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弟揮之哀詞
吾弟揮之以民國十五年丙寅夏歷七月抱病自梧歸。歸數(shù)日，病日起。八月九月，蓋幾痊愈矣。十月后，時或不適。十一月，舊病悉作，展轉纏綿，次第加劇。明年丁卯立春后三日，竟卒，年二十八。妻蘇氏，遺孤一人，才四歲。嗚呼痛哉！
揮之幼余三歲，少時讀書村中，恒相隨，年十四，游學上海，余又先在。及余任教席梧州，揮之又時來同居，故余與揮之共學之日為久。揮之與余皆好治詩古文詞，揮之明朗通穎、英華秀發(fā)，其詩文真草，皆遒麗清拔，勁峭不群，稱其為人。嘗與余論為詩文，以謂必精能深刻，乃為可貴，雖苦吟力索、窮日繼夜以易一字不為病。茍得一篇半什迥出意表，未經(jīng)人道，即為文字異境，斯已足傳。若伸紙疾書，頃刻千言，曾無深語，縱稱捷才，要難垂遠。故其每有所作，恒冥心幽探，造奇抵怪，入鬼出神，旦暮吟哦，寢食幾輟，一字不安，十易未已。而余好宗尚自然，不主艱索，以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凡詩與文，讀之令人不歡者，即非其至。故余二人所為詩文不甚相類，而彼此又互好之，不能相舍也。然海內(nèi)知識、習稔吾二人者，皆謂揮之天資高，異時所成就，當遠出余上，余亦自愧不能及。揮之平生頗艷羨魏晉文士，讀其書，思慕乎其人，往往贊嘆，以為雖類多短折，而其才華足驚也。當揮之在滬時，嘗以課余從吾邑陳君柱尊、錫山張君友藝學為文。其時二君與余及揮之皆為南洋大學學生，故又為同學。張君嘗戲謂陳君曰：“揮之要是六朝人物?！比粨]之持身謹飭，屏絕嗜好，又絕有才干，經(jīng)紀籌劃，莫不綱目井井，又非誕妄放任者比。揮之天性至篤，孺慕友愛均過人，交友得其歡心，令人不忍舍。居常亦平易仁藹，少崖岸不樂之色。獨其為詩，則好作苦語，鏤肝鐫腎，形囚神瘁，務求天下窮愁至悲以為快。其于古今文人不遇愁苦之作，若屈原、賈誼，以至李長吉、王仲則之詞，尤好諷誦而稱道之。平南甘云庵先生既愛其才，嘗舉以相誡，謂不稱其境，恐非福，宜有以易之。余亦以為言，揮之亦深然之，而其后有作，則又類是。豈氣機所感，有不能自已者邪？而今竟遂止于是，將非所謂命邪？揮之志行皎然，于世榮樂無所慕，又不違俗名高，以自殊異。曾任容縣、南寧各中學教員，容縣蘇寓庸廳長初審揮之學行，即以女妻之。蘇公之于揮之，蓋姻親而知己者也。及蘇公任財政廳長，函電相促者再，始赴任第三科科長。逮蘇公解職，揮之即欲與之俱去，而疾作矣，在邕凡病二月余，旋就醫(yī)梧州。又一月，始歸家，抵家?guī)装肽甓?。卒前一月，自知不起，常自謂平生讀書，參究佛老，生死壽夭，實能無累于中，顧惟久病苦耳。臨盡，耳目猶聰明，神色不異常時，遂卒。痛哉！始余兄弟五人，自壬戌七月，先妣棄養(yǎng)；其冬，先兄鑒明相繼逝世；甲子，孤侄又殤；乙丑，叔弟用抍病歿滬上。值世多故，遺棺未歸，孤魂萬里，寒食清明，每相顧歔欷，泣數(shù)行下，不復知生人之樂。今揮之又亡，獨余與季弟拔得在耳，而季弟復方遠游上海，一時尚無所聞知，顧影孑然，對此遺柩，大地茫茫，埋憂何所？嗟乎，五年之間，骨肉摧殘，至于此極，天之所廢，孰知其故。死而有知，地下之樂，殆勝人間遠矣。嗚呼痛哉！遂綴詞以哭之。詞曰：
嗚呼吾弟！一棺付身，萬事都已。孰謂汝生，遽止于是。汝病抵家，將六閱月。死生無累，親為我說，事如昨日，汝可能憶？今縱縷談，其又何益？汝未沒時，汝憂我哀。汝今既沒，心徒自摧。有弟天涯，孤兒黃口。兄持弟喪，謂我哀否？旌旛飄飄，白日晼晼。送汝永歸，近郊不遠?；晖环?，哀何已時。茹酸飲恨，豈謂汝知？綴語摛文，庶攄我悲。嗚呼哀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