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轉(zhuǎn)彎處
（一）
漓江南下，過虞山橋突然走神，分一支水流向右，離開主江道，開了一段小差；再凝神，已有一片沙洲永遠留在了記憶之中。從高處俯瞰沙洲，形似一條巨大的螞蟥，故稱螞蟥洲。
螞蟥洲兩側(cè)航道各具特色，主航道斜坡急流，好過船；側(cè)航道灣環(huán)水靜,好停舟。因此，靠其獨特的天然優(yōu)勢，螞蟥洲曾經(jīng)擁有一段熙熙攘攘的繁華歲月。在航運興盛的年代，桂林的航運公司就建在螞蟥洲附近，大小船只在螞蟥洲靠岸停泊。如今，螞蟥洲昔日的繁華雖已不再，但仍不失為一片風(fēng)景秀麗的上好休閑之地。
正午的陽光照在漓江的主河道上，水流湍急，跳躍回旋，泛起層層波光。曾經(jīng)繁忙的渡口不再有船只?？?，清清爽爽的堤岸之上，生長著茂密的蘆葦。蘆葦叢中，有幾張排筏靜臥其間，幾個垂釣者在氣定神閑地打量著水面，間或有閃著銀光的魚兒被釣了上來。
“唉，如今的螞蟥洲已經(jīng)空空蕩蕩啦！”落霞的出現(xiàn)仿佛從天而降，不知道她是沿著哪條路走過來的。但從她深沉的語調(diào)和惋惜的表情推測，她應(yīng)該是從時間那端，另一條小徑而來。
是的，這是時間維度里的螞蟥洲，有些路并不是誰都能走進去的。就在常人無法進入的時間維度里，落霞可以自由出入，穿梭于往昔和現(xiàn)實之間，因為這螞蟥洲上有她曾經(jīng)的家，有她在世或不在世的親人，有她走過千遍萬遍的足跡，有她的童年和少年的往事……有太多太多情感和記憶的珍藏。轉(zhuǎn)身或回眸的瞬間，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回到遙遠的或并不算太遙遠的往昔。
1970年代出生的落霞，已經(jīng)算不上真正的船家人了，但她是船家的后代。雖然小時候并沒有像母親、外公、外婆一樣，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但因為和“船家”在情感和生活上有著剪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半生也沒有真正遠離過船家和漓江。
船家的生活苦??！“行船走馬三分命，為了生活硬打拼?！边^去漓江流域一直流傳著“有女莫嫁船上漢”的民諺。落霞的媽媽是船家人，爸爸一家人上岸早，算是岸上人。落霞曾經(jīng)問過媽媽怎么會嫁給爸爸的。媽媽說以前在船上生活太艱苦，無法忍受。別的不說，單說拉纖吧。漓江河道復(fù)雜，多暗礁、淺灘，船在江里過灘、上灘的時候都要拉纖，不管春夏秋冬，人都要跳到水里去拉，而桂林濕冷得沁入骨髓的冬天又無比漫長，冬天的江水更是冰冷得讓人畏懼，女人生理期也要往冰冷的水里跳。媽媽說，她是太怕那樣的生活了，所以立志找個岸上人嫁出去，一輩子再也不要回到船上生活了。
說來也奇怪，也許是從來沒有經(jīng)受過真正的艱難和困苦，也許是骨子里生就一段特殊的情感，落霞對船家的感覺和態(tài)度與母親完全不同。母親上岸之后，外公、外婆和舅舅們?nèi)宰≡诶旖希源瑸榧?，漓江和落霞之間并沒有兩相遺棄，她因為“好玩”常常要回到船上，與外公、外婆、舅舅、舅媽、表哥、表姐們重溫船家生活。船當(dāng)車，水當(dāng)床，竹筏當(dāng)搖籃。耳濡目染，船家的生活習(xí)俗漸漸滲入到她的血液之中。后來雖然親人們都陸續(xù)上岸，連最依戀舊日生活的外公也離開了他的小漁船，落霞還是沒有徹底離開漓江，喜歡抽空到漓江邊上轉(zhuǎn)轉(zhuǎn)，用“船上話”和停留在江邊的船家聊聊天。
每當(dāng)她說得并不太流暢的“船上話”被船家人接受，并把她當(dāng)作“一家人”熱情地拉到船上時，一股暖流就會涌遍落霞的周身。她深深為自己也是個船家人而感到驕傲，也深深為那些一去難再的溫暖時光而感傷。
船民沒有土地，長期生活在水上，以船為家，被稱為“漂著的人”。在中國古代，船家人社會地位低下，不準到岸上居住和經(jīng)營謀生，生為船上人，死為船上鬼，終其一生都只有在水上漂泊。代代相傳，相因成習(xí)，后來船家人便適應(yīng)、習(xí)慣并留戀起船上的生活。
20世紀80年代以前，由于漁業(yè)資源豐富，船民的收入水平相對于種地的農(nóng)民較好，甚至和城市工人的收入相當(dāng)。隨著漁業(yè)資源的衰竭，水利工程建設(shè)的大量增加，許多傳統(tǒng)漁場被擠占，捕撈產(chǎn)量銳減，漁民捕魚收入和生活水平逐年下降。傳統(tǒng)的船家生活失去了社會基礎(chǔ)，無以為繼。
為了解決船民生產(chǎn)生活的出路問題，20世紀70年代初，政府便動員漓江岸邊的船家們告別傳統(tǒng)落后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上岸定居。很多船家人響應(yīng)政府號召，紛紛上了岸。因為生活方式、思維習(xí)慣和理念的巨大差異，經(jīng)過了一些年的岸上定居，一些人仍然適應(yīng)不了岸上的生活，又回到了船上，重操舊業(yè)，過起了“逢河打魚，逢水灣船”的生活。
改革開放之后，國家的土地和水利資源都經(jīng)歷了再次分配，岸上的土地在農(nóng)民手里，江上水面也分屬給不同的個人和公司。重新上岸的船民們，由于失去了資源分配的機會，常常只能選擇一些三不管的水岸泊定自己的船只。
他們停泊的水域，一般情況下，衛(wèi)生也很差，不是在工廠、居民區(qū)的排污口邊，就是在垃圾堆積的岔河里。在他們狹窄的生活空間里，別人往里面排污、丟垃圾，他們自己也在制造著各種生活垃圾。盡管上了一些年歲的人對舊有的生活方式戀戀不舍，但這種生活方式遭到了年輕人的無情遺棄。他們不再愿意留在破舊的船上，不再愿意忍受那種臟亂潮濕的生活環(huán)境，紛紛選擇了離開。有的上岸打工，有的撐起了竹排載游客，有的為航運公司開游船。
時代發(fā)展日新月異。對岸的小區(qū)又起了新樓，氣息時尚的樓群看起來整潔又氣派，和江邊這些低矮、灰暗的房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江上的船筏清理之后，旅游公司更換了四星、五星級的現(xiàn)代游輪，每天快速從江上駛過，尤顯得岸邊這些不會行走的“船”破舊、呆滯。其實，說是船，它們已經(jīng)沒有船的功能，只會搖晃而不能行走；說是屋，也沒有屋的樣子，那些丟在水中的錨鏈，那些拴在岸邊樹上的繩索，證明了它們的不穩(wěn)定性和不固定性，大約來一場洪水就能把它們沖走。與城市邊緣破舊的棚戶區(qū)相比，它們更少了寬敞，多了陰暗潮濕。歲月的激流在飛速向前，它們卻在不斷地沉淪，沉淪為難以再一次拾起的棄物。
這些年，桂林市在不斷出臺保護母親河漓江的文件、方案。治理風(fēng)暴，一遍遍吹，逐個領(lǐng)域地吹，終于在2014年這一年，吹到了漓江邊上這些五花八門的船屋。據(jù)當(dāng)時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統(tǒng)計，桂林市區(qū)段的船家基本?？吭邶埓?、訾洲、泗洲灣、安新洲、螞蟥洲、伏龍洲等地。從南洲大橋綿延至凈瓶山大橋，共有住家船100戶229人，船135艘，而在這135艘船中，有41艘為鐵質(zhì)船，55艘為水泥船，27艘為木質(zhì)船，7艘為泡沫船，5艘為塑料船。
清理行動開始了，落霞敏感地意識到，隨著漓江主江段上航運史的終結(jié)，船家這個被深深地打上時代印記的群體也即將在人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她開始懷著極其復(fù)雜的心情，逐一敲開漓江岸邊那些“住家船”的門，為他們拍下船上的生活畫面，拍下船上的細節(jié)，拍下那些船的樣子，并隨手撿回他們棄置不要的什物，放在自己的房子里作為永久的收藏。落霞是個攝影家，還有不錯的文學(xué)功底。她要以自己微薄之力，以影像的語言，以文字的語言，以實物的收藏，為那些即將告別舊生活的人，為自己靈魂的安放，為時代，也為歷史，留下一份記憶。
（二）
春天一來，落霞就在龍船坪、訾洲、泗洲灣、安新洲、螞蟥洲幾個地方輪番跑，她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幾次來螞蟥洲了。每次來都覺得跑過這次以后就不來了，但每次告別之后都覺得意猶未盡，還是覺得有誰、有什么被遺忘了。她每次來，都不是由官方或熟人介紹，都是自己來到島上撞，撞到誰算誰，撞到了什么算什么，憑的就是一份機緣。
船家的門是很難敲開的，即便是落霞，也需要趕上好機會，才能順利上船。最好是趕上船家在外面活動，也最好是有陽光的日子，因為晴朗的天氣里，船家的心情會好起來。否則，船上住的都是一些七八十歲的老人，在外喊他們也未必聽見；聽見了，也未必愿意陪著你折騰。
再一次來到螞蟥洲，落霞依然感覺很陌生，從前探訪過的幾戶船家陸續(xù)搬走了，有的連“住家船”都被拖走了?？磥恚那謇砉ぷ饕舱谙蚯巴七M。
沒有人和她打招呼，半年前她拜訪過的一個老太太，還守在她的小船上，落霞上去和她搭話，問老太太還認不認識自己，老太太瞪著茫然的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老太太看上去比半年前瘦弱和蒼老了許多，老得和她的小破船一樣銹跡斑斑。落霞沒再繼續(xù)提醒老太太自己什么時候來過，來干什么。對于一個老人來說，很多事情忘就忘了吧，記得和忘記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
落霞今天的運氣不錯，遇到一艘大船的主人。前幾次來，這條船一直沒有人影，今天怎么突然就有人了呢？那是一個女人，歲數(shù)不算太大，六七十歲的樣子，在眾多船主人中算是年輕的。
落霞走過去，張嘴想跟對方搭個話，對方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便低下頭，繼續(xù)劈柴，也不知她從哪里弄來了那么多截成尺余長的圓木，全沒有搭理落霞的意思。
見此情景，落霞干脆厚著臉皮一屁股坐到了女人身邊，用船家話對她說：“哎呀，阿姨，我走得太累了，在你這里坐一坐吧！”
見落霞說了船家話，阿姨立即暫停了手中的活兒，像遇到了遠方的親戚一樣，滿臉的驚喜：“你也是船家人？”
“是呀，我母親和外公外婆以前都住在船上。”落霞沒想到兩人的氣氛會在瞬間升溫，繼續(xù)和對方套近乎，指一指江邊的船，“這是你的船吧？蠻大，這是我見過的民船中最大、最漂亮的一條了?！?p/>
落霞的話并不是平白無故的討好，這家的船確實比周邊的船都大出很多?？礃幼?，如果發(fā)動機沒有報廢，還可以航行。船屋和甲板也收拾得干凈利索，并不像其他船只那樣，船體上纏繞、堆積著那么多的破木板、苫布、鐵皮、石棉瓦、木板、繩頭、漁網(wǎng)等雜物，遠遠看去破敗不堪。見落霞贊美自己的船，阿姨很高興，臉上立即泛起了自豪的光芒。
“阿姨呀，哪天得空到你家船上耍一耍?。俊甭湎甲焯?，每開口說話都很認真地叫一聲阿姨。
“有次一個男的說上我的船，耍下拍下，我說不給的。你會講船家話，我們就是自己人一樣，我才給你上船。雖然我再難再窮，但是也不敢隨便給人上船的。”阿姨說著就丟下柴刀，站起身來，熱情地招呼落霞上船，“你現(xiàn)在就可以上去呀，走吧！”
阿姨姓黃，叫黃土秀，男人不用說，也姓黃。這漓江邊上所有的船家人都姓黃，100人里找不出一個不姓黃的。打魚的，行船的，400年前都是一家人，都是親兄弟。黃土秀一家是從恭城那邊過來的。10年前，興坪那邊的旅游公司為了擴大旅游規(guī)模，更新游船，就把小一點的船只賣給了有需要的船家。黃阿姨說，當(dāng)初買這條船本想要永久住下去的，所以在這條船上花了不少的心思和錢。說到這里時，黃阿姨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烏云?？磥恚仓肋@船早晚都得拆，住不長。
船，是全鐵的，買來的時候是個大空殼，上面的棚，是自己后來花大價錢請人搭建的。船大，就能多隔出來幾個房間，否則怎么住得下？經(jīng)過精心改造，這船上一共開辟出三個房間，住了六口人，夫妻兩人一個房間；丈夫的哥哥住一個房間；女兒帶著兩個孩子住一個房間。
黃阿姨的船比別人家的船大了很多，里邊的家具和所有船上人家的家具一樣，桌子、凳子、碗柜、衣柜、床等一應(yīng)俱全，只是全部都是袖珍版。船艙里的空間有限，一切都剛好可用，沒有一點多余的尺寸。別看船家的住家船外表破舊，里邊的衛(wèi)生可是毫不含糊。不說一塵不染，至少也是物見本色，窗明幾凈，連地板都每天擦得锃亮。
一上船，黃阿姨就招呼落霞喝水：“來來，我倒水給你喝，康師傅綠茶哦，船上生火費事，你要吃開水沒有?！?p/>
落霞熟悉船上的情況，也知道船上的諸般規(guī)矩，所以行走說話都很得體，喜歡得黃阿姨眉開眼笑。落霞見時機成熟便提議給黃阿姨拍一些照片，留著將來看看，回憶回憶。
“你是要幫我照相啊？我衣服好看嗎？你看我的頭發(fā)咧……”為了做好照相前的準備，阿姨好一頓手忙腳亂。這讓落霞感到欣喜，她喜歡別人因為自己要做的事情而高興。船上的生活簡單寡淡，人的內(nèi)心也沒有太多的想法和欲求。可是，女人的天性就愛美，不管年紀大小，也不管容貌妍媸，都期盼著自己的形象比在鏡子里看到的更好、更漂亮，黃阿姨也不會例外。落霞知道女人心里的愿望一旦被激發(fā)出來，就會很執(zhí)著，所以臨下船時答應(yīng)第二天就把照片沖洗出來送給黃阿姨?？墒?，由于臨時有事耽擱了，再次返回螞蟥洲時，竟然是幾天之后了。
經(jīng)過幾天的忙碌，落霞手頭的事情終于處理利索，便抓緊時間趕往螞蟥洲。上午11點半趕到江邊，船外無人。有了前次的鋪墊，落霞也沒有那么多客套了，大大方方地上船，喊門。這一次，是黃阿姨的女兒來開的門，她一家三口住在船頭的蚊帳里，黃阿姨住在最里間。
今天，黃阿姨的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一點也不好，形容憔悴，一臉倦意。落霞猜出一定有什么變故，便隨口問了一下：“要求搬遷的公文下來了？”
黃阿姨有氣無力地回答：“是的，已經(jīng)有人來量了船，但是還沒有說賠償標準。船那么大，沒曉得賠多少?！币魂嚦聊螅湎奸_始拿沖洗出來的照片給黃阿姨看。一幅幅照片，有黃阿姨單獨照的，有孩子單獨照的，有大人和孩子組合照的……幾十張放大了的照片，一張張翻下去，黃阿姨臉上的陰云在一點點消散。
黃阿姨高興起來了：“姑娘啊，你太好了，我們船家生活簡單，也沒有啥答謝你的。要是不嫌棄，晚上來船上吃頓飯吧！”
約好了晚上6點鐘落霞到黃阿姨家吃飯，不到5點落霞提了一堆禮物上了船。她是要利用飯前的這段時間再拍一些片子，包括黃阿姨家的和周邊其他幾戶人家的。
聽說落霞要去拍下游的幾條船，黃阿姨的老伴黃叔叔，主動提出用自己家的竹筏載落霞去，從水里往岸上拍，這是難得的好角度。黃叔叔麻利地解下系在大船邊的竹筏，等落霞上來，幾篙就撐到了江心。真正的船家人，水上的功夫了得，船筏就如他們在水上飛行的翅膀，擺弄起來得心應(yīng)手，干凈利落。
落霞趕上了一個好天氣，夕陽西下，陽光從河岸上平射過來，像一支神奇的畫筆，輕輕一掃，一切都不同于平時的庸常模樣。只要是迎著陽光，就連那些破銅爛鐵都會發(fā)出神圣的光澤，而那些雜亂的舊物經(jīng)過暗影的遮擋已如無物。有那么一刻，落霞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那些從破船邊緣閃射出來的明亮光暈，讓她想起了這些船往日的光輝。這一刻，光與時光在這些舊物上產(chǎn)生了共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落霞因為內(nèi)心的感觸太多，影像、情感和思維在頭腦中發(fā)生了“交通堵塞”。她像一個毫無想法的人一樣，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黃叔叔抓魚。
魚是早先從漓江上打上來的野生魚，養(yǎng)在網(wǎng)箱里。黃叔叔一邊撈魚一邊感嘆：“早些時候，江中魚的種類有上百種，數(shù)量也多，一天就能捕到三四十斤魚，還可以拿到市場上賣掉?，F(xiàn)在，可不同于以往了，江里的魚太少了，雖然在網(wǎng)上加了鉤子，但是有時一天一斤魚都打不到?！北M管如此，作為一個從小在漓江上長大的船家人來說，總還是有辦法抓到一些魚的。漓江對他們來說，就像自己家的菜園一樣，哪里種了什么菜，是茄子還是辣椒，結(jié)了幾個，長到多大，他們差不多都了如指掌，這也是他們離不開漓江的一個原因。由于養(yǎng)的時間久了，魚很大，很有力量，野氣十足，即便用抄網(wǎng)抓，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抓上來三條魚。那條大的，黃叔叔特意上秤稱過，足有七斤。
魚撈上來，女人們開始忙碌起來，挖酸壇，洗菜，剖魚。那大魚在網(wǎng)兜里還折騰個不停，眼看著就要從甲板跳到江里去了，黃阿姨的女兒用板凳用力敲打魚的頭部，大魚終于安靜不動了。黃叔叔則閑下來，在二樓甲板上和兩個小孫子玩了起來。
說來奇怪，這個破船房，黃叔叔的子女們能走的都搬到岸上去住了，平時都不愿意在船上多停留一會兒。但幾個孫子和外孫卻不斷地吵著鬧著要到船上來玩，有幾天沒來就會磨著父母把他們送到船上來。
黃叔叔一家人的生活場景，又讓落霞的心動了起來。她意識到，有一些瞬間很可能轉(zhuǎn)瞬即逝，永遠也不會在未來的生活中再現(xiàn)了。趁光線還好，落霞開始不停地拍。邊拍，邊在心里說：“以后你們想看自己從前的家，就多看看這些照片吧！”咔嚓咔嚓不間斷的快門聲，傳遞著落霞內(nèi)心的失落。
菜上來了。黃叔叔喊來了家人，包括住在岸上的兒子。晚餐的全部食材都來自剛才黃叔叔撈起的那三條魚，魚肉切薄片燙了，魚頭滾鍋底，滿桌都是魚，香且不膩。船家人吃魚是看家本領(lǐng)。夜幕降臨，船里開了燈。大家吃著，說著，笑著，喝著，月亮升起來了，像一只好奇的眼睛，從船屋小小的窗子外凝視過來。大家喝得瘋，一杯接一杯，話也說得開，想啥說啥，全無顧忌，但就是不說船屋拆遷的事情，似乎心照不宣，在刻意回避。
黃阿姨見大家誰也不想停下自己的酒，就高聲說：“你們是專門想喝醉呀？”大家笑笑，誰也沒有回答她。黃阿姨也喝了酒，當(dāng)一個話題停下后，她還是提起了那個敏感的話題：“你們說，住在船上多舒服啊，在水邊洗什么都方便，隨便就洗兩床被子，甲板上地方大，一下就曬干……”
就在這短暫的間隙，突然有人游泳過來，趴在竹排上喊黃阿姨女兒的名字。她放下筷子跑了出去，坐在竹排上面和水里的朋友聊天。不知聊了些什么，許久才回來。落霞就想，這水上有一戶人家，人家里有一個朋友，就是一份牽掛，有時甚至是美好的牽掛。如果沒有了船，沒有了朋友，那個游泳的人，還會在這里停留嗎？
酒微醺，落霞問黃叔叔：“搬家那天會不會哭？”
這個問題看似突兀，落霞卻覺得一點都不突兀。她通過這幾年和船家人的密切接觸，已經(jīng)深深地了解了他們和船有多深的感情。去年，她在伏龍洲跟蹤采訪了一戶船家，船屋拆除時，老兩口商量了一下，費了很大周折，把船上的地板全部拆下來，搬遷到政府的安置房之后，他們把船上的地板又鋪到新居。為此，他們的兒子強烈反對，覺得這老舊的木地板和新屋子格格不入，老兩口卻執(zhí)意堅持。兒子要的是變，老兩口要的是不變。兒子不理解，老兩口每天走在木地板上，木地板發(fā)出咯吱咯吱、咚咚咚的聲音，讓他們覺得心里很踏實，就像從前在船上一樣。老兩口每天蹲在地上擦擦地板，仿佛時光仍停在從前漂泊的漓水上，想起了與那條江相依為命的日子，艱辛又美好。
黃叔叔對落霞提的這個問題也不覺得突兀。他很嚴肅地回答：“不會?！?p/>
他似乎想得很開，喝了一杯酒接著說：“不管是現(xiàn)在搬，還是以后搬，早晚都得搬?，F(xiàn)在既然政府有這個工程，有這個補助，大家也都搬了，咱還能說個啥？順其自然吧！人不能和政府過不去，也不能和自己過不去，更不能和環(huán)境過不去。江邊這些破船啊，有時我自己看著都覺得礙事礙眼，也是到了拆除的時候。我們不愿意搬，主要還是留戀這條江，在江上生活了一輩子，有感情啊！以后啊，住進了新家，想看江，沒事就到江邊看看，啥時候走不動了，就騎車來?！?p/>
雖說黃叔叔嘴上說不難過，但說著說著還是有點哽咽了。
（三）
再一次來到龍船坪時，落霞發(fā)現(xiàn)這里的船家大部分已經(jīng)不在了。江岸上的環(huán)境也干凈了許多，不多的幾艘住家船和岸上的小棚子，有人在里里外外地忙碌著，像是在收拾東西。不遠處的小路邊上突然多出了一塊巨大的標語牌：漓江風(fēng)景美如畫，愛護環(huán)境靠大家。
記得兩年前落霞第一次來龍船坪時，這里的船家還很密集。當(dāng)時有一個黃叔叔介紹說那里一共有三四十條船，很多船是幾十年前從興坪上來幫沙廠挖沙的，之后不再回興坪，都在龍船坪扎根生活了。東邊那些，大部分也是以前從興坪來的，零星混雜了一些安新本地的船，但安新人的船多數(shù)都不是住家船。安新人都在岸上有房子，就算有船也只是平時用來捕點魚，并不住人。
和龍船坪的船家相比，安新洲上的船家過的完全是另外一種生活。他們雖然也在水邊生活，卻沒有太大的生存壓力。他們以前是菜農(nóng)，在岸上有住房，有些人干脆把住房出租了，買條船在漓江上居住，說江上的空氣好、安靜。他們在肥沃的洲上種些蔬菜，河邊空地平時用漁網(wǎng)圍著，養(yǎng)些鴨子，還可以賣鴨蛋。夏天有些年輕人干脆在那四面環(huán)水的洲上開茶莊，自得其樂還可以賺點小錢?，F(xiàn)在準備要拆船了，就算船和竹排沒有了，也不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何況還可以因這次船民安居工程得到政府不少的補償。
說起龍船坪，它本是寧遠河與漓江交匯處的一個狹窄地帶。當(dāng)年徐霞客來訪雉山，“從山之西麓轉(zhuǎn)其北，則漓水自北，西江自西，俱直搗山下，山怒崖鵬騫，上騰下裂，以厄其沖……”（《徐霞客游記》）站在寧遠河邊，看著那一脈淺水流向漓江，河兩岸高樓林立，河灘邊船屋雜陳，雞飛鴨走，滿是菜地和垃圾。當(dāng)時落霞怎么想都無法想象當(dāng)年徐霞客是怎么寫出“山怒崖鵬騫，上騰下裂”的句子來的。
其實，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的船家，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對自己的船屋充滿感情和依戀，很多人也是出于無奈。
落霞記得最靠邊的一艘小漁船里，曾住著兩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也是因為落霞會講船家話，老人特許她上船給他們拍照。一間十多平方米大的船屋，只能叫蝸居，里面的家什十分簡陋，船艙內(nèi)根本就沒有床，鋪一張床墊，就是全家人睡覺的地方，爐灶鍋臺就擺在近門的一側(cè)。因為屋頂不高，所以用木板釘成的凳子都很矮，拍照時落霞需要坐下來降低高度。
船體小，重量輕就更不穩(wěn)定了，住在船上，每天都在搖搖晃晃的動蕩中度過。一遇到刮風(fēng)下雨，夜里睡覺都不安穩(wěn)。到了夏天船里比外面還熱，冬天冷的時候風(fēng)透過船板縫隙吹進來，感覺就非常冷。老兩口在船上生活了一輩子也就習(xí)慣了，兒子受不了船上生活的這種苦，出外打工去了，租房在附近的岸上住，有時候，孩子就丟給兩位老人帶?？亢舆叺乃|(zhì)越來越差，他們平時的生活用水要劃竹排到河中央去打。老兩口每天上下船都要經(jīng)過一塊窄長的木跳板，跳板兩側(cè)沒有護欄?？梢韵胍姡绻窃陲L(fēng)雨天上下船，實在是很危險。
為了維持生計，這家的男主人不得不每天晚上到漓江下網(wǎng)，次日凌晨3點再去收網(wǎng)，捕獲的魚蝦拿到市場上賣。當(dāng)時很多漁民在漓江里亂下地籠捕魚，江里魚蝦少了很多，很少能捕到大魚，加上長絲網(wǎng)對航道安全和人們游泳有一定的威脅，漁政部門不允許他們大面積作業(yè)。老人指著船舷上掛著的幾張漁網(wǎng)告訴落霞：“現(xiàn)在是捕魚淡季，所以就把漁網(wǎng)重新修整換線，以備開春時捕魚用?！?p/>
為了固定小船，他們在船上前后大概綁了七八條繩子，另外一頭連接著岸邊的樹干、石欄桿。落霞那次上岸前，漓江剛漲過一場大水。于是她問兩位老人：“那天那么大的水，你們是怎么灣船的？”灣，在當(dāng)?shù)氐耐琳Z中就是停泊和固定的意思。
“灣了這頭灣那頭，好辛苦哦，那天水都漲到差不多河堤這里了?！崩先藝@氣道，言語間透著無奈，“昨天晚上又下冰雹，船搖得要死，怕也沒有辦法。現(xiàn)在老了不愿動了，東西也搬不動了，也不愿灣船了，上岸就上岸吧！”
再來龍船坪，兩位老人的小船果然不見了。原來停船的地方干干凈凈，連一塊木頭都沒有，江里的細浪不斷沖刷著草岸，像不斷地否認著這里曾有人生活過。只有草叢、卵石間那條隱約的小徑，為落霞提供著一個模糊的記憶坐標。
滿眼都是一派散場的景象。落霞很想再找人拍幾張照片，再聊一聊，可是喊了幾個人，人們都在忙著收拾自家的東西。要拆船了，并沒有人愿意搭理她。在紛紛離散的時間節(jié)點上，船家話也不管用了。落霞還記得有一位老太太叫黃仁妹，她家的船就在前邊不遠的地方，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落霞找到了那棵粗大的楓楊樹。她之前來過幾次，大樹下擺著一張舊沙發(fā)，黃仁妹就坐在沙發(fā)上?？墒?，現(xiàn)在沙發(fā)和人都不見了，對面江上，那艘她熟悉的船也不見了。取而代之，江岸上堆滿了各種各樣還沒來得及運走的雜物。落霞下意識地舉起相機，拍了一張沒有人物的“空鏡”。她在想，如果把從前那張照片和現(xiàn)在這張照片做成幻燈片，連續(xù)放，會是什么感覺呢？
兩年前初次見到黃仁妹時，她正在用柴刀劈一個漲水時從上游沖下來的雜物柜。那時黃仁妹的身體還很好。落霞走過去很真誠地用船家話夸她身體好?！鞍⒁躺眢w真棒啊，這么大年紀還能劈柴！”
黃仁妹很高興，停下手中活很自豪地說：“這堆柴火我都劈得完，這些船的女人都比不上我，那條船的女人劈那蔸樹劈了兩年才劈完，我一年能劈幾蔸樹?！蹦菚r，落霞就發(fā)現(xiàn)了那張擺在大樹下的沙發(fā)。黃仁妹告訴落霞，她家的船一直灣在這里，那張沙發(fā)也是漲水時她從江上撈起來的，船上放不下，就擺在大樹下，得閑就到沙發(fā)上坐一陣子，看看長流不息的江，想想自己的心事。
黃仁妹的性格很開朗，很愿意講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配合著落霞拍完照片之后，黃仁妹邀請落霞坐在她的沙發(fā)上，給落霞講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我那時是乘船上來的，搭人家的船，討米上來的。在柘木就搬上岸了，有兩個小孩，滿嫂說船上住不下了，喊討米的搬去岸上住，我就搭起棚子住在岸邊，好造孽?，F(xiàn)在住的這條船是買的。后來船爛了，沒有底了?，F(xiàn)在船底用木板搭著，下面是泡沫?！?p/>
黃仁妹說，她原來是興坪橋頭鋪魯山寨人。媽媽在她三歲時就過世了，只好由奶奶帶著。說是奶奶帶，卻是和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伯母是個心硬的人。家窮，負擔(dān)重，她便成了伯母眼中的累贅。伯母說她這個孤寒女，也是前世的孽債。與其養(yǎng)在身邊還不如送給別人家做女兒算了。當(dāng)時，有一個姓徐的人家，因為家里沒有女兒就收養(yǎng)了她。黃仁妹長大嫁人以后，因為婆家也沒有女兒，干脆就隨老公再改了一次姓，姓黃了。
黃仁妹的兩個子女，一個在平樂，一個在陽朔。女兒在賣燒鵝，生意艱難日子也不好過。兒子在漓江旅游公司的船上做事情。老伴18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個人在船上生活。見她年紀漸漸大了，女兒、兒子都不想讓她一個人繼續(xù)在船上生活，反復(fù)勸她上岸，她一直不同意。她不上岸，不是留戀船上的生活，是因為不愿意給子女添麻煩。這輩子在船上風(fēng)里雨里她也是受夠了，但比起與人相處，對她來說在船上還是更容易一些。因為從小是孤兒，她的性格也有些孤僻。
黃仁妹對落霞說：“我可不想去，我沒有牙齒，吃的東西和他們不一樣，又沒有退休金。養(yǎng)老保險其他船的人買了，我沒有錢。崽女也沒有錢，女兒幫買點米，我種點菜，今年那么大的水種不了菜。在水上生活，最起碼用水不花錢，電費一個月就十幾塊，電表裝在岸上的樹上咧，你看見了沒有？興坪船有20多條，他們生活好過，有養(yǎng)老金，有船可以打魚，有游覽船。他們走對了路，我走錯了路。老伴走了18年了，王寶釧18年寒窯，苦哦。這些菜是老親給的，兒媳婦的媽給了香腸。過年的米有，崽女久不久帶點菜給我。我的低保去年每月75，今年每月90，怎么吃啊，買米啰。去年我在河邊掐野菜都可以賣得十幾塊一天，現(xiàn)在野菜都沒得掐了。狗崽要吃飯，我就去前面的大船問他們要剩飯。沒有竹排，沒有魚打，有個撿垃圾的把竹排綁在我這里，久不久我劃出去舀點水……”
說起生活的艱難和過去的苦難，黃仁妹忍不住落下淚來。她養(yǎng)了一條小黑狗，現(xiàn)在唯一與她朝夕相伴的親人就是那條小黑狗。當(dāng)落霞給她拍照片時，她特意把小狗的頭扭向落霞的鏡頭。
之前，落霞一直為這些住家船迅速消失而惋惜，自從見到了黃仁妹之后，她的情感和思想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開始希望船民安居工程快一點推進，在寒冬來臨之前，讓這些受了大半輩子苦的老人盡快告別江面上的漂泊歲月，不再遭受寒風(fēng)的襲擾。
黃仁妹的船已經(jīng)被拖走了。
黃云秀的船被拖走了，黃有鳳的船被拖走了，黃德明的船被拖走了……這一次，落霞在龍船坪看到一座座船屋不斷被拖船拖走，一個個曾經(jīng)相識的故人不斷在她的視野中消失，她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感傷了。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再也找不到需要牽掛的人了。雖然內(nèi)心也有一些悵然若失，但畢竟都是生活之外的情感。如果從生活的角度去看待生活、理解生活，生活總該是另外一番樣子，也總該是另外一種況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