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是??思{“斯諾普斯三部曲”之首部作品,是??思{后期的重要小說作品之一。小說以法國人灣鄉(xiāng)村為背景,講述了北方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代表人物弗萊姆·斯諾普斯如何利用一系列狡詐和欺騙的手段逐漸從政治、經(jīng)濟、倫理道德等方面征服了代表南方文化的村子法國人灣。小說在結(jié)尾處入木三分地描述了弗萊姆怎樣把捕來的一群野馬假冒馴馬賣給當?shù)鼐用?,又把一塊荒地偽裝成有寶之地,高價賣給村子中的村民,然后離開村子進軍杰弗生鎮(zhèn)。作品風格簡潔明了、干脆利落,形成了鮮明的特色。
作者:
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國文學史上具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人物。1949年因“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shù)上無與倫比的貢獻”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思{以小說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他為人熟知的諸多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講述了發(fā)生在虛構(gòu)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故事,被稱為“約克納帕塔法譜系”。主要作品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圣殿》《押沙龍,押沙龍!》《去吧,摩西》等?!八怪Z普斯三部曲”作為??思{晚期作品,對“約克納帕塔法譜系”的主題具有很重要的強化和升華作用。
譯者:
斯欽,先后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以及加拿大的喬治布朗學院(George Brown College)和圣力嘉學院(Seneca College)學習,旅居海外多年。2018年至今翻譯出版了《野棕櫚》《婚禮的成員》《誰見過那風》《小鎮(zhèn)艷陽錄》《閑適富人的田園歷險記》《傷心咖啡館之歌》《兩種孤寂》等作品。
目錄
第一部分 弗萊姆
第一章 003
第二章 038
第三章 075
第二部分 尤拉
第一章 139
第二章 186
第三部分 漫長的夏天
第一章 229
第二章 293
第四部分 村民
第一章 377
第二章 466
無
??思{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shù)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
只有??思{的那種技巧才有可能把我所看見的寫下來。
——馬爾克斯
福克納并不試圖去解釋他的人物,他只是描述他們的感覺,記錄他們的行為。他們做出的那些事情是超乎常規(guī)的,但??思{對于人物的刻畫是如此真實而細膩,以至于你幾乎不能想象他們不去做那樣的事情。
——博爾赫斯
??思{在技巧上取得的成就幫助我們?nèi)ダ斫馕覀冏约旱膰遥ッ鑼懳覀兩畹倪@片土地。
——略薩
《村子》以法國人灣鄉(xiāng)村為背景,講述了弗萊姆·斯諾普斯利用一系列手段逐漸征服了代表南方文化的村子法國人灣的故事,較為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交織著作者獨特的對意象、想象、象征等方面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成了頗具特色的藝術(shù)風格。
第一章
當弗萊姆·斯諾普斯第一次來到瓦爾納的店里當?shù)陠T時,尤拉·瓦爾納還不到十三歲。瓦爾納有十六個孩子,尤拉是老幺,是家里的寶貝。她十歲時身高就已經(jīng)超過她母親,不滿十三歲已經(jīng)出落得像個女人,胸脯圓潤,一點都不像青春期女孩兒或者少女那種小巧堅挺的胸脯。她的模樣很容易讓人想到酒神時代的象征物——陽光下流淌的蜂蜜,豐收的葡萄在山羊蹄子的踐踏下汁液四濺的場面。這女孩兒似乎是一個生活在真空玻璃瓶里等著慢慢長大的女孩兒,天生帶一種只有雌性哺乳動物身上才有的與世無爭的懶散勁兒。
這一點她和瓦爾納很像,雖然懶散在瓦爾納身上體現(xiàn)為一種優(yōu)哉游哉打發(fā)日子的姿態(tài),但在尤拉身上,懶散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不愛動彈的特點。還在嬰兒時期她就很少活動,即便活動,范圍也僅限于從桌子到床,從床到桌子這么一小塊地方。她很晚才學會走路,有了搖籃車后下地玩耍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那輛搖籃車是方圓百里第一輛也是唯一一輛搖籃車,既笨又沉,幾乎和一輛狗拉車一樣大。尤拉躺在搖籃車里被人推來推去,她一天到晚躺在這輛車里,一直長到伸直兩條腿車子已經(jīng)盛不下了,必須由一個大人很吃力地從車里把她抱出來時,父母才強制性地戒掉了她對這輛車的依賴。不能坐嬰兒車后她開始依賴椅子,一天到晚坐在上面。也許這姑娘從小就已經(jīng)明白自己哪兒都不想去,人生的每一階段毫無新意,每個地方也和其他地方毫無二致,所以養(yǎng)成了走到哪兒都要人抱的習慣。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她五六歲。那時候她母親不愿意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里,走到哪兒都要帶著,于是她跟著母親去了很多地方,說得更確切點,她其實是被家里的黑人奴仆背著去了許多地方。母親,她,和那個背她的黑人仆人的身影常常以這樣一幅畫面出現(xiàn)在大路上——瓦爾納老婆身披披肩,穿一件星期天做禮拜穿的衣服走在最前面,她的身后是背著尤拉的黑人仆人,因為身上背著一個人,黑人仆人走得有點艱難,而他背上背著的那個長胳膊長腿、腿腳當啷著懸在空中的姑娘就像一個被劫持的薩賓婦女 。
家人給尤拉買了很多玩偶娃娃。她把它們放在自己座椅旁邊的椅子上,很少搬來搬去。玩偶們大同小異,看模樣幾乎沒什么差別。瓦爾納讓鐵匠仿照尤拉一到三歲時坐的那輛搖籃車的樣子另外給她打了一輛小型搖籃車,專門讓女兒放玩偶娃娃。新的搖籃車做工粗糙且看著一點都不輕巧,但對住在法國人灣的村民來說這是很了不得的事,因為以前他們可沒聽說過(更沒見過)誰家會專門請人給孩子打一輛專門放玩偶娃娃的搖籃車!尤拉把娃娃全部放在那輛小型搖籃車里,自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守著,但她很少擺弄那些娃娃。一開始家里人以為她之所以對那些娃娃冷漠可能是因為智力發(fā)育遲緩,要不就是她還小,還沒朝著女人的方向成長,可是不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真正的原因是這孩子根本不愿意動彈一下。
從一歲到八歲這段時間她幾乎是在椅子上度過的,只有吃飯或者全家大掃除這樣的事情才會讓她從椅子上下來展展筋骨。在瓦爾納太太的要求下,瓦爾納讓鐵匠給女兒打制了幾件迷你版的家庭用具——幾把小掃帚和墩布,一臺小鐵爐——希望女兒可以用這些東西學習一下持家的本事,順便多走走路。可是當他們把這些小東西放在她眼前時才意識到,這就像是給一個老酒鬼端來一杯冷茶,毫無作用。她很少找人玩,也沒有形影不離的女伴,她似乎也不需要她們,在其他女孩兒身上常見的,為了團結(jié)起來對付和她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兒或者大人而彼此之間形成的短暫親密關(guān)系,在她身上從來都看不到。她只是懶懶地待著,樣子讓人想到待在母親子宮里的胎兒。也許她出生時心智和肉體便徹底撇清關(guān)系,或者這兩樣東西根本不情愿結(jié)合在一起,所以選擇了獨自來到這個世界,而不是以相互陪伴來到世間并一同成長的方式;要不就是她的心智和肉體來到世間時已經(jīng)發(fā)育得不對等,一方大一方小,大的把小的裹在里面?!皼]準兒這孩子長大了反而淘氣得像個男孩子似的!”瓦爾納這樣說。
“長多大?”尤拉的哥哥喬迪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像是在冒火,很短,一閃而過。他就是這樣,很容易被激怒?!跋袼@樣長,哪個男人等她?等五十年嗎?人不是橡樹,可以等五十年,要我說沒等到她纏上橡樹,它已經(jīng)爛了!被人當成柴火燒了!”
當尤拉長到八歲時,哥哥喬迪認為她該去上學,瓦爾納夫婦也有這個打算,但什么時候送女兒上學,夫婦倆遲遲未定。瓦爾納是村民推選出來的學校信托人(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瓦爾納才不反對送女兒上學),是學校里說一不二的人物,甚至可以決定法國人灣學校的存亡。在那些已經(jīng)當了爹媽的村民看來,這間學校早晚都會成為瓦爾納家的產(chǎn)業(yè),既然這樣,他們覺得瓦爾納把女兒送到學校上學是早晚的事,再不濟也會讓他女兒在學校里待上一陣子。瓦爾納人精一個,收租子算利息時一毫一厘都不會讓,他怎么會錯過利用自己在學校的地位讓女兒上學的機會?瓦爾納老婆對女兒上學這事兒倒是不怎么上心,作為這一地區(qū)最會持家的主婦之一,她孜孜不倦地打理著這個家,收納熨好的床單被罩,整理貨架和儲存土豆的地窖,在熏肉房里懸掛鮮肉條,其他人很難從繁重的家務(wù)活中感到愉悅,但她卻樂此不疲。雖然嫁給瓦爾納的時候她多少識幾個字,但還達不到能夠閱讀整本書的水平,因為底子薄,所以四十年過去,她沒有養(yǎng)成一丁點讀書習慣,她更愿意從活人嘴里聽到對事件、傳聞和消息的描述,然后自己添加點議論或者從道德方面評判一下。在這個女人看來,女人識字純屬多余,光憑看書做不出一手食材搭配得當?shù)牟穗?,佳肴美食是從實踐里來的,是通過攪動勺子以及品嘗勺子里食物的咸淡磨出來的。一個認為自己只有去學校學習后才能算清楚家庭開支賬目的女人,永遠都不是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婦。
尤拉八歲的那年夏天,他的哥哥喬迪突然對念書這事兒重視起來,他強烈要求自己的妹妹去上學,但是三個月以后他后悔了,而且后悔得很厲害。他不是后悔說服爸媽讓妹妹上學,而是后悔堅持讓妹妹上學導(dǎo)致他付出了代價。這代價太大了,大到他一輩子都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尤拉從一開始就抗拒上學。不是因為上學就得和其他人待在一間屋子里而不想去,實際上她并不抗拒學習,這可以從她總共上了五年的學得到證明,不過,如果把她學到的知識折算成小時,再把小時折算成年月日的話,她從學校里學到的那點知識充其量可以折算成天數(shù),而不是年月數(shù)。她抗拒上學是因為不愿走路,從瓦爾納家到學校只有不到半英里遠的路程,就這么一點路程,她也不愿意走著去。很多孩子住得比她遠多了——他們的家離學校的距離是瓦爾納家距離學校的三到五倍——但人家照樣風雨無阻每天走著去學校,可尤拉不,她的理由很簡單:不愿意走路。但她不吵不嚷,更不拳打腳踢又哭又鬧地反抗家人的安排,而是不聲不響地坐在家里的椅子上,臉上的神情像一匹倔頭倔腦的小母馬!而小母馬的主人因為考慮到雖然現(xiàn)在這匹馬因為年齡小還不值錢,但保不齊明年身價就一飛沖天,也不敢隨便就用鞭子抽它??匆娕畠哼@樣,瓦爾納大手一揮,勸自己老婆說:“那就讓她待在家里!雖然在家她也懶得動動手指頭,但看著別人干活兒也不是不能學到持家本事。反正我們也不指望她能為這個家做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找一個好心眼有本事的男人,跟著對方過日子就行!只要那人知道謀事兒,不給咱們和這個家惹麻煩就行,這比啥都強!如果女兒能找個有錢人就更好了!萬一哪天喬迪吃不上飯了,淪落到去福利院生活的地步,還能指著他們拉他一把!她若是真找到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我和你就把房子、商店和家當交給他們管理,然后咱們兩個放放心心地出去看世面去!最起碼也得去一趟圣路易斯,到世界貿(mào)易大會參觀一趟!如果喜歡的話,我們就買個帳篷,多住幾天!”
喬迪還是堅持讓妹妹上學,尤拉還是負隅頑抗, 理由是她不愿意走路。她坐在家里的椅子上,不哭不鬧,像一個柔弱的小女人,在她面無表情的腦袋上方,是她又吼又叫、吵得不可開交的母親和哥哥。最后母親決定讓家里的黑人仆人(小時候總是他背著尤拉跟著瓦爾納太太走鄉(xiāng)串親,只是這一次不是背,而是用馬車接送)接送女兒上學。于是每天一大早,黑人仆人趕著馬車走半英里的路把尤拉送到學校,然后等在學校外面一直到下午三點學校放學把尤拉接回家里。兩個星期后這個辦法被喊停,原因是瓦爾納老婆認為這種做法好比把二十加侖的水生生燒成一碗湯,浪費巨大。她對兒子下了一道命令,說如果他非得堅持妹妹上學的話就得自己承擔起這個責任,并提醒他說既然他每天都要騎著馬往返于家和雜貨店之間,完全可以捎妹妹一程,先把她送到學校然后再返回雜貨店工作。母親的提議自然引發(fā)了喬迪的抗議,他對著母親又吼又叫,聲言自己不同意這么做。一旁的尤拉還是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但是之后的每個早晨,村民們看見尤拉手里拿著家里人給她買的油布書包坐在陽臺上,等哥哥喬迪騎馬接她上學。喬迪來到陽臺邊兒上,大聲喊妹妹過來,尤拉站起身,走到陽臺邊緣,騎到馬上。從此以后,接送妹妹上學的任務(wù)就落到了哥哥喬迪的肩上——他每天早晨把尤拉送到學校,然后回來做自己的事情,到了中午再去趟學校接她回家,吃完午飯后再把她送到學校去,之后他便等在學校門口,一直到下午放學再把妹妹接回來。一個月后,喬迪決定不干了,他告訴妹妹自己只負責從店里騎馬送她回家,她得自己走從學校到商店那兩百碼的路程。他以為尤拉會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尤拉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可是喬迪的這個方案只施行了兩天就作廢了。第三天下午,尤拉一條腿著地被喬迪夾在胳膊底下拖回了家,剛進家門喬迪就沖到正在客廳里干活兒的母親面前吼道:“難怪她答應(yīng)得那么痛快!難怪她同意自己從學校走到店里!”他的聲音因為生氣抖得很厲害,“要是你每隔一百碼安排一個男人在大路上站著,她肯定能同意自己一個人走回家里!她就是只母狗!只要經(jīng)過男人身邊,她就不安分了!離著十英尺遠你就能聞到她身上那股騷味兒!”
“你少胡說八道!”瓦爾納太太說,“少拿這種事煩我!是你非要她上學的!我養(yǎng)了八個女兒,個個都是正經(jīng)姑娘!話說回來,一個二十七歲的單身漢比姑娘的媽還了解她的女兒,這話我也不是不明白!所以,如果你想讓你妹妹退學的話,任何時候都可以,我和你爸不會反對。讓你帶的肉桂帶回來了嗎?”
“我忘了。”
“記著今晚帶回來,我急著用?!?p/>
從那天起尤拉不再自己走著去哥哥店里,喬迪重新肩負起從學校接她回家的義務(wù),兩個人一周五天、每天四次騎著馬在學校和家之間往返。一晃五年過去了,這樣的場景似乎已經(jīng)成了村子里必不可少的一道風景——喬迪怒氣沖沖地坐在棗紅馬上,尤拉坐在哥哥身后,不管她的真實年齡是九歲、十歲還是十一歲,模樣看上去都要比同歲的女孩兒大好多——從腿到胸到屁股都是大的,那具明顯帶著雌性哺乳動物特征的肉乎乎的身體和她身上背著的那個顏色花哨的小學生書包不僅不搭,還滑稽,讓人覺得這樣的孩子到學校接受教育簡直是莫大的諷刺!她坐在哥哥身后,模樣行為都像個吃奶的嬰兒,讓人不由得想到這具肉乎乎的身體似乎有兩個生命,一個生命給她的屁股、大腿和乳房提供血液和營養(yǎng),另一個生命蝸居在前一具生命里,前者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而它之所以這么做只是為了避免麻煩,活得更舒適些。它對另一個生命的任何活動都不參與,這就好比一個人待在一所不屬于自己的房間里,房子是別人設(shè)計好的,家具也是別人買好擺在里面的,就連房租也是別人付了的,而她只負責住在里面就行。接送妹妹上學的第一天早晨,喬迪本來想快馬加鞭,趕緊交差了事,但是一種異樣的感覺讓他不得不坐直身體以躲避身后那具肉乎乎的身體。一路上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做穿過村子的直線運動,而是像太陽那樣,在做一個渾圓的弧線運動。他只好讓馬的速度慢下來,坐在喬迪身后的尤拉一只手抓著哥哥褲子兩條背帶交叉的地方,另一只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油布書包。每次兄妹倆經(jīng)過瓦爾納家的商店都會看見商店門口聚集一堆人,經(jīng)過小約翰酒店時也會看見酒店陽臺上蹲著或坐著不少旅行推銷員或者馬販子——有一天喬迪突然明白為什么他們當中有的人是從距離村子二十英里遠的杰弗生鎮(zhèn)來的——兄妹倆一般都會比其他孩子到學校晚,他們大部分人的家距離學校少說也有四五英里遠。這些孩子穿著樸素,身上的工裝服是粗布做的,腳上的鞋子一看就是大人穿剩下來的(這已經(jīng)很好了,平時他們都沒有鞋穿)。尤拉自己從馬上跳下來,往教室走去,坐在馬上的喬迪氣呼呼地看著妹妹像個成熟女人似的扭著屁股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沖動:他想沖進教室把老師(只因為他是男人)叫出來,警告他離自己妹妹遠點。但是他又生氣自己不能那么做,雖然他知道肯定早晚有那么一天,但至少現(xiàn)在不能那么做!打那以后喬迪每天十二點鐘把妹妹接回去,一點鐘送到學校,然后等到三點鐘再把妹妹接回去。有一次走到離學校一百碼遠的一棵橫亙在路上的大樹(家里的黑人有一天晚上騎著馬出去時差點被這棵樹絆倒,因為樹被旁邊的樹叢擋住了,當時他手里提著燈籠都沒看見這棵樹)邊時,尤拉沒坐好,摔了下去,當她站在那棵樹上想爬上馬時卻遭到了喬迪的呵斥:“該死的!怎么就爬不上來?!這馬又不是有二十英尺高!”
有一天他甚至頭腦里冒出一個念頭:她不應(yīng)該跨著兩條腿騎在馬上。因為某一天他無意中往兩邊看時突然看到了妹妹那暴露在衣服和襪子之間的兩條長腿,它們懸在半空中,豐滿、渾圓,宛如天文臺圓頂。其實他生氣的不是她暴露身體的行為,而是她那種無所謂的似乎對自己袒露雙腿的事一無所知的態(tài)度。他知道她并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在意,如果她知道自己裸露的雙腿會帶給他人什么感覺的話,多少也會不嫌費事地遮掩一下。他知道對她來說,坐在一顛一顛行走的馬上和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沒什么區(qū)別,和坐在學校的椅子上也沒什么區(qū)別。這讓他有時恨恨地想:她的屁股是如何承受那具一天比一天重的上半身的?在他看來,她不用說話,僅僅是走幾步就已經(jīng)能夠吸引旁人去注意那具珠圓玉潤的身體,他們看到她的模樣,就認為她的心肯定也是五彩斑斕的??墒撬龔膩矶际前察o地坐在喬迪身后,很少說話,但也不是哭喪著臉,那模樣像在沉思,而且她思考的事情肯定和肉體無關(guān)。她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就連衣服也遮不住,而她作為衣服的主人從來都像是看不見別人投射過來的目光一樣。
尤拉從八歲開始上學,一直上到十四歲那年圣誕節(jié)過后。她已經(jīng)順利完成了十四歲那年的學業(yè),如果不是第二年一月的時候,學校突然關(guān)門,很可能她還會再繼續(xù)待在學校上一兩年學。學校關(guān)門是因為老師跑了,而且是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老師一直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間租來的房子里,他在那間常年不生火的屋子里已經(jīng)住了六年,走的時候不僅沒領(lǐng)最后一個學期的薪水,就連他自己僅有的幾件私人物品也沒拿,更沒有給任何人交代就離開了法國人灣學校。
老師叫拉巴夫,原本住在離法國人灣很近的一座縣城里,有一次瓦爾納去那個縣辦事兒時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請過來當了法國人灣學校的老師。當時法國人灣的學校已經(jīng)有一個教師,此人雖是老師,但喜歡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來上課,而且這種習慣有愈演愈烈之勢。女孩子們不尊敬他,是因為她們認為這老師無論是在教書理念,還是知識水平方面都不合格;男孩子們不尊敬他,是因為他們認為這老師的心思不是放在傳授知識上,而是放在如何讓學生對他俯首帖耳唯命是從上——總之孩子們不僅不聽他的話,還動不動拿他取笑,上課時課堂熱鬧得像古代羅馬的鄉(xiāng)下人歡慶節(jié)日,老師在孩子們的眼里宛如一頭骯臟的掉了牙齒日趨無用的老熊。
因為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所以每個人,包括那位教師自己都明白下個學期他就不能在法國人灣的學校工作了??蓻]一個人關(guān)心如果沒有老師,孩子們下一個學期就沒法上課,學校就得關(guān)門這個問題。其實這所學校法國人灣的每一戶人家都有份兒,他們出錢出力,包括老師的薪水也是每家每戶出的,但是只有在家里的活兒不需要孩子們的時候,這里的人家才會把孩子送到學校讀書。因為這個原因,學校每年只是在秋收過后到新一輪播種之前,也就是每年的十月中旬到第二年三月這段時間開門,也許因為這個原因(開學時間的不緊迫),找新老師的事兒一直擱置著,直到那年夏天,瓦爾納去隔壁縣城處理生意上的事兒時才敲定了新老師。那天辦完事后天已經(jīng)晚了,在招待他的人的邀約下,瓦爾納答應(yīng)住一晚再走。落腳的屋子坐落在一面光禿禿的山坡上,屋子里幾乎沒什么擺設(shè),就連地板也是沒有上漆打磨的糙木做的。屋子里沒有生火,冰冷的壁爐旁邊坐著一位嘴角叼著臟兮兮煙袋鍋的上年紀的婦人,婦人的腳上穿了一雙特別大的鞋,看鞋子應(yīng)該是哪個男人的。當時瓦爾納并沒覺得有多么奇怪,直到轉(zhuǎn)身看見一個十歲左右,身上穿一件雖然破舊但洗得干干凈凈的條紋棉布衣服的女孩兒腳上也穿了一雙和那老婦人腳上一樣的鞋子——如果非得要找出兩雙鞋的不同的話,只能說穿在女孩兒腳上的那雙鞋比老婦人腳上的那雙鞋看著還要大些——才覺得眼前這一幕有點奇怪。第二天早晨臨出門時,瓦爾納又看到了一雙鞋子,鞋子擺在地板上,和老婦人腳上以及女孩兒腳上的鞋子一模一樣!這三雙鞋子和他以前看到的所有鞋子都不一樣,不僅以前沒見過,他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這種樣式的鞋子!他詢問主人鞋子的來歷,主人說那是雙橄欖球鞋。
“什么?”瓦爾納說,“橄欖球?”
“是的,橄欖球是一種比賽,只有大學里有?!敝魅撕屯郀柤{解釋,鞋子是他兒子小拉巴夫寄回來的,自打去年起,他的兒子開始在大學學習,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了夏季一個學期的課程以及緊挨著的秋季課程的一半。作為一家之主的老拉巴夫?qū)鹤酉氘斃蠋煹南敕ú⒉恢С?,在他看來,一家人靠?jīng)營農(nóng)場生活,因為沒有負債,日子過得并不差,另外這間農(nóng)場早晚會歸到兒子名下,所以兒子的這個決定沒什么意義。但是小拉巴夫還是堅持要去大學學習。他去鋸木廠打零工,是為了攢錢去大學開設(shè)的培養(yǎng)老師的夏季班學習。去年他去夏季班學習前和家里說好課程一結(jié)束就趕回來,幫家里收割莊稼,但是到了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兒子并沒有回來,他來信說自己找到了另一份掙錢的活兒——“實際上那份工作比種地累!”老拉巴夫補充說,“可是孩子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他想干什么,我也攔不住?!薄虑槭沁@樣的,小拉巴夫去年參加了大學里八個星期的夏季學期課程,他和家人說好八月課程結(jié)束后就回家,可是到了九月還沒有回來。當時他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他們除了擔心他的安全之外還有點生氣,覺得他不應(yīng)該不回來,他回來還能幫著家里干點農(nóng)活兒——比如采摘棉花、軋棉花、把玉米收回谷倉等等。九月中旬的時候他們收到了他的信,信里說他要在大學里多待一段時間,大概要過了秋季才能回到家里,還說他找到一份工作,所以沒辦法回來幫家里收割莊稼。信里并沒有說那是一份什么樣的工作,老拉巴夫覺著兒子也許是在另外一間鋸木廠找到了活兒干——他可沒想到兒子這次是在學校找到的工作。到了十月,他們收到了小拉巴夫的另一封信,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個包裹,包裹里包著兩雙后跟加了防滑條的鞋,看著和他們平時穿的鞋特別不一樣。十一月初的時候他們又收到了一雙相同式樣的鞋。到了感恩節(jié),他們又收到了小拉巴夫寄來的兩雙鞋。這樣,前后總共收到了五雙鞋,但家里住著七口人,所以這些鞋子其實是公共的,誰用誰穿,并不專屬于誰,就像家里的雨傘,誰都可以用!哪雙鞋空著,需要的人就拿來穿上,老拉巴夫這樣解釋。但五雙鞋里只有四雙是這樣用的,剩下的一雙鞋專門拿出來給了家里的老祖奶奶(她是老拉巴夫的祖母)。收到曾曾孫子寄來的第一雙鞋后,老祖奶奶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專屬鞋,她從來不讓別人穿這雙鞋,而是自己穿著它坐在搖椅里,愜意地聽著腳上那雙上了防滑條后跟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吱扭扭的聲音。剩下的四雙鞋大部分時間給孩子們穿,他們穿著它上學,到了家就脫掉鞋子給家里需要外出的人穿。一月的時候,小拉巴夫回來了,他給家人解釋,說自己參加了大學里的球隊,秋天那陣兒他一直在參加比賽,說球隊的人要求他每年的秋季學期都得待在大學里參加訓練或者比賽。他詳細給他們描述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比賽,并告訴他們他寄給家里的那五雙鞋都是學校發(fā)給他的。
“什么學校一下子發(fā)給學生六雙鞋?”瓦爾納問主人。
老拉巴夫說他也不知道。“也許碰巧去年他們手里有很多這樣的鞋。”他說大學還給兒子發(fā)了一件深藍色的毛衣,前胸上繡著一個大大的紅色M,穿在身上很暖和。和上次一樣,孩子們的老奶奶收了這件對于她來說尺寸顯大的衣服,但是她只有星期天才穿它,把它當作她的教堂專屬服,無論冬夏,只要去教堂就穿著它。一家人坐在馬車上,老奶奶坐在老拉巴夫旁邊的座位上,天氣好的時候,太陽底下,那個鮮紅色的M仿佛一枚紅色的胸章,證明佩戴它的主人是一位不屈不撓、勇氣可嘉的女人;天氣不好的時候,它還是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嘴里叼著煙袋的老奶奶那佝僂干瘦的胸前,彰顯出主人身上具有的一種臨危不懼的氣質(zhì)。
“這么說那孩子現(xiàn)在還在大學里待著?”瓦爾納說,“在打橄欖球?”
沒有,老拉巴夫解釋道,兒子想接受正規(guī)的大學教育,僅為培養(yǎng)小學老師而設(shè)立的夏季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滿足他對實現(xiàn)理想的渴望,所以今年夏天他沒有去大學上課,而是在鋸木廠找了份活兒,目的是多攢點錢,等到秋季開學時正式去大學學習一年的課程。有了錢,即使將來不打橄欖球他也可以繼續(xù)待在大學里學習。
“他不是說他想當老師嗎?”瓦爾納說。
“那不是他的理想?!崩侠头蛘f,“從夏季班畢業(yè)只能當小學老師,我說了您別笑話,他真正的理想是當州長?!?p/>
“不簡單!”瓦爾納說。
“我就知道您會笑話他的。”
“哪有的事兒?”瓦爾納說,“誰敢笑話未來的州長?這樣吧,你見到他時,告訴他如果他愿意把當州長的事情往后推個一年兩年,利用這一兩年的時間當個老師,他可以來法國人灣找我。”
和老拉巴夫的交談是在七月,也許瓦爾納根本就沒指望小拉巴夫會來找自己要這份工作,但他再沒有找人來填補老師的空缺也是真的。事情就這么一直耽擱著,但是村人們并不擔心,因為他們覺得瓦爾納不可能不管這件事!首先他是學校信托人,這件事他一定得管,另外他家不是還有一個閨女嗎?那閨女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不是?!九月初的一個下午,就在瓦爾納脫了鞋,躺在自家院子里那掛在兩棵樹之間的小吊床上優(yōu)哉游哉地休息時,從外面進來一個人。雖然那是個陌生人,但瓦爾納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經(jīng)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這是個年輕人,身材雖不魁梧,但還算結(jié)實,一頭硬硬的黑發(fā)宛如馬鬃,高高的看起來像是印第安人的顴骨,一雙不算漂亮的淺藍色眼睛,鼻子較長,下勾的鼻尖讓他的臉多了點盛氣凌人的氣質(zhì),薄薄的嘴唇表明這是個輕易不肯開口,不好接近的人??傊?,這像一張法律人的臉,堅定不移,說出的每句話都是律法,是那種需要時可以不惜犧牲生命去捍衛(wèi)原則的人。如果時光退回一千年以前,他應(yīng)該是一個寧愿待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思考度過余生,也不愿攪和在人群中渾渾噩噩度過一生的人,而他之所以做出這種選擇只是因為他無法按捺與生俱來的來自內(nèi)心的渴望,和挽救人類或者不想看到人類遭受痛苦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我來是通知您一聲,我今年沒法來您這里教書?!蹦贻p人說,“抽不開時間,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已經(jīng)掙夠了在大學里學習一年的錢。”
瓦爾納沒有起身,躺在吊床上說:“一年?那第二年呢?”
“我和鋸木廠說好了,明年夏天我還去他們那里工作。即便去不了那兒,我也可以找其他的活兒干?!?p/>
“很好!”瓦爾納說,“不過我是這么想的,我們學校今年十一月一號才開門,開學之前你完全可以在牛津鎮(zhèn)的大學里待著,到了十一月你再來學校教書。開學后你可以把大學里要讀的書帶到這兒來讀,這樣不耽誤你自己的功課。如果這段時間大學需要你打比賽,你可以隨時回大學打比賽,順便給大學看看這些日子你有沒有落下功課。打完比賽后你再回到學校來,在外面耽誤的這一兩天也耽誤不了孩子們的學習。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一匹腳力好的馬,從這里騎到牛津鎮(zhèn)也就四十英里的路程,來回八個小時足夠了!你爹和我說大學考試的時間在每年的一月,到那時你可以關(guān)上這里的學校,回大學參加考試,等到所有科目考完了再回來。到了三月,這兒的學校就可以關(guān)門了,那時你不管去大學學習還是做其他事情,決定權(quán)都在你,時間你自由支配,只要你愿意,在大學一直待到十月也沒問題,十月以后再回我們這里來教書。如果你那么想上大學,四十英里的路程應(yīng)該不算事兒,對嗎?”
年輕人站在吊床旁邊,一動不動,似乎和剛才相比沒有什么異樣,但眼睛睜大了。瓦爾納還是躺在吊床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身上的白襯衫一看就是穿了好多年的衣服,因為洗的次數(shù)太多已經(jīng)薄得像蚊帳似的,窄巴巴的外套和褲子看著明顯不是一套。雖然這個年輕人身上的衣服看著不合身,還是舊的,但洗得干干凈凈,瓦爾納判斷這身衣服應(yīng)該是對方唯一一身比較正式的穿著,而他之所以給自己買這么一身穿是因為他懂得(或者是別人告訴他的)一個人不可能穿著工裝褲去大學里念書的道理。年輕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回過神后欣喜萬分的表情,也沒有表現(xiàn)出諂媚討好的模樣,只是說:“好吧,我十一月一號來這里教書?!痹捯粑绰湟呀?jīng)轉(zhuǎn)過身去,似乎等不及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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