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在時代洪流中的隨機選擇,也能成為構筑地方文化的基石。
第三期貴陽市文化名人口述史如約而至,這是由貴陽市文化和旅游局主導和打造的“尋城跡:貴陽市文化名人口述史訪談”系列之三,也是此系列的最后一期。
本期依然遴選出11名各行業(yè)有突出貢獻的文化藝術名人,包括譚滌非、史繼忠、羅星芳、劉玉珍、顧樸光、張潤生、楊庭碩、劉柏勛、盧現(xiàn)藝、李鋼、李飛等,他們當中,既有畫家、歷史學家、表演藝術家、生態(tài)人類學家、雕塑家,也有考古領軍人士等。他們于藝術、文史哲、考古等方面的研究和造詣,在貴州或貴陽地區(qū)都具有代表性。
本書依然通過采訪口述的形式,展現(xiàn)了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及成果貢獻,可感受到他們在專業(yè)領域的孜孜矻矻、對事業(yè)的赤誠之心以及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對故土的深厚感情。對個人而言,可為人生之路指引,有積極的勵志作用;對社會而言,通過對文化名人的生平和藝文史的梳理,從側面也勾勒出了貴陽市的當代文化發(fā)展史。
貴陽市文化和旅游局,市人民政府工作部門,為正縣級,加掛貴陽市廣播電視局牌子。 貴陽市文化和旅游局(市廣播電視局)貫徹落實黨中央、省委和市委關于文化、旅游和廣播電視工作的方針政策和決策部署,在履行職責過程中堅持和加強黨對文化、旅游和廣播電視工作的集中統(tǒng)一領導。
編寫主要負責人王小梅,畢業(yè)于美國克拉克大學,人類學碩士?!顿F州日報》高級記者、《文化遺產(chǎn)》主編,貴州省人類學學會常務副會長、貴陽市手上記憶博物館館長。出版《古典鎮(zhèn)遠》《藍花敘事》《手上的記憶》《他者敘事》《習酒口述史》等專著,并翻譯《苗裝》。
序:讓生命有意義
前言:關于生命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譚滌非:畫中禪意見人生
史繼忠:研究文化的終點
羅星芳:一生情系蔓蘿花
劉玉珍:本色主演秦娘美
顧樸光:幸有二史慰此生
張潤生:黔山秀水入畫來
楊庭碩:復興生態(tài)民族學
盧現(xiàn)藝:岜沙的影像時長
劉柏勛:不能斷的脈
李? 鋼:雕塑人的精神氣
李? 飛:與廢墟做伴
附? 錄:《尋城跡:貴陽市文化名人口述史》(第三期)采集信息表
后? 記
讓生命有意義
顧久
讀了小梅寫的前言《關于生命的一切, 我都想知道》, 我感受到了她的惋惜之情, 我們惋惜《尋城跡》這件做了很久并產(chǎn)生影響的事就要結束了……
無論如何,首先我們應該感謝貴陽市文化和旅游局的支持,感謝很多像蔣海軍這樣的學術志愿者,還要感謝被采訪的各位老師,大家一起,為這三期口述史做了這么多事。在這個講求實利的時代,為什么還要去做這件事?意義何在?由此我聯(lián)想到了“生命的意義”。生命有沒有意義?意義何在?近來,做報告或者講座時,我都會提及這個問題。
我們家養(yǎng)過很多只貓狗,我也親眼見證過它們的死亡過程:瞳孔散開、放大、失神,然后嘴唇收縮、牙齒包不住、牙齦露出來……一步步走向死亡。我也見證了我母親生命的最后一程。養(yǎng)老院的服務員有經(jīng)驗,她說:“你們注意,你母親可能就這兩天?!蔽揖涂吹剿耐自诼糯?、變灰,最后嘴唇干縮、牙齒外露。我清醒地意識到:從生物學上看,人就是一種普通動物,其死亡過程跟貓狗的死亡過程差別不大。
于是,我再追問,我媽媽的生命有意義嗎?她曾經(jīng)當過小學校長。被送到養(yǎng)老院時,她已經(jīng)完全失能、迅速失智,思維完全糊涂了。但另一方面,她居然回到了童年,老在“哥哥,哥哥”地喊;她還回到年輕時當校長的日子。此時的她已經(jīng)不認識她的兒女們了,她會大聲指揮這個班先到那邊唱一首歌,那個班先吃午餐。那一刻,她聲音洪亮,神采奕奕。服務員阿姨問:“你母親是不是當過老師,還當過校長吧?”偶然,還有一些她當年的學生帶著孩子來看楊校長。我清楚地看出,媽媽的生命是有意義的。
我得出結論:人本來只是一種生物體而已,原本沒什么意義。人生命的意義在于能追求一個目標,聚焦到一個點上,在尋找、追求、創(chuàng)造著,于是這種尋找與追求就會使平凡無意義的生命熠熠生輝,產(chǎn)生意義。
我在想,我已經(jīng)步入晚年,我的生命最后還有什么意義?我后來想到了兩句話——為后人造一個天,為后人保一片地。如果能為此而度過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大概就是我這個老生命的意義吧!
“造一個天”是什么意思?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說,傳統(tǒng)人有個“偉大的存在之鏈”:上端有一個“天”“道”“上帝”之類,一個形而上的東西——比如革命家說的“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中間是人間秩序,比如圣賢、英雄、榜樣、經(jīng)典,它們在規(guī)范和感染我們去尋找、追求;最下端才是我們的存在與價值。一旦失去了這個存在之鏈,人們就失去了為之生為之死的意義感。我由此理解了宋、明的理學與心學:前者倡導通過經(jīng)典的學習、背誦,最后找到自己的那個“天”,那個神圣的東西;而王陽明的心學,是因為明中期君王失道、大臣腐敗、理學虛偽,導致了“人間秩序”的坍塌,于是他把自己的內在良知跟神圣的天直接連接到一起,心即理。他給自己尋找了一個道德上的支撐點,活得很神圣。
對于今天的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天塌了”——這句話大家都不太愿意說。
這個“天坍塌”大約有這三個方面:
一、古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比如我小時候,我們會從月亮上找嫦娥、玉兔與桂花樹。對我們來說,月亮是神圣的、有溫度的。但這個神圣有溫度的“天”的故事被科學和理性給破壞了。這個過程馬克斯·韋伯叫它“袪魅”,或者叫“脫魅”。換句話說,當科學發(fā)展了,再給孩子們說嫦娥、玉兔,他們可能說你不是傻就是騙??茖W和理性把傳統(tǒng)這塊“天”至少“殺死”了一半。
二、我們那個時代,塑造了一個嶄新的“天”,那就是共產(chǎn)主義,比如有雷鋒式的人物:他忠于革命忠于黨,艱苦樸素不忘本,做革命的螺絲釘。其中核心是共產(chǎn)主義精神,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個共產(chǎn)主義的“天”在我們那一代是活的,那一代人多是利他主義者、群體主義者,還愛講奉獻。今天很多老人都是那個時代里的人。錢理群老師說過,毛澤東對他的影響很大。可惜,現(xiàn)在有的年輕人已沒有這種精神了。
三、那個激情澎湃的革命時期過去了,我們進入了一個市場經(jīng)濟的建設時期。馬克思曾稱為“物的依賴性”時段。市場經(jīng)濟講產(chǎn)權,集體主義的人“個人化”了,“物的依賴”使一些人物質與金錢化了。這種個人的、物質的觀念存在于社會中。
于是我在想,這一代文化人可能有一個使命:融匯中西,打造新文化,為年輕人造一個新天。
另外,我們還應該給后人“保一份地”。這個“地”有人與人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兩者。保地,特別要保護好生態(tài)的地。人是生物,生物存活需要生態(tài):一是人與人的人文生態(tài),二是人和自然之間的自然生態(tài)。關于后者,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講過一句話:人類正在夢游般地走向氣候災難。前一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講:我們這一代人是能夠拯救地球環(huán)境的最后一代人,也是必須被迫忍受環(huán)境惡化帶來嚴重后果的第一代人。
其實,從生物學的角度看,可能有兩個重要結論。其一,每一個生物體都在掙扎著活到性成熟,再找到另一半,生下孩子,把生命傳遞下去——如果沒有生存與繁衍,所有的生物今天都不會存在。其二,由此產(chǎn)生另一個更重要的推論,這一代人當什么官發(fā)什么財,都沒有多大意義;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他的意義在于過了若干代,在某個歷史的橫截面上看他的后人還在不在?活得好不好?如果他的后人沒有了,不在了,那么這個物種中的一個分支就永遠地斷裂了,不會再持續(xù)了。而這條生命從哪來呢?從一個小小的單細胞開始,從一個細菌開始,數(shù)億年前曾經(jīng)在海里邊游過,在天上飛過,慢慢地進化著,渾身長了毛,或者就在地底下爬著,還伸出一個分叉的舌頭抓住一只蒼蠅……這條生命至今從未斷過,才有了今天的我們。
可惜,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很多孩子越來越成為“一次性的一代”。年輕人不想結婚,結了婚不想要孩子。當然,這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但給我的感覺是,有的年輕人沒有意義感。
所以,我給自己晚年尋找的意義就是:給孩子們造一個天,再保一份地,讓我們的孩子生存下來、繁衍下去,還要活得有尊嚴、有意義。
其實,我們三期口述史的傳主,都是在用他們的執(zhí)著與理想,在不斷尋找、追求、創(chuàng)造,從而成為一個領域的杰出代表,使他們本無意義的生命富含意義。一定意義上,他們都是在造一個天、保一片地。
這是一本值得靜下心來閱讀的樸實讀物。大部分口述者從20世紀60年代動蕩不安的歲月走來,但是他們無不是于逆境中不屈,于熱愛中奉獻。樸實的話語中,看到了這群成就顯赫但為人謙遜的智者善于把握每一次機會,在困頓中做積極向上的轉化,使困難變?yōu)闄C遇;看到了踏踏實實做學問的老一輩,純粹而執(zhí)著,在自己追尋的路上孜孜以求、不斷精進;看到了上一輩的藝術家們的赤誠之心,既仰望星空,也關注腳下生活百態(tài)。
史繼忠:研究文化的終點
童年記憶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那年,我匆匆來到人世間。雖說到處是兵荒馬亂,但出生的那天臘月二十三,卻是個良辰吉日。這是灶神菩薩上天的日子,家家戶戶燃香燭,放鞭炮,供敬灶糖,希望灶神上天能多說些好話,保佑一家人清吉平安。敬灶糖是用飴糖做的,麻片糖晶亮透明,上面灑著許多芝麻,麻稈糖是空心的,還夾著玫瑰,又香又甜又脆,小孩特別愛吃。兒時,因為這天是我的生日,所以大人特別優(yōu)待我,分到的糖比別人多。這是我終生難忘的美好記憶。
我家兄弟姊妹五人,我最小,按排行當叫我“小五”。但我脾氣太犟,跌倒不哭,挨打便跑,做事不依不饒,像頭橫牛,所以家里人都叫我“小?!?,親昵時叫“牛?!薄K忝壬f我八字太大,若不找個好的保爺,很難長大成人。我父母找了許多人都不合適,最后決定去拜四方河邊的那堵懸?guī)r。石巖又高又大,看去黑壓壓的,上面還長著一棵樹,河水“嘩啦嘩啦”地淌,我心里有些害怕。祖母燃起香燭,擺上供品,叫我拜巖,從此這堵懸?guī)r成了我的“巖保”。
兒時最大的樂趣是逗螞蟻。打幾只蒼蠅或拿幾粒米飯放在地上,不一會兒便引來了一群螞蟻。密密麻麻的,為首的螞蟻頭特別大,我們叫它“螞蟻王”。說來也怪,只要有一只螞蟻發(fā)現(xiàn)了食物,便會回去報告,相互撞一下頭,仿佛在竊竊私語,傳遞信息。螞蟻可以搬走比它身軀大許多倍的東西,只見東西在地上慢慢移動,不一會兒就搬空了。倘若是較大的東西,一只螞蟻搬不動,便會招來一群螞蟻。數(shù)十只螞蟻,生拉活扯地拖著一條蚯蚓,蚯蚓不斷動彈,螞蟻咬住不放,蚯蚓最終還是被拖進了蟻穴。
玩泥巴也是件快樂的事。幾個小孩用手把泥土捧來,憑著自己的想象,堆成小山,做成小河。在小山上鋪上一層青苔,插上幾枝樹枝,創(chuàng)造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小天地”。拿一杯水,倒進小河里,讓它慢慢地淌。水滿出來,大家趕快用泥土去堵,一下子變成了“小湖”。小孩們的想法不同,有的要把山加高,有的要把小河挖長,有的覺得山上的那棵樹不好看。小孩們爭得不可開交,干脆一腳把它踏平,哭的哭,鬧的鬧,不過第二天還是約在一起玩泥巴。
養(yǎng)蠶也是件樂事。每天放學,都要約幾個小朋友去采桑葉。會爬樹的小孩,像猴子一樣爬上樹去,把桑葉摘下來,一群孩子圍在樹旁,抬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有幸采到紅得發(fā)紫的桑葚,大家高興極了,爭著要吃,但還是一人一顆,吃得心里欠欠的(方言,指意猶未盡)。把桑葉放進紙盒,看蠶一口一口地把桑葉吃掉。蠶一天一個樣,二眠、三眠變成蠶繭,破繭后長成飛蛾,蹲在盒里產(chǎn)卵,不一會兒就產(chǎn)出一大堆,讓人感到好奇。
春天來了,活動的天地大為拓展,孩子們最喜歡到野外郊游??吹叫∠械尿蝌?,高興極了,雙手把它們捧進玻璃瓶里,拿回家來。黑黝黝的小蝌蚪在水中游動,不幾天便長出前腳,再過幾天又伸出后腿,尾巴搖落后便成了青蛙,一夜之間就全都逃跑了。那時南明河的水清亮得很,可以看見水里的魚蝦。趴在河邊往下看,還能看見水底的螃蟹,我們就打了一只麻雀,把它的毛拔光,用繩子拴著麻雀的一只小腿,輕輕地往水里一放,螃蟹就立刻將它夾住,不費吹灰之力我們便抓住了許多螃蟹。山上也挺好玩,采野花、吹蒲公英、斗狗尾草。追逐蝴蝶、蜻蜓,剛撲下去,它們就飛走了。最好玩的是追野兔,丟出一塊石頭,兔子受驚,一溜煙兒往山上跑,竄進草叢。兔子前腳短,后腳長,被追趕下山,連滾帶翻,小朋友們被逗得哈哈大笑。
冬天來了,天下大雪,地上結冰。那時貴陽常有“桐油凝”(雨凇),道路很滑,剛笑別人摔了跤,自己也滑倒在地。孩子是不怕冷的,手凍僵了也要玩雪。天亮醒來,見大雪紛飛,白茫茫的一片,拔腿就往外跑。在院子里堆雪人,堆成一個羅漢,還用火柴頭給它做眼睛,看上去笑瞇瞇的。可是天氣放晴,雪人化了,難過得大哭起來。大人說,明天還會下雪,這才高興起來。小朋友盼望著美好的明天。
那時我家住在貓貓巷,如今貓貓巷已變成熱鬧的和平路了。巷子里沒有電燈,大街上的路燈也半明半暗,黃色的燈光在電桿上閃爍。夜間出門,人們都提著一個“粑粑燈籠”,用紙糊成長方形,可以折疊,打開來在中間插一支燭,稍不留意,燃起的燭偏向一邊,紙糊的燈籠便即刻燒毀。我坐在家里看著時明時暗的菜油燈發(fā)呆,只好聽大人“擺龍門陣”(聊天),瞌睡來了也不肯去睡,勉強睜著眼睛等待,聽到沿街叫賣的聲音就高興起來,吃一碗湯圓或炒米糖開水才心安理得地睡去。
過年是小孩最歡樂的日子。除夕之夜,一家人坐著“守年老者”(守歲),再困也不肯去睡,但還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直到天明聽見爆竹聲才揉揉眼睛爬起來。爆竹烘托節(jié)日的氣氛,又喜又怕,點燃爆竹,趕快蒙住耳朵跑得遠遠的。隨大人到親友家拜年,或有親戚來訪,都要給我壓歲錢。我可以自主地上街買東西、看電影、看西洋鏡和猴子耍把戲。最難忘的是耍龍燈,龍身飛舞滾動,“泥臺花”(一種自制的禮花)向它噴出紅艷艷的火花,舞龍的人不斷跳躍、閃躲,有時還有“二龍搶寶”的熱烈場面,小孩最喜歡的是“大頭和尚逗獅子”,大頭和尚笑嘻嘻的,拿著一把扇子,逗得獅子東奔西跑,翻滾在地。魚燈一貫而入,一貫而出,燈上的銅鈴叮當發(fā)響。踩高蹺的,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還做許多滑稽動作。戲臺被搬到街上,幾個人抬著或放在車上,上面的人扮演各種角色,叫作“抬春”。
來到人世間,一切都感到新奇,事事都想探個究竟,一切都融化在大自然中。童年,金色的童年,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然而,我的童年并不一切都是那樣美好。戰(zhàn)爭打破了我童年的夢,給我?guī)砹梭@嚇和憂傷,留下道道傷痕。貴陽雖然遠離前線,但也遭到日機轟炸?!岸摹鞭Z炸那年,我才兩歲,聽大人說,1939年 2月 4日上午,18架日本飛機轟炸貴陽,投下了 120枚炸彈,頓時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大十字、中華路、中山路、正新街、金井街(今富水中路)、六座碑(今民生路)等處的房屋燒毀殆盡,死傷 1200多人,是貴陽歷史上最慘痛的一次劫難。
劫難之后,人們心有余悸,“躲飛機”成了人們提心吊膽的事,民謠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飛機屙粑粑(放炸彈)?!蹦菚r貴陽還沒有警報裝置,遇有空襲便在東山頂上掛起紅燈籠,掛一個燈籠是預備警報,掛兩個燈籠是空襲警報,掛三個燈籠就是緊急警報了。
白天遇有警報,父母就牽著祖母和兄弟姊妹趕快往城外跑,走出新東門,到坪子上“江西義園”躲飛機,直到解除警報才回家。若是晚上有敵機來襲,夜間怕遭人搶,不敢外出,只好躲在家里。在堂屋里擺兩張大桌,桌上鋪著厚厚的棉被,一家人躲在桌子下,說是可以防止炸彈的破片傷人,還可防止屋上的瓦片掉下來把人打傷??諝猱惓>o張,沉悶,大家不敢出聲。只有老祖母喃喃吶吶地念:“阿彌陀佛,菩薩散過?!蔽掖舸舻囟⒅?,偎依在母親
的懷里。
東北淪陷,華北淪陷,沿江、沿海的城市相繼陷落,逃難的人涌了進來,貴陽人口由十幾萬猛增至三十萬。貴陽城里的人,南腔北調,口音不同,分不清來自何方,于是人們把華北和東北口音的人稱為“北方人”,把長江中下游來的人稱為“下江人”,把廣東、廣西來的人稱為“老廣”。孩子們最感興趣的是他們賣的食品,北方的饅頭、包子、燒餅、油條,江浙人沿街叫賣“白糖方糕,黃松糕,豆面饃饃,條條糕”,還有“豬油玫瑰糕,玫瑰豬油糕”和“油炸臭豆腐”等等。
“黔南事變”那年,日軍進犯獨山、荔波,貴陽緊急疏散,我家遷到中曹司的小河,住在名叫“大坡”的村子里。一個月黑之夜,大坡突然來了搶匪。一群穿黑衣的土匪闖進村來,拿著明晃晃的刀,叫人心驚膽戰(zhàn)。各戶的當家人都被拉到院壩里跪著,土匪威脅他們交出財物。父親不在家,就把祖母抓去,祖母還被打了兩槍托。經(jīng)過這次搶劫,村里人心惶惶,一到天黑就關門閉戶。聽見狗叫,便緊張起來,伏在門縫向外窺視。有人說,村外林子里鋪著幾張芭蕉葉,好像有人睡過,人們都毛骨悚然。
父親在電信局供職,因公務在身,只能住在城里,星期六才回小河。母親放心不下,吃過午飯便牽著我到小河邊去等父親。小河邊有座土地廟,有人在那里賣鹽葵花。兩分錢買一杯鹽葵花,我和母親坐著慢慢地吃,耐心地等。午時過了,沒有來,到了傍晚,仍不見父親的身影。天已漆黑,正在焦急的時候,父親突然出現(xiàn),說是白天有空襲,不敢走。一家人喜笑顏開,燒火做飯。
那時志道小學也遷到小河,校址是一座廟,就在現(xiàn)四十四醫(yī)院的那個地方。校長賈功臺是我家親戚,哥哥、姐姐都在這里讀書,我也跟著進小學??箲?zhàn)勝利那年,美國送來一批布匹,藍色的,很厚實,大概就是做牛仔褲的那種布料,人們叫它“美國布”。每個學生都發(fā)一段,我當然也不例外。我抱著“美國布”歡喜若狂,一不小心,從田坎上滑到水田里,滿身稀泥,哭著把布抱了回家。
抗戰(zhàn)要勝利了,我家又搬回貴陽城區(qū)。小河到貴陽只有一條山路,翻山越嶺,經(jīng)過“一碗井”,望城坡,在猴場壩入城。家里租來一乘小轎,給祖母和我坐,一路顛簸。祖母怕我被摔下轎去,雙手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直到進了城才松開,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搬回城后,我繼續(xù)上學。離家最近的是正道小學,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分為男學部和女學部。家里人說我太調皮,用貴陽話說是“遷翻”,便把我送到女學部,和一些斯文的女生在一起,我很不開心。一年后轉到三民小學,學校在三官殿里,這是一個挑水和發(fā)豆芽的地方,街上經(jīng)常積水。買不起皮鞋,母親便想出了一個妙法,先用油紙包在腳上,然后再穿布鞋,幾十年后,家里人還把這“油紙包裹腳”作為笑談。讀了一年又轉回志道小學,因怕我成績跟不上,降了兩級,從頭讀起。
志道小學是一所名校,民國初年便已經(jīng)有了。教師都經(jīng)過嚴格挑選,教學認真,學生成績在貴陽數(shù)一數(shù)二。抗戰(zhàn)勝利后從小河遷回舊址,在省府路的皇經(jīng)閣。校歌我還記得,“志之所在,為天地立心,為萬物立命”“愿莘莘學子,斯不愧為人”,要求學生“勤學、誠實、清潔、整齊、節(jié)儉、守紀律、講公德、不說下流話”。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發(fā)給“好學生”證章,犯規(guī)便將證章收回,調皮搗蛋的學生,編入“頑劣兒童班”,直到改正錯誤。
有一次,校長抽查作文本,見我字跡潦草,便批了“字太壞”三字。我心里不服,隨手寫了“壞就壞”相對抗。校長勃然大怒,在星期一的周會上把我叫到臺階上,當眾打了三個手掌,然后編入“頑劣兒童班”。頑皮有之,其實并無大過,“劣”只是大人按他們的想法強加給我們的“罪名”罷了。我一向貪玩,上課東張西望,常在桌下玩東西,老師走到身旁還不知道,輕輕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才猛地省過來,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下課鈴聲仿佛是我的福音,我像是出籠的小鳥,跑到操場上活蹦亂跳。趁“監(jiān)護生”不注意,幾個調皮的小孩偷偷跑出校門,去香爐橋買郵票,到城墻上打彈子。最常去的是同學家開的生生大藥房,就在王家巷。我們在倉庫的藥包上打架,還偷吃山楂、刺梨、甘草、肉桂。白天玩累了,一到天黑便昏昏欲睡,從不溫習功課。父親見了很生氣,連罵幾句“報應”。
不過,我倒有些小聰明,平時不溫書,考起試來還能急中生智。我喜歡蹲在書攤上看連環(huán)畫,為書中的故事著迷,連吃飯都忘了。也許是那個時代民族感情特別強烈,也許是歷史故事引起我的興趣,我上歷史課特別專心,聽了岳飛、文天祥的動人故事,暗自流下眼淚,這無形中成了我后來學歷史的動因。
青春年華
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人們從舊社會走來,對新中國充滿憧憬,激情燃燒,相信社會主義一定能實現(xiàn)。在“向科學進軍”的號召下,青年學生意氣風發(fā),努力學習,攀登科學高峰,對未來滿懷信心,把一切都看得非常美好。記得在一次班會上,同學們齊聲朗誦:“青春萬歲!同志,我們和你同路前行,讓青春所預想的一切,像是在美麗的歌曲中那樣實現(xiàn)?!?p/>
1953年,我從貴陽一中初中畢業(yè),考入貴陽六中。六中是一所新創(chuàng)辦的學校,校舍全是新的,教學樓據(jù)說是按莫斯科高爾基中學的圖紙修建的,教學按蘇聯(lián)模式,注重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俄語是必修課程,原先學英語的老師都改教俄語。漢語同文學分開,注重古典文學和新文學。自然科學采用蘇聯(lián)教本,講達爾文主義、米丘林學說、羅蒙諾索夫的質量守恒定律,書本中很少提歐美的理論。教師備課認真,按教學大綱寫出教案和講稿。實行“五級計分”制,5分為優(yōu),4分為良,3分為及格,1分和 2分不及格,主科不及格必須留級。
老師特別受人尊重,被稱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言行舉止為學生做表率。路上遇見老師,畢恭畢敬行禮。老師走進教室,同學們把課桌的桌面翻開,向外跨出半步,齊聲高喊“老師您好”。學生提問,老師總是和顏悅色,耐心講解。師生親如一家,老師對學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授業(yè)解惑,學生有心里話總是找老師談。幾十年后,同學們都已成家立業(yè),見到老師還是尊敬如故,發(fā)自內心感謝老師。
那時在政治上強調“一邊倒”“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把蘇聯(lián)的今天看成是我們的明天,向往共產(chǎn)主義??刺K聯(lián)電影,讀蘇聯(lián)小說,唱蘇聯(lián)歌曲,成為我們那一代人最鮮明的時代特征,在心靈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共青團之歌》《喀秋莎》《紅梅花兒開》《燈光》《小路》《山楂樹》,心潮澎湃。電影《走向生活》最貼近青年人的心,忠于理想,熱愛生活,珍惜友誼。當時最流行的蘇聯(lián)小說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柯察金成為那一代青年革命人生的楷模,銘記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你回憶往事的時候,不致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你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p/>
在那熱情洋溢、富于理想的年代,青年們對未來充滿希望,都想做一番事業(yè)。盡管這種理想帶有某些幻想的成分,但都是真心實意想做的事。有的同學立志要做“白衣戰(zhàn)士”救死扶傷;有的同學想學農(nóng),做一個“米丘林”。看了電影《鄉(xiāng)村女教師》,不少同學立志要做一名人民教師。喜歡數(shù)理化的同學,想做一個科學家。我喜歡哲學和歷史,心中自有一番打算,但沒有公開說出想要做什么“家”。在我們心目中,凡是有益人類的事業(yè)都是神圣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更沒有考慮什么事業(yè)(職業(yè))有名有利。
我在初中時就入了團,當過團支部書記。到了貴陽六中,團市委安排我做團總支副書記。那時貴陽只有一中、六中、女中三所完全中學設團總支,其余的中學只設分總支或團支部。團總支書記是專職干部,副書記由學生擔任。我感到這是黨對我的信任,是一份責任,除了自己以身作則以外,還要抽時間找同學談心,開展各種活動,連課間 10分鐘也要抓緊工作。節(jié)日放假,學校把保衛(wèi)工作交給我們幾個團干部。我們拿著木棒和運動用的“手榴彈”在校園里巡邏,感到十分自豪。1956年,我還作為中學生代表,參加了貴州省第二屆團代會。
我們班 40多個同學,雖然家庭出身不同,但爭取入團卻是共同的愿望。團總支把我們班作為重點,積極發(fā)展組織,建成一個“團員班”。那時重視“家庭出身”,但團支部一致認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只要表現(xiàn)好也可以入團。團支委分別找同學談話,啟發(fā)思想,解除顧慮,促膝談心,幫助他們克服缺點,指出努力方向。到了畢業(yè)的時候,全班 90% 以上的同學都入了團。
我們班是一個團結、友愛、積極向上的集體,真摯的友情溫暖著每一個人的心。白天在一起上課,晚上到學校集體復習,同窗共硯,整整三年。彼此都知根知底,包括他們的家庭、思想、品德、個性和興趣愛好。沒有世故,用不著編造謊言和說假話。沒有利害沖突,自然沒有解不開的疙瘩,偶爾發(fā)生口角或誤會,很快就在友誼中冰釋了。這樣的友誼看起來簡單、平淡,卻沒有一點虛假,真摯而地久天長,始終保留在每一個人美好的記憶之中。
我最不能忘卻的是 1956年到農(nóng)村掃盲的事。在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中,由貴陽市團委組織,貴州六中倡議,發(fā)動全市中學生到郊區(qū)掃盲,幫助農(nóng)民識字。貴陽六中的同學,背著行李到朱昌、郝官、竇官一帶掃盲,還組織了一個文藝宣傳隊,唱歌、跳舞、說相聲、打快板,動員農(nóng)民學文化,除“四害”中“第一害是麻雀,吾人要把彈弓學”的唱詞我至今還記得。我和班上的幾個同學一起到楊五溝,這是一個偏遠的山寨,農(nóng)民的生活不富裕。我們住在農(nóng)民家里,同吃同住,晚上教他們識字。我們給農(nóng)民放幻燈片,沒有電源,只好用菜油燈作光源,用一塊床單作幕布,圖像模模糊糊,若隱若現(xiàn),大家覺得怪怪的,很有趣。半個月過去了,大家依依不舍,農(nóng)民用馬給我們馱行李送回貴陽。
三年緊張、愉快的生活結束了,我們就要離別撫育我們成長的母校,離開敬愛的老師和朝夕相處的同學。高中畢業(yè)的那天晚上,同學們都興奮極了,成群結隊,三三兩兩,拉著手風琴,唱著心愛的歌,漫步在貴陽街頭,度過了一個歡樂而又浪漫的夜晚。我們步履輕盈,琴聲悠揚,歌聲嘹亮,唱道:“我親愛的手風琴你輕輕地唱,讓我們來回憶少年的時光,春天駕著鶴群的翅膀,飛到了遙遠的地方。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們并不惋惜。深深的戰(zhàn)斗友誼就在那行進的路上,溫暖我們的心,道路引導我們奔向前方?!?p/>
三年雖然短暫,卻是我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多少往事難以忘懷,多少情絲牽掛縈繞。往后的道路并不平坦,坎坎坷坷,各奔東西,相見日稀。二十多年過去了,同學們又在“科學的春天”相見,重溫舊夢。聯(lián)系又多了起來,在貴陽的同學,幾乎每月聚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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