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是一本介紹中國古代的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關(guān)系的書。本書以被學術(shù)界忽視的游民及游民文化為核心,從“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特點及其成員的地位”“城市游民群體的形成”“江湖藝人與通俗文藝作品”“游民情緒與游民意識的載體”等角度,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了游民、游民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學的密切關(guān)系。游民與游民文化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對于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們的思想意識、習慣也因通俗文藝的流傳而深入到了社會各個階層。本書闡述深刻,可讀性強。
王學泰,原籍山西清源,1942 年底生于北京。1964 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2003 年退休前
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后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比較關(guān)注文學史與文化史的
交叉研究。2014 年12 月被中國食文化研究會授予“食文化終生成就獎”。著作有《水滸?江湖》《“水滸”識小錄》《中國流民》《中國古典詩歌要籍叢談》《中國人的飲食世界》《中國飲食文化史》《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中國式幽默》《燕譚集》《多夢樓隨筆》《偷閑雜說》《重讀江湖》《采菊東籬下》《坎坷半生唯嗜書》等。整理了《杜工部集》《唐詩評選》。
第一章?緒?論/ 001
一、被學術(shù)界忽視的游民與游民文化/ 002
二、游民意識是不是真正存在?/ 006
三、什么是游民?/ 011
四、本課題研究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 016
第二章 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特點及其成員的地位/ 025
一、聚族而居的自然與社會背景/ 026
二、宗法國家時期的社會結(jié)構(gòu)及其解體/ 029
三、漢至唐——族居與地主莊園經(jīng)濟的結(jié)合時期/ 038
四、宋代及宋代以后宗法家族制度的確立/ 045
五、鄉(xiāng)土社會造就了鄉(xiāng)土意識/ 057
第三章 脫離了宗法與家族秩序的人們/ 065
一、什么是“脫序”?/ 066
二、社會動亂的主力軍——流民/ 067
三、游士的輝煌與解體/ 077
四、自命為社會良心的游俠/ 086
五、歷代統(tǒng)治者對待流民、游士、游俠的態(tài)度/ 102
第四章 城市游民群體的形成/ 107
一、五代戰(zhàn)亂對傳統(tǒng)的沖擊/ 108
二、宋代社會風貌的變遷/ 112
三、游民群體形成的初期——兩宋、元到明中葉/ 166
第五章 江湖藝人與通俗文藝作品/ 213
一、“江湖”——游民生活的空間/ 215
二、兩宋時代的江湖藝人/ 217
三、早期通俗文藝作品所反映的游民生活與游民意識/ 230
第六章 游民情緒與游民意識的載體/ 259
一、《水滸傳》和《三國志演義》的形成/ 261
二、游民意識在《水滸傳》和《三國志演義》等通俗作品中的表現(xiàn)/ 273
第七章 從游民到帝王——一個個案的分析/ 331
一、談所謂對農(nóng)民的“背叛”/ 333
二、朱元璋的生平和造反實踐/ 335
三、朱元璋的治國之術(shù)/ 344
四、從游民到帝王的思想轉(zhuǎn)化/ 370
五、《英烈傳》等通俗小說中的朱元璋和朱元璋集團/ 386
第八章 通俗文藝與游民意識的傳播/ 393
一、通俗文藝傳播的存在/ 394
二、通俗文藝的傳播/ 396
三、“三教”之外,還有一教——通俗文藝中游民意識的影響/ 419
四、小說教中的英雄崇拜/ 434
五、傳播中的反傳播力量/ 450
第九章 游民意識與通俗文學的演變/ 459
一、“說唐”小說系列的構(gòu)成及其早期作品/ 461
二、游民知識分子與文人共同創(chuàng)作的《隋史遺文》/ 470
三、作為游民知識分子作品的《說唐》/ 478
四、背離了社會主流思想的游民意識/ 485
第十章 明中葉以后游民的發(fā)展和組織化過程/ 489
一、明中葉以后的人口、流民與游民/ 491
二、社會的游民化與游民的社會化/ 505
三、在通俗文藝影響下的游民結(jié)社/ 517
第十一章 天地會與通俗文藝/ 529
一、兩種不同的秘密會社與安清幫/ 531
二、天地會的產(chǎn)生與通俗文藝作品的關(guān)系/ 533
第十二章 游民、游民組織與通俗小說/ 623
一、游民的分化與通俗小說/ 624
二、會黨活動的公開化及其在通俗文學中的反映/ 633
三、武俠小說中的幫會/ 645
結(jié) 語/ 671
附 錄/ 679
游民政治/ 679
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fā)生之原因/ 682
引用書目/ 687
后 記/ 691
增修版后記/ 695
無
王學泰先生歷時二十年,對中國游民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寫就了《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這部近七十萬字的著作,具有較高的學術(shù)價值。全書通過對個別案例(歷史人物、文學作品)的剖析,使讀者對游民文化與通俗文學的關(guān)系,游民群體、游民意識對中國社會,乃至中國歷史的形成和發(fā)展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第六章
游民情緒與游民意識的載體
游民群體形成之后,其思想意識、性格情緒乃至這個群體的實際力量,都在社會運動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游民意識及游民處理事情的方式都不乏具體的可感受性;而當我們在研究和評價這個階層的歷史地位并對其加以描述時,又常常會感到缺少文獻材料的依據(jù),真是有杞、宋“不足征”之感。我們可以通過儒家的經(jīng)典、諸子百家的著作以及外來的佛教經(jīng)論,來考察統(tǒng)治階級與主流社會思想意識的多元性;我們還可以通過正史、野史的記載,得知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運作情況,得知他們是如何實現(xiàn)社會有效控制的;甚至我們還可以依據(jù)汗牛充棟的詩文集,窺測主流社會的精英人物,也就是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性格和心靈隱秘??墒牵覀?nèi)绾瘟私庥蚊襁@個人數(shù)眾多的群體呢?如何判別主流社會以外的人們獨特的性格情緒和思想意識呢?這確實是個難題。因為他們不僅缺少機會表達自己,而且即使表達了,也很少有能力記錄下來,使之成為后世研究他們的可靠資料。于是,根據(jù)游民知識分子所創(chuàng)作的通俗文藝作品,來考察古代的游民意識及其動態(tài)的思想情緒,是我們唯一的選擇(研究近代游民還有游民組織內(nèi)部流傳的文獻),這里我指的主要是由江湖藝人創(chuàng)作的通俗小說和通俗戲文。
當然,純而又純的表現(xiàn)游民意識和游民性格的文藝作品是不存在的(其實,就是能夠純粹體現(xiàn)游民意識的個人也不存在,正像純粹體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意識,或純粹體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意識的個人是不存在的一樣),因為任何通俗文藝作品,當它變成書本流傳的時候,必然要經(jīng)過書坊的文字加工,這些加工者雖也多屬于下層文人,但是他們畢竟與浪跡江湖的藝人們的觀念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有所差別,他們所受的正統(tǒng)教育大多比游民知識分子要多。讀者可以設(shè)想一下,如果書坊老板要讓《儒林外史》中馬二先生一類的落魄文人去編輯一部根據(jù)江湖藝人的演說而記錄下來的通俗小說(按照馬二先生的性格,大約他不會主動去干,除非為飯碗所系而不得不干),其結(jié)果可以想象?!鞍l(fā)跡變泰”的故事可能會被改編成《五倫全備記》,使之充滿了關(guān)于皇權(quán)的迂腐的道德說教。然而,我們也應(yīng)看到,皇權(quán)專制時代大部分的浪跡江湖、落魄到書坊充當編輯的文人還是接近游民知識分子的。因此,出自江湖藝人之口,經(jīng)過游民知識分子或下層文士之手記錄與編纂的通俗小說,絕大多數(shù)還是能夠反映游民的性格情緒和游民的思想意識的。筆者就是把這類作品看作游民意識及其思想情緒的載體的。本書中分析游民的思想性格時,主要依據(jù)《水滸傳》《三國志演義》,以及在這兩部巨著形成過程中與此有關(guān)的“平話”和戲曲。在通俗文藝作品反映游民性格和游民意識的同時,游民也在影響著通俗小說的發(fā)展與演變。這一點,本書將以通俗小說“說唐”(“說唐”題材的通俗文藝作品保留至今者最多,可以構(gòu)成一個系列)系列為例,描述游民意識對通俗文藝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水滸傳》和《三國志演義》 的形成
1.考察游民思想文化所依據(jù)的文獻
為什么說《水滸傳》和《三國志演義》是游民意識的載體?如果前一部作品還好理解的話,后者似乎就較難于說通。我們前面講過,兩宋“說話”中“樸刀桿棒”與“發(fā)跡變泰”的故事多是表現(xiàn)游民的生活和理想的,而《水滸傳》可以說是“樸刀桿棒”和“發(fā)跡變泰”故事的集合與發(fā)展。當然,它經(jīng)過文人的編纂改寫,已經(jīng)包含了若干文人士大夫的因素。例如,宋江形象的塑造,如果我們把它與現(xiàn)存的元人“水滸戲”中宋江的形象來比較的話,就可以看出《水滸傳》還是有著明顯的文人化傾向的,其招安的悲劇結(jié)局也反映了明代文人對于招安的清醒的認識(明初至中葉,統(tǒng)治者對于暴動、騷亂和各種武裝反抗持較強硬的態(tài)度)。這個故事如果完全按游民觀點來寫,準是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因為,這才能符合游民的愿望。但是,總的說來,《水滸傳》還是像臺灣孫述宇先生所說的是“強人說給強人聽的故事”。 如果讓我發(fā)揮一下的話,把它改為“游民說給游民聽的故事”,似乎更為恰當一些。
《三國志演義》中所說的都是帝王將相的故事,為什么把它也看作游民文化的載體呢?用兩宋“說話”的家數(shù)來分類,三國的故事如果按照正史(即不脫離陳壽的《三國志》)的路子去演說,應(yīng)該屬于“講史”一類,如果按照“小說”的路子去表演就屬于“士馬金鼓”一類,基本上不是表現(xiàn)游民生活與理想的。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面,三國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很久,在這個矛盾激烈復雜而又十分混亂的時代,許多歷史人物的獨特經(jīng)歷與個性都有一定的傳奇性,特別適合作為通俗文藝作品的題材。不同階層、不同經(jīng)歷的人在把這段歷史編纂成為故事的時候,必然滲透了他們對于歷史的理解與評價。兩宋時期,作為江湖游民的說書藝人在講述三國時,必然也有他們對歷史的感悟,對于這段歷史,他們要做出自己新的闡釋,以表達自己的感受,至于它是否符合歷史實際,那是另外的問題。
2.《三國志演義》的形成與游民
(1)“說三分”不屬于“講史”
上一章講到,兩宋的“說話”中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三國”故事與“水滸”故事的名目。北宋時,由于多種通俗文藝形式的繁榮,三國的故事已經(jīng)深入民間,這在當時就有較為詳細的記載,說三國者稱之為“說三分”,汴京的瓦子里就有專門演說“三分”的藝人霍四究(《東京夢華錄》)。但是,通俗文藝作品中的“三分”故事不等于三國的歷史,當時瓦子里文人士大夫階層的聽眾對于“講史”類的“說話”有嚴格的要求,也就是說要尊重史書,要按照史書的記載去講,不能編造。《夷堅志》中寫呂德卿夢到《漢書》作者班固,班固邀請他們到家中一坐,不料第二天就在臨安城外遇到有講史藝人在演說《漢書》,這簡直是把講史藝人當作史家看待。 羅燁的《醉翁談錄》說到“講史”這一行當:
所業(yè)歷歷可數(shù),其事班班可紀。乃見典墳道蘊,經(jīng)籍旨深。試將便眼之流傳,略為從頭而攀衍。得其興廢,謹按史書;夸此功名,總依故事。
在“得其興廢,謹按史書;夸此功名,總依故事”后附了一行小字云:“如有小說者,但隨意據(jù)事演說云云?!?p/>
從羅燁對演說“小說”隨意性的寬容,可以看出對“講史”要有所依據(jù)的嚴格,不能信口開河?!秹袅讳洝分幸矎娬{(diào)御前“講史”的王六大夫,他的講述“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然而,聽“說話”畢竟不是上歷史課,再說,“說話”人的文化水平不同,聽眾之間的差別則更大。如果藝人不考慮聽眾的要求愛好,一味地遵照史書的記載做平淡無奇的敘述,這樣必然要失去一大部分收入,這是不符合市場原則的(前面我們曾經(jīng)說過,通俗文藝除了少數(shù)是為特定的政治或宗教服務(wù)的,大多是商業(yè)性質(zhì)的),除了像王六大夫那樣為宮廷或達官貴人服務(wù)的藝人,大多還是要遷就聽眾的接受水平和欣賞趣味的。再說有多少藝人能有王六大夫那樣的知識水準,何況當時“說話”人所依據(jù)的多是故事或史事的大綱,尚無固定的底本呢!因此,“說三分”者也像其他門類的“說話”(如講“小說”、講“渾話”)人,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水平和聽眾的接受趨向去講述三國故事。在《三國志演義》出現(xiàn)之前,當有多種形態(tài)的三國故事,著名的“說三分”者在安排故事情節(jié)上都會有自己的特點,這樣才能招徠聽眾。因此,在宋代“說三分”的故事與陳壽的《三國志》有很大差別,這一點我們從《三國志平話》這部書中就可以看出來。
《三國志平話》就是《三分事略》,同書而異名。這部書與歷史上和后來的《三國志演義》最大不同點有二:一是果報情節(jié)?!叭帧币婚_始有個重要情節(jié),就是漢高祖劉邦做皇帝后屠戮功臣,殺了韓信、彭越、英布。三個人負屈銜冤,告到天帝那里,天帝可憐他們,讓他們分別投胎成為曹操、劉備、孫權(quán),劉邦投胎為漢獻帝,曹操等人三分了漢家天下。把數(shù)十年的三國內(nèi)戰(zhàn)用冤冤相報去解釋。二是造反招安情節(jié)。劉關(guān)張破了黃巾,為漢朝立下了蓋世功勛,但因為沒有錢賄賂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太監(jiān)——十常侍,不僅沒有得到獎賞,反而遭到太守和督郵的欺侮。張飛怒殺太守、鞭打督郵,三人上太行山落草為寇。后來皇帝殺了十常侍等奸臣,派董成“將七人首級往太行山”招安劉關(guān)張,于是劉關(guān)張下山討董卓?!度龂酒皆挕愤€有一個重大的創(chuàng)造,那就是劉關(guān)張的“桃園三結(jié)義”。也許這個故事不是“說三分”的藝人原創(chuàng),但從流傳至今的有關(guān)文獻來看,確是《三國志平話》第一個把它形諸文字的。上述三件事不僅對后世通俗文藝作品(特別是小說)影響至巨,這些創(chuàng)造還顯示了游民的思想特征,表達了他們對歷史的理解和愿望。但這是對歷史的重大篡改,特別是前兩點。因此,兩宋文人在記錄宋代通俗文藝演出狀況時,不把“說三分”列入“講史”的范疇,確實是有他們不同于藝人的考慮的。
《三國志平話》還有許多情節(jié)與正史及《三國志演義》不同。周兆新在《元明時代三國故事的多種形態(tài)》 一文中,根據(jù)元明兩代的“三國戲”和有關(guān)三國的通俗小說,并參照歷史記載,舉出并分析了三國故事中的許多重要情節(jié),如“三戰(zhàn)呂布”“連環(huán)計與貂蟬之死”“青梅煮酒論英雄”“關(guān)羽降曹與辭曹”“千里獨行與古城會”“劉玄德獨赴襄陽會”“三顧茅廬”“博望燒屯與火燒新野”“當陽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等,指出兩者之間的差異。從總的傾向看,《三國志平話》比較粗糙,江湖藝人不如文人知識豐富,對高層內(nèi)部斗爭真相的認識也甚模糊,特別是江湖藝人獨特的歷史認知方式,都在《三國志平話》中有所反映。
《三國志演義》出現(xiàn)之前,三國故事情節(jié)在不同的時代的確有多種形態(tài)存在。這些形態(tài)中,有的屬于文人的創(chuàng)作,也有不少是江湖藝人的創(chuàng)造。也就是說,“三國”的故事雖然是以歷史為題材的,但是游民知識分子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做出新的闡釋,表達自己對于社會歷史的認識與評價。
(2)《三國志演義》的創(chuàng)作與游民的關(guān)系
羅貫中《三國志演義》的出現(xiàn),使得關(guān)于三國歷史故事的結(jié)構(gòu)、走向、基本細節(jié)逐漸固定下來。直到清代毛綸、毛宗崗父子對《三國志演義》又做了一次較大的修訂和批點,才成為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讀者所接觸的定本。這個本子我們稱之為“毛批本”。羅貫中寫作《三國志演義》時在元末,當時尚有大量的“說三分”的底本可作參考。《三國志演義》不是像作者自我標榜的“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也就是說,此書并非完全按照《三國志》的框架加以“演義”的。它實際上是依據(jù)兩宋藝人說書的底本敷衍而成的。如《三國志演義》的主要線索可以歸納為劉備、關(guān)羽、張飛這三位異姓兄弟如何親如手足,共同奮斗,由地位低下的平民、游民(關(guān)羽就被寫成“逃難江湖”的游民)“發(fā)跡變泰”成為帝王將相的(當然,后來的悲劇結(jié)局是歷史的真實,便無法更改了)。正像元雜劇《關(guān)張雙赴西蜀夢》的開篇第一句唱詞,“織履編席,能夠做大蜀皇帝,非容易”。《三國志演義》的主要部分也是演繹這個過程的。我們讀唐人和宋初文人所寫有關(guān)“三國”故事的作品,還沒有見到過這個主題,應(yīng)該說,這個主題是江湖藝人創(chuàng)造的,它反映了游民對歷史與現(xiàn)實生活的理解;而《三國志》本身只是一部史書,比較忠實地記錄了東漢末年的戰(zhàn)亂、三國鼎足之勢的形成、各國為了生存和進一步統(tǒng)一所做的奮斗,這與《三國志演義》緊緊地以“桃園三結(jié)義”和“發(fā)跡變泰”這條線索展開故事是根本不同的,《三國志演義》敘事主要是以西蜀一方為主要視角的。讀者都有這樣的體會,劉關(guān)張三人去世以后,《三國志演義》精彩度便一落千丈,人們的閱讀興趣遽然下降,到“五丈原漢丞相歸天”以后,則令人不愿卒讀。這是因為小說作者在一開始營造的使劉關(guān)張“發(fā)跡變泰”的氛圍完全消失。作者寫《三國志演義》時,承繼了宋元江湖藝人“說三分”的傳統(tǒng)主題,他制造了使劉關(guān)張“發(fā)跡變泰”的導向,最后他又親手掐斷了這個導向,因此才使得認同這個主題的讀者感到索然無趣。
元代士人社會地位低下,羅貫中又生活在改朝換代的大動亂中,元末明初數(shù)十年的戰(zhàn)亂必然給他以極深刻的影響,使他憧憬建功立業(yè)和由之而誕生的太平盛世。他一生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漂泊,浪跡江湖,混跡下層社會,沒有功名與仕宦的經(jīng)歷,自號“湖海散人”, 可見羅貫中是一位接近游民的落魄文人。這種經(jīng)歷使他對游民的生活與夢想,對平民的喜好,能夠有一定的了解。因此,《三國志演義》才以江湖藝人的各種“講史”本作為主要依據(jù)和敘事框架。我們?nèi)绻选度龂狙萘x》和唯一傳世的江湖藝人編寫的《三國志平話》 做一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在篇章結(jié)構(gòu)、敘事次序、人物形象的基本性格的塑造上大多相去不遠。不同的是,《三國志平話》故事粗糙簡略,有些地方明顯地表現(xiàn)出由于游民知識分子文化程度低下,使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有許多不合邏輯之處,敘述的文字也較為拙劣罷了。還應(yīng)該看到,由于《三國志演義》的作者羅貫中,以及對《三國志演義》做較大改動和修訂的毛氏父子都是主流社會的文人,而且都有不同程度的正統(tǒng)思想,他們對江湖藝人所創(chuàng)造的三國故事系統(tǒng)(包括說唱藝術(shù)的底本、戲曲等)中的粗糙、荒誕之處,及其所反映的游民的某些歷史觀念是嗤之以鼻,加以鄙棄的。羅貫中和毛氏父子們?yōu)榱饲蟮弥髁魃鐣目隙ê驼J同,在撰寫和修訂《三國志演義》的時候也有意識地向史書靠攏,從史書中采摭了大量的細節(jié)充實原有的框架,這就造成了《三國志演義》的“七分實事,三分虛構(gòu)”的特點。這個特點幾乎成為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典范。
鑒于《三國志演義》實際上是宋元江湖藝人通俗文藝作品的史書化和文人士大夫化,那么,我們在討論《三國志演義》的游民文化特點時,就不能不考慮到其他一些傳世的有關(guān)三國的通俗文藝作品,如《三國志平話》和一些早期的三國戲等。這些作品往往滲透了更多的游民意識,保留著更多當時的江湖藝人說唱與表演時的痕跡,從中可以觀察到?jīng)]有經(jīng)過文人修飾的江湖藝人思想意識的本來面貌。這類作品很多,我們可以拉出一個很長的名單。比較重要的有:元代至治年間(1321—1323)所刊的《新全相三國志平話》,書眉標有“建安虞氏新刊”。(所謂“舊刊”,大約就是錯誤極多的《三分事略》。據(jù)劉世德先生考證 ,它刊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傳世的關(guān)于三國的通俗小說當以此為最早)。明代成化戊戌年(1478)永順堂所刊的《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guān)索出身傳》四種(其他三種為《認父傳》《下西川傳續(xù)集》《貶云南傳》)。這部書雖然刊刻較晚,已經(jīng)到了15世紀后半葉,但據(jù)澳大利亞漢學家馬蘭安女士推測,“《花關(guān)索傳》的故事在羅貫中生活的十四世紀可能已廣為流傳,盡管這部說唱詞話是達一百年以后才出版的”。 因此,馬氏甚至認為它也是《三國志演義》的素材來源之一。元明戲曲中無名氏的《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張翼德大破杏林莊》《張翼德單戰(zhàn)呂布》《莽張飛大鬧石榴園》《諸葛亮隔江斗智》《走鳳雛龐統(tǒng)掠四郡》等,這些作品保存了較濃重的游民意識,都可以看作是游民意識的載體。
3.《水滸傳》的形成與游民
《水滸傳》在皇權(quán)專制時代被看成“誨盜”之作,屢遭禁焚;20世紀50年代被當作歌頌農(nóng)民起義的文學作品,大加吹捧;70年代認為它“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歌頌了投降派,又遭貶斥。這種對《水滸傳》主題的認識是同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的,不可能得出深入的、理性的、公允的、接近事實的結(jié)論。另外,對《水滸傳》主題闡釋,還有為“市井細民寫心”說,“強人說給強人聽的故事”以及“反貪官”說,等等。這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對《水滸傳》形成過程的考察,也無視其最初作者的身份和生活狀況,以及對此的分析等。如果注意到這些問題,再去考察《水滸傳》出現(xiàn)的原因及意義,便能得出較為接近事實的結(jié)論。
最早的“水滸”故事產(chǎn)生于宋代,現(xiàn)在我們能夠見到最早的“水滸”故事,只是《大宋宣和遺事》中的六節(jié),從“楊志等押花石綱遠配衛(wèi)州”到“張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將降”,總共不過三四千字。這可能是“說話”人用的提綱,它以極簡略的文字敘述了宋江等人起事的原因、36人聚義和被招安的過程。除此而外,羅燁在《醉翁談錄》的《舌耕序引?小說開辟》中敘述“說話”諸家時,指出:“公案”類有《石頭孫立》;“樸刀”類有《青面獸》;“桿棒”類有《花和尚》《武行者》等。元雜劇中也有一些關(guān)于梁山英雄好漢的故事,流傳至今的就有《黑旋風雙獻功》《同樂院燕青博魚》《梁山泊黑旋風負荊》等六種?!端疂G傳》作為長篇小說,是在這些通俗文藝作品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的。
從歷史的真實來說,宋江一股只是力量不甚強大,但是十分精悍的綠林好漢。他們只有36個人(后世的“說話”人把他們夸大為三十六大伙),縱橫馳騁于京西、河北、山東、淮陽之間,有時剽掠至海邊。36人之間團結(jié)得十分緊密,有“來時三十六,去后十八雙。若還少一個,定是不還鄉(xiāng)”之說。這一伙人采取的是打了就走的策略,“官軍數(shù)萬,無敢抗者”。他們勇敢的傳奇經(jīng)歷,特別是他們之間的團結(jié)精神(也就是江湖義氣),使那些流落江湖、無依無靠、只憑出賣技藝得以維持生存的藝人為之神往。
在史書如《三朝北盟會編》 《資治通鑒后編》 中,又有他們最終被朝廷招安、奉旨討平方臘(方臘的武裝斗爭才是真正威脅到朝廷安危的心腹之患,因為江浙太湖一帶是汴京的生命線,糧食、財物皆仰仗此地)、因功封官的記載(這可能是符合實際的),這在江湖藝人們看來也是一種“發(fā)跡變泰”,而且,宋江等人被招安封官確實引起了當時士民普遍的羨慕。北宋末年的吏部侍郎李若水,曾有《捕盜偶成》一詩記此事:
去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殺人紛紛剪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駭愕。
詩中生動地描寫了宋江等36人進入汴京“拜爵”時的得意揚揚,和老百姓擁擠在道邊延頸觀望的情景,可見這件事在當時影響之大。北宋、南宋之間,被“招撫”的“盜”很多。特別是南宋建立之后,原來在北方的“盜”(如太行山一帶的“盜”),許多都參加了抗金斗爭,他們大多數(shù)被蜷曲在西
圖6.1 宋江全伙受招安
“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也是游民“發(fā)跡變泰”理想中的一種。
子湖畔的南宋小朝廷封為“忠義人”,并遙授官號。這不僅使落魄的游民羨慕,而且,在京城的瓦子勾欄里,演說過去活躍于北方的綠林好漢的故事,似乎已經(jīng)不是敏感的題材了。對于那些秉性“忠義”、接受招安的“俠盜”,不僅江湖藝人愛說,各個階層的廣大聽眾也都愛聽。這里有心理上的原因,平庸的日常生活使人們渴求心靈上的冒險,以追求刺激;也有政治上的因素,人們痛恨北宋官軍的軟弱,不由自主地就要贊美他們的對立面——剽悍的“強盜”。錢鍾書先生談到梁山泊事件時說:
直到南宋滅亡,遺老像龔開痛恨“亂臣賊子”的“禍流四海”,才想起宋江這種“盜賊之圣”來,仿佛為后世李贄等對《忠義水滸傳》的看法開了先路。
實際上這種心態(tài)的產(chǎn)生要早于龔開一百多年。北宋滅亡以后,從北方逃難到南方來的人們和江湖藝人就想到了這些“盜賊之圣”。在《大宋宣和遺事》(此書體例獨特,當為文化不高的南宋江湖藝人所創(chuàng),但有元人修訂的遺跡)這部摘錄舊籍以展示北宋衰亡之原因、靖康之恥和徽欽二帝被俘及羈押之慘的野史中,大多數(shù)材料來源于史書和私家筆記,而獨有其中所錄宋江等人故事,則似“說話”人口吻,以白話為主,與全書的風格迥異??梢娔纤蔚摹罢f話”藝人對這伙強人的重視,并反映出了聽眾的喜愛。在此基礎(chǔ)上,才誕生了那些以單個的梁山泊(或說太行山,另一系統(tǒng)的宋江故事是在太行山聚義,但未傳下來)英雄為主角的傳奇,如《花和尚》《武行者》《石頭孫立》《青面獸》等“說話”的名篇。
梁山故事的流行,可能與宋江的特殊身份有關(guān)系。宋江是個吏人,廖仲安先生在《再評宋江》 一文中,對宋代胥吏地位和其群體特征做了論述。他們“蔽上欺下,侵官病民,根固窟穴,締交合黨,確實很有神通”。他們比“官”辦事能力強,而又待遇低,甚至沒有正當?shù)氖杖?,更沒有升入“官”的可能;他們了解和熟悉本衙門和本地情況,但在本衙里又沒有決策權(quán)力。于是,他們不可能忠心耿耿為其所依附的政權(quán)服務(wù);他們腳踩黑白兩道,在合法與非法之間撈取個人最大的利益。另外,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們沒有受過許多“經(jīng)義”熏陶,在干非法的勾當和與黑道人物往來時,不會有很多心理障礙。正像廖仲安先生指出的:吏胥與“盜賊”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而且“愈是膽大冒險,敢于闖越這條界限的人,在江湖上就愈有威望”。 在南宋國勢日漸疲軟的過程中,一些過去不入流的群體,包括胥吏、江湖游士、有犯罪前科的豪客,逐漸被一些注重功利的文人士大夫所重視,希望把他們納入主流系統(tǒng),給他們以出路,讓他們?nèi)娜鉃槌⒎?wù)。實際上,終南宋之世,這也只是一個幻想,因為如何尋找和選拔這些人物,完全沒有一個可操作的方案。吏胥游移于合法與非法之間,依違于官場與江湖之間,成為社會“邊緣人”,這種社會位置很近于游民。因此,江湖藝人對這批人有親近感,樂于把他們的事跡編成通俗文藝作品在民間演播。
應(yīng)該說,宋江36人的造反行為,在北宋宣和年間的政局之中算不了什么大事,從當時的正史史料記載之少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近幾十年來論述到宋代“農(nóng)民起義”,言必及梁山,這完全是因為《水滸傳》這部小說的影響。然而,南宋初年,江湖藝人在臨安的瓦子里開始演說宋江等人故事的時候,南方人中知道這個故事的人還是很少的,特別是在文人士大夫的圈子里。龔開在《宋江三十六人贊》的序中還說,“宋江事見于街議巷語,不足采著”。也就是說,文人們只是從市井的“說話”中才了解到關(guān)于宋江的事跡,后來又從《三朝北盟會編》等史書中得到證實。那么,江湖藝人是如何把宋江36人的故事說得栩栩如生,以致后來形成鴻篇巨制的呢?
首先是宋江等人流動作戰(zhàn),勢力波及今日的山東、河南、河北、蘇北、皖北等省區(qū),他們旗鋒到達的是一州一縣,其所震動的則是一大片。夜里宋江36人從村鎮(zhèn)或鄉(xiāng)間呼嘯而過,第二天在這些地方必然創(chuàng)做出一批“神話”。所以,宋江一伙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影響大,在北方人中影響尤大,幾乎是家喻戶曉。其次是江湖藝人流浪四方,處處“打野呵”(瓦子以外的露天演出),消息自然靈通,何況這樣的事跡和傳說最能引起他們的共鳴與聽眾的好奇心。我們從現(xiàn)在傳本的《水滸傳》中也可以看到,流落到臨安的北方(特別是汴京)藝人參與這個故事創(chuàng)作的遺跡。如書中第三回寫在渭州的魯達宴請史進、李忠,有云“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點”?!爸輼颉笔倾昃┲鞲傻乐烊复蠼稚献钣忻拇髽?,“潘家”酒店也是汴京大酒樓之一。鎮(zhèn)關(guān)西鄭屠戶開的肉鋪所在的“狀元橋”,則是臨安一個重要的地名。城南左廂、城北右?guī)?、城西廂都有狀元坊,以城西得名最早。這些說話藝人只有在汴京、臨安生活的經(jīng)驗,并沒有在渭州(今甘肅平?jīng)鲆粠В┥钸^,所以在具體描寫渭州景象細節(jié)時,就不自覺地用了他們所熟悉的汴京與臨安的地名。
嚴敦易、王利器等先生都認為,《水滸傳》的形成與演變同南宋時期在北方堅持抗金斗爭的“忠義人”(宋高宗也稱堅持抗金的北方遺民為“忠義人”,包括那些原本落草為寇的強人,特別是那些在太行山上落草的強人)有關(guān)。王先生認為,所謂《水滸全傳》是由三個本子改造編纂而成的,其中就有以太行山忠義人故事為主的底本。南宋初年,許多在北方淪陷區(qū)堅持與金人占領(lǐng)者作戰(zhàn)的領(lǐng)袖人物及其英雄事跡,被“說話”人所取材,與宋江等好漢的故事混在一起為聽眾演播。在天子腳下的臨安公開頌揚造反,還是會觸犯忌諱的,而鋪張贊頌“忠義人”的故事,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因為“忠義人”在南宋之初是個特別熱門的話題。北方時常有忠義人奮起,南方時常有忠義人來歸正,從天子到民眾,往往把重回舊京的希望寄托在“忠義人”身上。實際上,忠義人人群十分復雜,其成分有當?shù)亟Y(jié)寨自保的土豪士紳,有占山為王的“強人”,有戰(zhàn)敗崩潰而又拼湊在一起的散兵游勇,當然也有對金人統(tǒng)治不滿的反抗者……他們大多是流動作戰(zhàn),往往是散而聚,聚而散??菇鹱鲬?zhàn)時,他們大多數(shù)聚在一起,但由于物質(zhì)條件太差,極易被大股金兵打散。雖然他們手中有南宋朝廷發(fā)給的做官的告身,但是沒有給養(yǎng),沒有吃穿,因而搶劫、殺人越貨是經(jīng)常的,有時甚至還有吃人的現(xiàn)象?!皦阎攫嚥秃斎?,笑談渴飲匈奴血”,不是文學上的夸張形容,而是生活中的殘酷現(xiàn)實。更要命的是,在這些“忠義人”之間,也常常發(fā)生相互拆臺、互相攻擊的現(xiàn)象。因此,盡管“忠義人”出身經(jīng)歷不同,但是在長期的艱苦斗爭中,他們逐漸綠林化了,他們的性格、思想意識已經(jīng)和我們所說的江湖游民沒有什么差別了。這些人的故事匯入宋江等的縱橫馳騁的造反史中,是水乳交融的,同樣也成為游民意識的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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