像過一連串大坑, 整個跳起來,掉下去,又跳起來,掉下去。我在座位上跟著跳起來,掉下去,又跳起來,掉下去。水杯倒了,水灑我一身。我的腦袋撞到行李艙,不止撞了一次。 你就感覺,腦袋跟身體分了家,你根本阻止不了腦袋撞上去?!?p/>
“旁邊坐了一對小情侶。女孩二十歲出頭,長得很好看,比男孩鎮(zhèn)定。男孩怕得嗷嗷叫,那小姑娘只是死死抓住扶手,臉上冷靜得很。我都服。我心想,沒事的沒事的。頭天我見過活佛。正兒八經地拜見?!蹦腥松焓郑谀X袋和車頂之間比畫。
男人的描述讓阿茂在腦子里形成某種圖像。他的心里面抽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很冷很冰的東西,順著衣領竄入,鉆進他的心臟。
男人轉過頭來,嘴角扯了一個難看的弧度,可能想笑。他應該忍了很久, 一旦開口,就沒辦法收住了?!捌鋵嵨也幌胝f。我原本想, 找個人坐在旁邊就行了。這條路太長,開起來很累?!卑⒚H坏乜粗懊?,他可能走神了。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做過好多好事,也一起做過一些不是那么好的事……別人都說,再好的朋友,只要一起做生意,就會鬧翻,就會成仇人。可是我們不是這樣。當然,有人挑撥我們的關系,想要分頭擊破我們, 把我們的生意搞垮,但是他們都沒有得逞。”
雨勢不見弱,雨刷一刻不停。路上只有他們這輛車,對面車道竟然也沒有車。他們好像進入了一段被人遺忘的路段。周圍的景象沒入濃重的灰茫中。
“城里最高的樓、最大的市場、最豪華的飯店,都是我和他的。朋友們開玩笑,你們除了老婆孩子不共有……”
男人伸手在車門那里掏出一瓶水。他扭開蓋子,咕咚一下,一口吞下大半瓶水。他沒有理會阿茂,抹掉漏到下巴上的水珠, 接著說。
“人不會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所以我們做事很謹慎。我們把很多風險都熬過來了?!?p/>
男人說“風險”的時候,水從胃里反上來,他打了一個嗝,從口腔里噴出來的水飆到方向盤上。阿茂心里跟著冷笑,“風險、 風險”。
“我去見活佛那次,他有事沒去成。我就把活佛賜我的玉送給他。我跟他說, 我們倆的命,拴在一起。”
男人又扭開水瓶 把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光。他按下車窗,把空瓶子丟出去。 風立刻把瓶子卷走了。灌進來的雨水打在他 半邊身子上。臉是濕的,墨鏡上也有水珠。
男人安靜了一會兒。那個好聽的聲音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阿茂有很久沒唱這首歌了。昨天晚上,他讓那個歌廳公主陪他唱這首歌。
她說什么歌都會唱,就是這首,她不會唱。歌廳公主不會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鬼才相信。他站起來,逼近她。她很瘦,比他們曾經在一起的時候還要瘦。他是在夜市大排檔上認識她的, 她在那里賣唱。 她唱《 月亮代表我的心》, 比別的賣唱歌手唱得好聽。有流氓調戲她,他沖上去,為她打了一架。阿茂是暴脾氣,和她在一起的那兩年里,也對她動過手。五顏六色的激光燈轉得阿茂心煩意亂,他在考慮,要是他再給她一巴掌,她會不會還是像以前那樣冷冷地看著他,一聲不吭。和他一起去的人,搞不懂他為什么一定要唱這首歌,也搞不清那個歌廳公主為什么一定說不會唱這首歌。阿茂也搞不懂,他遇到的女孩既不把他的輕聲細語當回事,也不把他發(fā)起脾氣的拳腳當回事。她們總是不把他當回事。
和他一起去的人起哄,歌廳公主起價,要么欠揍,要么欠操。他們很期待地看著阿茂??墒?,這次他沒有胡來,只是又把自己喝醉了。腦袋挨到枕頭之前, 他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動靜,是那種動手干架之前的虛張聲勢。摩托車碾過他的睡夢。那部破車,堵塞的引擎總要噴嗆幾聲才能出發(fā)。歌廳公主細細的胳膊箍緊他的腰。他抓緊油門,狠狠轉到底。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跑進了電影里。他變成了身受重傷、鼻子淌血的劉德華,女孩變成了穿著婚紗的吳倩蓮,他們逃命。再不逃就沒命了。那部老港片是《天若有情》,表舅公的最愛。
表舅公說,女人只靠哄是不行的,只靠拳腳更不行,哄和拳腳加在一起,也不頂用。要靠真心。每隔一段時間,表舅公就讓阿茂飛過來一趟。任務是送錢。 都是現金,沉甸甸裝滿一個電腦包。米香街米蘭小區(qū)有一個女人。年輕女人。
阿茂不多說不多問。不過,他多少有點好奇,表舅公都是什么時候過來的呢? 給錢就算是真心嗎?要是這么說的話,那不給錢就是連一點點真心都沒有。繞彎彎的話若一直追問下去,很無聊,很沮喪,很絕望。
女人后來生了孩子。阿茂怎么看那個孩子,都不像表舅公。表舅公卻穩(wěn)得很, 甚至讓那個背包更重了。直到后來見到會吹口哨的領導,阿茂總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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