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戰(zhàn)爭》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包含《汽車不敢撞人》《老寨》《兩河口》《女性的戰(zhàn)爭》《光輝》等篇目。《兩河口》講述了為守護石堤,老人長樂一直蹲守其旁阻止眾人堤下淘鐵砂,然而因貪饞美食不幸中計離開,石堤最終坍塌的故事;《老寨》講述了在一個以馱樹為業(yè)、沒有通電的村子里,馱樹人賢可在奪回為通電而另嫁他人的未婚妻后,為實現通電而外出學藝的故事……作者以樸實凝練的語言、現實主義手法揭示出或率真或善良或奸詐的人性。
劉醒龍,湖北黃岡人,現為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湖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代表作有中篇小說《鳳凰琴》《分享艱難》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一棵樹的愛情史》、長篇散文《上上長江》、長詩《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各類單行本約百余種。有作品翻譯成英語、法語、日語、韓語、越南語、印地語、阿拉伯語、黑山語等。長篇小說《圣天門口》獲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蟠虺》獲2014年度人民文學獎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散文《抱著父親回故鄉(xiāng)》獲第七屆老舍散文獎,中篇小說《挑擔茶葉上北京》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天行者》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影《鳳凰琴》《背靠背,臉對臉》曾獲國內外多項電影大獎。
翡翠畫兒
汽車不敢撞人
人是一種易碎品
第九十八回
冒牌城市(三題)
女性的戰(zhàn)爭(二題)
麥?芒
黑?爹
綠?崖
黃?龍
岔?路
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靈?
人之魂
大?水
返?祖
老?寨
光?輝
兩河口
地?火
天?雷
小小無錫景
眩?暈
山那邊
戒?指
雙卡,雙卡
誰家姑娘
無
《女性的戰(zhàn)爭》以城市和鄉(xiāng)村環(huán)境為背景,荒誕中見真情,樸素中見奇詭,充盈著作者富含生命力的創(chuàng)作激情?;蚪沂玖吮Wo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重要性,或表現了人情冷暖與世態(tài)炎涼……小說整體具有象征性,鄉(xiāng)土氣息濃郁,精致的故事中包含著對人性的拷問,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意識的召喚。
翡翠畫兒
—謹此紀念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日親歷
大連周水子機場重大航空事故
這座城市的確很美。鄧福從出租車里鉆出來時,情不自禁地猛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他站在車門旁,一邊將錢包掏出來,一邊多看了幾眼那漂亮的女司機。女司機正想從后備廂里拎出鄧福的旅行包。鄧福趕忙走過去,幾乎是搶著將那旅行包拿過來,在腳邊放好后,才又開始擺弄錢包。錢包里已沒有多少錢,鄧福原本計劃昨天晚上將它們全部花光,可后來在酒吧里喝醉了,沒顧得上去光顧在別處叫卡拉OK這兒卻叫練歌廳的地方。實際上鄧福當時已到了一家練歌廳門口,還沒來得及做任何想做的事,就被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女騎警盯上了。女騎警的樣子瀟灑得驚人,鄧福一點反抗的意識也沒有。她們問鄧福住哪家酒店,鄧福一順舌頭就說出來了。女騎警隨即就將鄧福塞進一輛出租車,自己騎著馬在后面跟著。在酒店門口,鄧福歪歪倒倒地打了個立正,他本想來個在部隊當偵察兵時練就的漂亮軍禮,那手臂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反而將自己弄得像是納粹的黨衛(wèi)軍官。眼前的女司機有幾分像那醉眼蒙眬時看到的女騎警,鄧福在車上同女司機聊天時,女司機說自己本來也考上了,但在做那種檢查時被刷了下來,所以她恨死了先前的男朋友,任憑對方怎么懺悔仍舊咬緊牙關離開了。鄧福將錢包里的錢拿出五十元后,將還挺飽滿的錢包扔進了車內,并對她說了聲謝謝,然后拎上旅行包一頭鉆進機場的候機大廳。
鄧福用僅有的五十元錢買了一張機場建設費紙券,接著又辦理好各種登機手續(xù),這才不慌不忙地來到安全檢查門前。在等待過程中,鄧福不時用不屑一顧的眼神看著那些穿著制服的安全檢查人員,并在心里形容他們都是“狗屎”做的人模人樣的東西。鄧福心里提防的是另外兩個沒穿制服的人。那兩個人打扮得像個旅客,一個坐在墻邊的那排椅子上打盹,但鄧福從那瞇著的眼縫里發(fā)現一道犀利的光芒。另一個則背著一只普通的黑色皮包,兩眼只顧著看電視屏幕上不斷出現又不斷消失的航班信息,可鄧福分明看見那個后腦勺上還有兩只眼睛。一九八九年下半年,鄧福曾被民航部門借去干過一陣這樣的事,對這些人幾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心里看明白了,鄧福并不慌亂,臨到過安檢門時,他鎮(zhèn)定地將旅行包往輸送帶一放,取下手表放在一只籃子里,這才走過那門框一樣的東西,警報器哼也沒哼一聲,他還裝著好奇地問,這皮帶扣是金屬的,怎么會檢查不出來。還說來這兒時,那邊機場的安檢門可是報過警的。那個大塊頭的安檢員,不耐煩地向他一揮手,說沒你的事快走吧!鄧福聽那口氣,分明是在說,快滾吧!
過了安檢門,鄧福還是悄悄地長吁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機廳里的廣播響了。女播音員說,叫鄧福的旅客請注意,聽到廣播后請到問詢處來一下,有位姓林的小姐找你有急事。鄧福怔了怔后,有些明白那林小姐一定是那位女司機。他記起自己扔在出租車上的錢包,除了差不多三百元錢以外,還有一本作廢了的工作證。那是他從部隊復員回家后,最早工作過的,也是最喜歡的那家公司發(fā)給他的,事隔多年他還舍不得丟掉。鄧福不理睬那聲音,按照登機牌上的提示,在登機口附近找了個座位坐下來。這以后,關于林小姐找鄧福先生的消息不下十次地響徹整個大廳。
從寬敞的玻璃墻向外看,鄧福愈發(fā)感受到這個城市的美麗。昨晚下了一場大雨,跑道兩旁的綠草洗得異常嬌嫩,特別是那地平線上的,簡直就是堆砌在云彩下邊的翡翠,而且還是他用在部隊多年的積蓄,外加在公司工作兩年后的全部存款所買的送給那個名叫竹子的女孩的那種。鄧福的目光盯久了,那翡翠竟變成一團火焰。陽光有了,地上就有了霞光。鄧福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兩只眼角都有一種潮濕的感覺。鄧福怎么也去不掉腦海中的那顆翡翠。那翡翠胸墜不知怎么弄的,竟掛在竹子那光潔的脊背上,胸墜下面是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大手是屬于被竹子叫作老板的公司總經理的。鄧福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上去的,只是后來在法庭上聽說總經理那胖得比別人的腿還粗的手臂,被自己弄斷了。鄧福再也沒見過這狗東西,就連法庭開庭判決時,狗東西都可以花錢買到不到庭,只讓律師作代理。鄧福見過律師出示的照片和X光片,這兩樣東西讓他心里多少有些愜意。
蒙眬中鄧福聽見有人在遠處問:“你是鄧福先生嗎?”
鄧福睜開眼睛一看,一個穿制服的女人正挨個叫醒那些昨晚顯然沒睡夠的人。鄧福心里一個咯噔,連忙迎上去說:“我是鄧福!”那女人責怪了幾聲,說這樣拼命廣播你為什么聽不見。鄧福不作聲,跟在女人身后走進一間屋子。女人在電話上撥了一個號碼后,將話筒遞給他,然后做了一個詭秘的微笑。
電話里傳出女司機的聲音,她說:“我不能收你這么貴重的禮物?!?p/>
鄧福說:“就幾張錢,你不必大驚小怪。我昨晚在街心花園里吐得一塌糊涂,就當我交的罰款?!?p/>
女司機說:“可你的錢包里還有一只非常漂亮的翡翠胸墜,這可是一般人買不起的?!?p/>
鄧福一愣,有一陣竟說不出話來,他實在想不起竹子什么時候將翡翠胸墜還給自己了。女司機在那邊催問著,鄧福鎮(zhèn)定下來說:“你別當真,那東西其實一錢不值!”
女司機說:“你別這么說,女孩子對這些比你們內行!因為它貴重我才這么費勁地找你。你是準備送給哪個女孩?”
鄧福的眼角又出現了潮濕。
女司機繼續(xù)說:“你是不是失戀了?男人要堅強,天下好女孩不止一個。我有個妹妹叫畫兒—”
鄧福突然說了聲:“謝謝!”
鄧福放下電話,低著頭迅速走出那間屋子,一旁的女人在身后不停地追問他怎么了,并要他別對女孩子這么兇,還說女人就是活到兩百歲,也還是需要男人用好聽的話去哄!
鄧福一直坐到周圍的人都擁到登機口前面站著時,也沒想起竹子如何將翡翠放進自己的錢包里。這時,鄧福似乎想起什么,非常冒昧地走到一個拿著手機的富態(tài)男人面前,請他將手機借給自己用一下。鄧福一連說了三遍,那男人都佯裝不知,將臉扭向一旁不作理睬。鄧福有些火,他一伸手,只是微微一動,那手機就換了主人??舌嚫]法打開它,因為它被密碼鎖住了。鄧福還在擺弄,兩個穿制服的年輕男子被那男人招過來,一左一右地將鄧福挾住,問是怎么回事。鄧福委屈地說自己想起一件人命關天的事,必須告訴家里,他向這人借手機用用,這人卻一點不通人情。接下來又將在錢包里發(fā)現翡翠胸墜的事說了一遍。鄧福一說完,那男人就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像鄧福這樣的人能擁有上好的翡翠,這種話只能去哄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鄧福馬上回敬道,說這種話的人永遠也搞不清真情的價值。鄧福的話顯然打動了穿制服的年輕男子,他們讓那男人將手機打開給鄧福用一用,語氣中有一種命令??墒?,竹子不知干什么去了,電話鈴響了許久也沒人接。鄧福將手機還給那人時,臉上有些木訥。這是事隔多年以后,他第二次使用這個號碼。在很長時間里,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再記得這個電話號碼了。但三天前他決定這次行程時,突然想起要給竹子打個電話。他給竹子買了翡翠胸墜以后,身上幾乎沒有一分錢。竹子很感動當即掏了一百元人民幣到銀行開了個賬戶,并說以后每月發(fā)工資各自往這個賬戶上存一百元,他們堅持了幾個月,隨之就發(fā)生了那件事。銀行存折一直放在鄧福家里,鄧福不知道密碼,他打算花光自己掙來的每一分錢時,終于忍不住記起了那個電話號碼。竹子在那一端說話時,語氣先是驚訝,接著又很消沉,說了半天要求同鄧福見一面。鄧福堅決不同意,一得到那組密碼后,就將電話掛上了。
通過廊橋踏上飛機的那一刻,機艙門口的幾個空姐同時向鄧福發(fā)出一陣燦爛的微笑。鄧福對此很漠然,從前,竹子工作的那家公司里,做文秘的女孩們一見到他,臉上就笑成了一朵桃花。那年春節(jié)公司辦聯(lián)歡晚會,鄧福那一套擒敵格斗表演,讓那些女孩激動得不斷尖叫。后來跳舞時,差不多每個女孩都將臉貼在他那健壯的胸脯上,說沒想到鄧福脫下了西裝,竟是個英雄胚子。鄧福在飛機中部找到自己的座位。他在十九排A座上坐下來時,習慣地掃了一眼四周的環(huán)境,發(fā)現緊急出口就在自己左邊,打開緊急出口的門閂一樣的東西正橫在自己的額前。鄧福是故意磨蹭著最后一個走上飛機的,行李架上果然如他所料被別人的行李塞滿了。于是他似乎是無可奈何地將旅行包放在自己的腳邊。
忽然間,鄧福心里一動:一股非常熟悉的女孩氣息從身后傳來。鄧福情不自禁地一扭頭,正好遇上從機尾走過來的那位空姐的目光??战銢]有沖著他笑,卻有比笑還動人的東西在洋溢著。鄧福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她,這念頭一出現,鄧福就不是覺得了,而是堅信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見過這。
那氣息飄飄然悠悠而過。鄧福后來一下子記起來,這正是自己從銀行取了那筆存款,毫不猶豫地鉆進一家酒館將自己灌醉后,不知怎的回到住處,醒來后在屋子里聞到的那樣的氣息。鄧福猜測一定是竹子在銀行門口盯上了自己的梢,跟到酒館里將自己弄了回來,這是衣領上那塊來歷不明的桃紅暗示的。鄧福懶得去那酒館追問,他將那件襯衣拎到衛(wèi)生間里,用一把火燒成了灰。他剛將這事做完,管段警察就在外面敲門,問他在屋里干什么。鄧福打開門,惡毒地說,自己在試驗如何能燒死那些老在陷害自己的人。警察回敬說,最好是拿你自己先做個試驗。
鄧福趁飛機上的人還在忙亂時,悄悄打開旅行包,用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陣。重新坐好后,鄧??匆娔莻€空姐遠遠地看了自己一眼,同時領口上有只很像翡翠的小東西閃動了一下。鄧福在公司里看見竹子時,竹子總是在老遠的地方夸張地一甩頭,讓頸項間的胸墜迸出來,在領口外面一閃一閃地放射著小小的光芒。鄧福想不通,竹子為何那么快就倒進全身沒有一處顯得可愛的粗俗男人的懷抱。當然,他不會拿這個問題去求教別人。在監(jiān)獄里牢友們只知道鄧福將自己的老板打了個半死,這讓牢友們有了歡呼的機會,他們都說現在坐高級轎車的人比蹲大牢的人不知要壞多少倍,最壞的人要到最好的賓館、最好的寫字樓里去找。鄧福剛到公司時是總經理的助手,實際上就是貼身保鏢。他不止一次同總經理一道,乘飛機到北京,然后在那些奢侈之極的場所,將手中的黑皮箱,交給一些面容嚴肅的男人或女人。通常情況下,那些人只給總經理一只小小的信封。鄧福只知道這是一種交易,內容是什么他是無權知道的。只有一次例外,那次的那只信封被總經理在尋歡作樂時弄丟了,總經理讓他去找回來,并陰險地吩咐說別留后患。鄧福找到那個女人時,那張床上又有一個挺富態(tài)的男人,他不聲不響地弄開門進屋時,那不堪入目的場面讓他不好睜開眼睛。鄧福要回那只已經啟封的信,沒有動一個手指頭就離開了??偨浝砺犃藚R報后什么話也沒說,不久鄧福就從助手變成了給公司看大門的普通保安,不過工資沒少一分。鄧福后來在法庭上陳述了這些,但他拿不出證據,其結果是險些被定為誣告,在宣判前一分鐘,這條罪名才被撤銷。
機艙里慢慢靜下來。鄧福忽然看見那個空姐匆匆地走過來,沖著他的身后說:“請不要使用手機!”鄧福回頭一看,那個不肯借手機給自己用的男人正在和誰說著悄悄話??战愕脑捵屇悄腥藷o奈地收起手機。過了一會兒,鄧福又聽見身后有悄悄話,他一下子站起來沖著那男人吼道:“要打電話就下飛機,別拿我們的生命當兒戲!”鄧福一吼,四周的人也紛紛指責起來。那人陰著臉嘟噥一句什么后,訕訕地將手機放進皮包里。鄧福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好后,一陣莫名的沮喪襲了過來。他再一次看了看腳旁的旅行包。
飛機在等待起飛指令。兩個空姐一前一后在走道上拿著氧氣面罩,演示著緊急情況下氧氣面罩的使用方法。鄧福不愿看這個,他將目光移到舷窗外,心里在說,這東西頂屁用。左機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機場上一定在刮風,機翼的頂端有些顫動。除了遠處一些低矮的舊房子,什么也看不見。鄧福這時特別渴望能看見一片鮮花,就像這座城市到處都能見到的那些鮮花一樣,哪怕就生長在馬路邊,也無人踐踏。
這時,有人在身邊輕輕叫了聲:“不許動!”
鄧福嚇了一跳,扭轉頭來,發(fā)覺一個小男孩正拿著一支玩具手槍對著自己。旁邊的座位本來是空著的,不知何時坐上了這個小男孩。
鄧福定了定神說:“飛機上不能玩這個東西!”
小男孩說:“請你保守秘密,我要用它來對付那些可惡的劫機犯!”
鄧福被這話說得臉色很不好。
小男孩繼續(xù)說:“我看你像個英雄,到時你一定得幫我!”
鄧福點點頭。小男孩下面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想了一陣,終于伸手按了一下頭頂的呼叫鍵。不一會兒,那個讓鄧福感覺很好的空姐走過來,輕輕地問:“先生,您有什么不方便嗎?”
鄧福說:“能不能將這小男孩安排到他父母身邊去?”
空姐說:“為什么?”
鄧福差一點要說這小男孩帶著玩具手槍,他終于忍住了,只說:“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空姐盈盈一笑說:“先生大概還沒成家,對小孩吵鬧不習慣。不要緊,這個小男子漢會很乖的。”
小男孩認真地點了一下頭??战阕唛_時的樣子讓鄧福想到了竹子,接著又想到了那個打電話給他的女司機。一想到那女司機,鄧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他低頭同小男孩說起話來。鄧福要小男孩去問問剛才那個空姐是不是名叫畫兒。小男孩眨眨眼后,要求鄧福不要再企圖將他送回到爸爸身旁,他不喜歡爸爸那婆婆媽媽的樣子,遇到困難只會同媽媽吵架。鄧福望著小男孩往飛機尾部一蹦一跳地走動時,忽然覺得生活還有它可愛的地方。他又一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旅行包,甚至是狠狠地用目光盯了幾下。
小男孩轉眼又跑了回來,瞪著眼睛說:“你真厲害,一下子就猜對了!她說她是叫畫兒?!?p/>
叫畫兒的空姐也在向這邊張望。
這時,飛機微微動了一下。
舷窗外的景物也跟著動了起來。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鄧福將旅行包抱在懷里,有一股力量將他向后推得緊貼在座椅后背上。他閉著雙眼,不去想幾分鐘以后要發(fā)生的事,也不管身邊的這個可愛的小男孩。憑感覺他知道飛行滑行速度至少到了一百八十公里,只要機長再一加油門,機頭就會被拉起來。機頭還沒開始拉,鄧福的心先就懸起來。他有些不解,早就橫了的心,居然對死亡與危險又有了擔憂。
突然,飛機猛地抽搐了一下,沒待大家發(fā)出驚呼,飛機又劇烈抽搐一下。接著速度就慢了下來,慢下來的飛機像癲癇病人發(fā)作時一樣,在一連串的抽筋般地顫動著。舷窗外草地、樓房和圍墻撲面而來,飛機頓時胡亂跳起來,機艙里全是砸水桶般的那種空洞的轟鳴聲。就像事情發(fā)生時一樣,癲狂的飛機一點過渡也沒有便突然停歇下來。緊接著是機艙內片刻的死寂。
是鄧福身邊的小男孩第一個叫起來。
小男孩大聲喊:“救命啦,爸爸,飛機要爆炸了!”
小男孩還沒喊完,機艙里就亂成一片,找人的、找東西的,各種喊聲幾乎將舷窗脹破了。
沒有一絲燈光,也聽不見空姐那好聽的聲音。鄧福下意識地一伸手,抓住那緊急出口的拉手,還沒用勁,那扇門就倒向他的懷里。機身上立即出現一扇包容著藍天、草地的小門。鄧福什么也沒想,一手拎著旅行包,一手挾著小男孩,敏捷地鉆出安全門。鄧福從安全門鉆出來正要往下跳,才發(fā)現那只長長的機翼被折成兩節(jié),一股航空煤油正從一根管子里呼呼往外噴射。鄧福在剩下的半節(jié)機翼上過渡一下,才跳到草地上。他一點也沒松勁,沿著草地一口氣跑回遠處堅硬的跑道上。三只起落架在草叢中不堪入目地散落著,地上盡是些不知名的金屬零件。
鄧福想將小男孩放下來。小男孩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還一次次地問鄧福,這是不是電視里經常說的壞蛋在劫機。
鄧福回答不出來。他有點奇怪:這架飛機上怎么會有第二個人有與自己相同的念頭。
草地上逃命的人,多數滾成了泥球。
鄧福忽然想起了畫兒。他在人群中找了一遍沒有看見她,再向飛機殘骸看去時,發(fā)現那幾個空姐正在飛機前部的艙門處招呼著最后那幾個從飛機里往外逃命的乘客。鄧福的心又被提起來。他猶豫了一下后,堅決地放下小男孩,逆著逃命的人群向飛機跑去。畫兒她們也在撤離了。
就在這時,泥濘的機場震顫了一下,一團火球沖天而起,巨大的爆炸氣浪將畫兒她們全部擊倒在地。鄧??匆姰媰号榔饋韯偱軒撞接周浘d綿地跌倒在草地上。他瘋狂地沖過去,從泥水中抱起畫兒,剛跑了十幾步,一次更大的爆炸發(fā)生了。鄧福沒讓自己倒下,他踉踉蹌蹌地一溜小跑。草叢中有只被人丟下的手機,鄧福來不及躲避,抬起的左腳落下時,正好踏在上面,他感到像塊石頭樣的東西被踩入泥土中。
許多人在沖著鄧福叫喊什么,鄧福聽不清,當一塊飛機殘骸從天而降,砸進前面幾尺遠的草地里,像屏障一樣擋住他的去路時,他才明白這些人是在提醒。鄧福繞過那飛來的屏障后,看見那小男孩迎面跑來,一個成年男人在后面追。他認出這正是不肯借手機給自己用的那個人。
那人幾步就追上了小男孩。小男孩掙扎著說:“你是個臭爸爸,你別管我!”
小男孩終于無法掙脫。鄧福走近他們時,小男孩沖著他說:“叔叔,你是真英雄!”
鄧福沒有搭理。畫兒在他懷里掙扎了一下。
小男孩又說:“叔叔,這真是劫機嗎?不是拍電影吧?”
鄧福怔了怔,他繞開小男孩向飛機跑道上的那只孤零零的旅行包走去。
畫兒在他懷里開始認真掙扎起來。
鄧福放下她時,兩個人正好站在旅行包旁邊。
畫兒看著鄧福說:“謝謝你!”
鄧福默不作聲地望著畫兒離去的背影。。
畫兒的腿還有些軟。鄧福想起畫兒臉上還有兩道淚痕,覺得她一定是嚇壞了。
這時,機場交通車過來了。有人大聲招呼讓大家上車,到賓館去休息。
鄧福一到賓館,頭挨著床就想睡。他同小男孩父子倆住一個三人間,那男人一進房間就打起了電話,鄧??粗玫氖謾C,知道那被自己踩入泥中的手機不是這人的。鄧福睡了一覺,醒來時那人還在打電話。小男孩也睡著了。那人的聲音不似先前一驚一乍的,變得柔和多情。一聽就能感覺到對方是什么人。見鄧福醒來,他關了手機,問鄧福想不想給誰打電話,邊說邊將手機遞過來。鄧福謝絕了,但他心里想起竹子,他不明白竹子為什么要將翡翠胸墜還給自己,因為他說過,哪怕上街撿垃圾,也不會要回送給竹子的所有東西。
那男人告訴鄧福,在他睡著時,有人打電話到房間里,找一個叫鄧福的男人。鄧福一開始對這話沒留意,片刻之后他才警覺,他站起來走了幾步,伸手剛要摸著旅行包時,門被敲響了。
鄧福盯了盯那門,將牙一咬,伸手拉開門后,驚訝地發(fā)現門后站著的是畫兒。
畫兒一進屋,那男人趕緊知趣地抱著小男孩出去了。
鄧福見畫兒欲說什么,便搶先說:“你不用再謝了!”
畫兒說:“我沒打算再謝你,男子漢嘛,那樣的時刻沖上去救救女孩是應該的?!?p/>
畫兒說完輕輕一笑,鄧福也跟著笑了一下。
鄧福說:“你們嚇壞了吧?”
畫兒說:“開始倒還好,等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們時,大家才像丟魂似的,只知道哭不知道跑?!?p/>
鄧福說:“其實你們挺英勇!”
畫兒說:“你是不是想要我說你是英雄!”
鄧福突然傻笑了幾下。
畫兒繼續(xù)說:“我是代人還東西給你的,這是你的吧?”
畫兒從脖子上取下那只翡翠胸墜遞給鄧福。
鄧福看也不看就說:“我沒有這種東西。”
畫兒將翡翠胸墜舉到眉間,對著陽光看了看。
“這么好的東西居然沒人要,它的背后一定有個憂傷的故事?!碑媰阂晦D話題說,“你想知道今天飛機為什么出事嗎?有個叫竹子的女孩在飛機開始滑行時給民航總局打了個電話,說是有個叫鄧福的人,可能在某個機場登機,做出不理智的事來。就在我們的飛機將要拉起時,上面命令停止起飛。飛機慣性太大,沒辦法了。”
鄧福平靜地問:“那叫竹子的女孩后來怎么了?”
畫兒說:“不知道。只聽說她要總局的人一定要救救鄧福,說鄧福是偵察兵出身,是個非常好的人!”
鄧福站起來,從容地打開旅行包,將一只與茶杯無異的東西亮給畫兒看。畫兒看不出名堂來。鄧福小心地將那蓋子打開,畫兒才看清是一只電引火的炸彈。
畫兒說:“你不應該這樣?!?p/>
鄧福說:“我現在才明白不該這樣?!?p/>
畫兒說:“你一定是受了冤枉!”
鄧福將竹子和總經理的事說了一遍,他說:“他們?yōu)槭裁磁形胰氇z兩年?這倒也罷,服刑時,有一次一名管教喝醉了酒胡亂打人,我就是上前抱住不讓他動,也沒動他一個指頭,可沒過多久,他就指使幾個女犯人誣陷我,說我調戲她們強奸她們!結果又被加刑四年。熬滿六年,好不容易回到家門口,才發(fā)現父母親都死了,自己的家也被居委會租給管段警察的親戚做了像淫窩一樣的咖啡屋?!?p/>
畫兒說:“你就沒碰見過好人?”
鄧福說:“我只見過一些假惺惺的人!”
畫兒嘆了一下說:“等你又有了愛情,你會改變看法的。”
畫兒又說:“這翡翠胸墜你就認了吧!”
鄧福說:“好,我認了!我現在再將它送給你和你姐姐!”
畫兒笑起來說:“一只寶貝卻要送兩個女孩,你的胃口蠻大呀!”
鄧福說:“其實我是想送給你!”
畫兒說:“謝謝,可我已有男朋友了,他是踢足球的,是前鋒!”
鄧福說:“這不要緊,我只是喜歡你!”
這時,房間的門突然被敲響,鄧福剛站起來,又坐下。
畫兒見鄧福神色有些異樣,就說自己去開門,這賓館是機場開的,她很熟。鄧福扯住畫兒說,門外肯定是一群來抓他的人。畫兒問他怎么知道,鄧福告訴她,自己聽出那敲門的節(jié)奏里有些許緊張。
說著話,鄧福又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頭對畫兒說:“謝謝你和你姐姐!”
鄧福將門打開,果然有幾個人兇狠地沖進來,鄧福在候機時見過的那個在一旁裝模作樣打瞌睡的人,用一只手槍頂著他的下巴!鄧福心里說,這個孬種,老子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你的槍下了,但他手上沒動,甚至連眼珠都懶得挪。
鄧福聽見有人說:“畫兒,沒你的事,你可以走!”
畫兒款款地從鄧福眼前經過時輕輕地說:“你是好人,會沒事的!”
畫兒的高跟鞋在外面的走廊里留下長串的回音。
鄧福感到下巴上的槍管變軟了,有種綿軟無力的趨勢!他動了一下眼睛,看見旅行包里的東西被倒了一地,兩個人正趴在那里細細檢查。別的人則在滿屋子翻箱倒柜,連席夢思床都掀了個底朝天!
鄧福忍不住說了句:“像你們這樣子,一百架飛機也給我炸了!”
鄧福又說:“別瞎忙了,就在那只瓶子里!”
有人停了停才問:“瓶子哩!沒有瓶子嘛!”
鄧福用下巴壓低那支手槍,低下頭看了看,果然不見那只瓶子。他一愣,馬上脫口叫道:“是畫兒拿走了!危險!”鄧福一動腿就將眼前逼著自己的人摔倒了。他向門口沖去,卻被門外站著的兩個人一掌推回來。鄧福只好回頭跳過仍然蹲在地上的人,撲向窗口。鄧??匆姰媰涸跇堑椎牟萜荷线呑哌吇仡^向樓上張望,兩只手卻在腰間捂著。
鄧福大叫一聲:“畫兒,將那東西扔掉,快點!”
鄧福清楚地看見畫兒回過頭來燦爛一笑。
就在這時,樓房猛地一陣震撼,陽光中一團巨大的火球突然迸炸,美麗的畫兒一眨眼間就變得無影無蹤,片刻后四周的花木上多出許多衣服的碎片。鄧福怔了半天,終于發(fā)現墻角的綠草中有一枚翡翠在閃光。他幾乎沒有用手,雙腳一蹬,身子就向窗戶飛去,這是過去他在部隊屢受表揚的一招絕活!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七日于漢口花橋市委黨校宿舍
汽車不敢撞人
老吳在車棚里放好自行車,拎著一只皮包往辦公樓里走時,大家都用一種猜疑的目光看著他。老吳開始沒注意,后來發(fā)覺了,他心里不明白,也反過來用目光猜測別人,直到同坐一間辦公室的老鄭對他說破情由,他才訕訕地用手指揩了揩滿頭的汗珠。
武漢的天氣比老吳原來工作的小城常州要熱不少,他一直不太適應,出的汗總比別人多。可現在夏天早過,秋天也來了不短的時間,一般騎車上班的人都是整整齊齊地穿著襯衣打好領帶,有車接送的人則披上了西裝。所以,這無論如何不是個流汗的季節(jié)。
老鄭一說破后,就有人關切地問他這一大早忙什么去了。
老吳連忙解釋說,自己什么也沒干,吃完早點就出門往單位趕。
說著話大家進了電梯。老吳還要說,大家忽然都不作聲了,一掃眼見單位一把手和他的秘書松松地占著半個電梯間,他也趕忙勒住舌頭。電梯升到二樓與三樓之間時,一把手忽然沖著老吳開了個玩笑,說老吳早上一定背著妻子干了件什么壞事。大家都跟著笑,老吳只好也笑一笑。沒等大家笑完,一把手就走出電梯。老吳望了望三樓走道上鋪的羊毛地毯,正想對老鄭說點什么,待望見老鄭瞅著那被緩緩合上的電梯門一點點隱去的羊毛地毯的眼神時,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說了。
電梯外,不知是誰說了句,如今汽車越來越不敢撞人了。
電梯升到八樓以后,就只剩下老吳和老鄭。在向十二層爬升的途中,老鄭關切地問老吳到底有什么事,一大早這么匆匆忙忙地趕路,人多車多會出事的。
老吳堅決地說什么事也沒有,那汗是想走快又走不快憋出來的。
老鄭當即表示懷疑,他認為大城市的路比小地方好走多了,只要揣摩出竅門,幾乎是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沒有可能與不可能。
老吳看著顯示板上不斷變幻的紅色數字說,那路口的紅燈誰能躲得過,那手拿紅旗牽著根絆馬索一樣繩子的老太婆又如何能躲過?
老鄭不屑地說,如果你連這點都不能應付,還怎么在這個城市里混。
說著話,他倆從電梯里出來,在走廊一側找到自己的辦公室。老吳正要掏鑰匙開門,老鄭搶前一步,用手一推,門就開了。老吳往里走了幾步后,發(fā)現有些不對頭,以為是自己走錯了門,再一看自己的辦公桌還在這屋里,只不過被挪了個地方。從窗戶邊搬到了門口,他勉強在新位置上坐下來,又發(fā)現一向放在老鄭桌邊的開水瓶也被放到自己桌邊。
這間辦公室坐了四個人,看著另外兩個先到的同事,老吳忍不住問這是怎么回事。
那兩個人一齊指向老鄭,說是他出的主意。
老鄭這時拿了一只茶杯走過來,拎起開水瓶,一邊往杯子里倒水一邊說,自己最近認識了一個氣功大師,他將這辦公室的四人情況都說了后,那氣功大師就算出他們各自的吉祥方位,他認為這對大家都是好事,就趁著下班時,獨自將四張桌子挪了挪。老鄭只顧說話,將杯子里的水倒多了,冒著白氣的水,淌滿了半個桌面。老鄭哎喲一聲,用幾個手指掐著杯子走回自己的坐處,之后就嚷著往醫(yī)務室去了。
老吳用抹布揩著桌上的水,水還很燙,拿抹布的幾個指頭都有些疼,他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后,便起身去隔壁辦公室找處長評理。
老吳在處長的辦公室里站著,將自己不滿意的事說了之后,又說老鄭這樣的搞法哪像是一個有十幾年黨齡的干部。老吳補上這句自覺有分量的話,竟讓處長開心地笑起來,說老鄭就是鬼點子多,笑過之后又勸老吳不妨試試,移桌子是小事,舉手之間就能辦好的,如覺得不合適,依然搬回去就是。老吳發(fā)現處長的辦公桌也調了方向,一時無話可說。正要走時,處長叫住他,說處里要提拔一名副處長,問他覺得誰合適。老吳想說只有自己最合適,無論資歷、文憑和工作能力,別人都無法比,特別是老鄭沒法比。但老吳說不出這種話,正猶豫時,處長告訴他,老鄭說只有老吳是最合適的人選,老吳聽了大吃一驚,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老鄭會在背后力薦自己,雖然他知道這不一定是老鄭的心里話。
回到辦公室不久,老吳就連續(xù)接了三個電話,都是找老鄭的。
那些人神神秘秘地不肯留話,只說過一會兒再打過來。
老鄭一去之后,快十一點鐘才回來,一進門臉上就放著油光,問有什么喜事他也不說。直到中午吃工作餐時,一名清潔工沖著老鄭點頭后,才慢慢弄明白,老鄭上午根本沒去醫(yī)務室,他借給清潔工搬東西時,從電梯里進了一般人輕易不去的三樓,還進了一把手那秘書的辦公室,聊了一上午。
老吳逮著機會單獨問老鄭是不是已把那副處長的職務劃歸自己名下了。
老鄭馬上反問老吳是不是怕那桃子被別人吃了。
老鄭還說桃子只有一個,就看哪只猴子會爬樹。
老吳點點頭不再說什么了。
下午五點半鐘一到,老吳又開始往回趕。在路上走了五十分鐘,到家后,他正要打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妻子鐵青著臉走過來一把搶過那遙控器,隔著房門,扔到臥房的床上。老吳一聞,屋里沒有飯菜香,以為妻子又在為她的工作問題沒落實而生氣,便起身到廚房里忙碌起來。
老吳剛進去,妻子也跟了進來,而且站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像是用鼻子在嗅什么。老吳一下子明白了,他一生氣,扔下手中的菜刀,回到客廳重重地坐下。妻子見他如此模樣一下子便來勁了,扯開嗓子要他坦白下班后到底干什么去了,別人只需二十分鐘的路,他卻要走五十分鐘。那半個鐘頭是不是去會相好的情人了,不然不會如此匆忙,滿街騎車上班的人就他一個人渾身冒虛汗。
老吳一摔茶杯,張嘴同妻子干上了,他要妻子將狗鼻子再伸長些,仔細嗅一嗅身上哪處有別的女人氣味。
妻子則數落老吳一身狐臭將別的氣味蓋住了,不然她早就發(fā)現了。
妻子以前在黃州一家工廠里當化驗員,鼻子的確好使,那時他只要同女人站近了說說話,回家后也瞞不過妻子。不過那時他上下班身上都沒有出汗。
夫妻倆吵得正起勁時,外面有人敲門。
妻子開門放進來的人竟是老鄭。
老鄭說他有事從這兒經過,就順便上來看看。接下來老鄭就談到老吳妻子的工作問題,老鄭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教他先找一家單位辦個假接收手續(xù),將人和戶口弄進武漢。
老吳對老鄭的話非常不相信,認為這種事不可能作假。
老鄭就說老吳在機關待了十幾年,還不知道機關的套路,比如行政待遇,廳級以上管得非常嚴格,往下就是另一番天地,只要有辦法打通關節(jié),連處級待遇都可以作假。
天下的事不可能不認真,也不可以太認真,老鄭說了一陣后,看看手表就要走。
老吳的妻子突然問老鄭,上班下班在路上要走多少時間。
老鄭說,十五到十八分鐘,不會少,也不會多。
見妻子的眉毛又豎了起來,老吳嘆口氣后主動說,自己也不明白,同樣的路自己走起來總比別人長那么多。
老鄭又一次看了看手表,匆匆地說,待哪天有時間,他親自來幫老吳會診一次。
老鄭只讓老吳送到門口。老吳在窗口看見老鄭從門房那里拿出一只包,放在自行車后面,往隔著一條街的那片建筑標準比周圍高出一兩個檔次的小區(qū)走去。
兩口子在床上頭挨頭睡了一覺就沒事了。
老吳還是像以往那樣上下班,只是天越來越冷,身上的汗出得一天比一天少。
老吳約了好幾次,要老鄭抽空陪他將上下班的線路走一趟,看看自己走路的速度比別人差在哪里。
老鄭嘴上答應,卻總是不見行動。
辦公室的另兩位同事勸老吳不要癡心妄想,像老鄭這種人怎么可能將自己的看家本領教給別人。
又過了幾天,上面發(fā)了一個文件下來,老鄭真的當了副處長。
別人都替老吳抱不平,特別是辦公室的那兩位同事,好幾次泡茶時,故意將開水瓶里的水潑灑在老鄭的桌子上。
老吳心里正不舒服,老鄭忽然對他說,自己明早先到老吳家,陪老吳走走那條上班線路。
老吳本想拒絕,可嘴里還是答應下來。
這天,老吳回去得更晚。妻子不知從哪里得知老鄭被提升的消息,在家里給老吳備了一份酒菜,并陪著老吳喝酒。老吳沒醉妻子先醉了,躺在床上抱著枕頭當老吳,一邊親一邊說,過去是虎狼當道,現在是黃鼠狼當道。
第二天一早,妻子還沒醒,老鄭就在外面叫門。
老吳開了門扛著自行車下樓后,老鄭讓他看看手表現在是多少時間。邊說邊騎車上路。出了小區(qū)一上馬路就碰上一盞紅燈,老吳一動腿正要下車等候,老鄭卻叫,沒事沒事我們照騎不誤。說著老鄭就往馬路中間沖,果然那些大小汽車都忙著為老鄭讓路。老吳連忙跟上去,轉眼間就穿過了那條大馬路。走了一陣,又到了一個路口。一個老頭正吹著口哨,舞著小旗,讓騎車的人繞行。這一次老鄭事先提醒了老吳,說別理他,我們假裝準備繞,一過他的人就往路口上搶。老吳緊跟著老鄭,果然順利地通過了路口。那老頭一點也沒有追趕的意思。不過老吳還是忐忑不安??匆娗懊孢^街人行道上站著一名警察,老吳說,別硬闖了,警察可不好對付。老鄭說,我知道,跟緊點,準保沒事。老鄭將車速放得很慢,待那警察將頭扭到一邊時,腳下才突然發(fā)力,警察還來不及將頭轉回來,他連人帶車已到了馬路中間。老吳反應不及,無法跟上,等了幾分鐘,直到警察揮了手他才推著車走過馬路。老鄭在那邊已等得不耐煩了,沖著他大聲說,你的時間就是這樣白白浪費的。說歸說,接下來的一些關卡,老吳還是有些跟不上。按老鄭說的,就老吳這樣拖泥帶水的,跨進單位大門時,也比平時少用了二十分鐘。
在電梯里他倆又碰見一把手和他的秘書,他們問老吳怎么今天沒出汗,是不是思想覺悟提高了,改邪歸正了。
老吳回答說是鄭副處長的功勞。
下班后,老鄭又陪他走了一趟。
分手時,老鄭對他說在城市里生活,一切事情都得揣摩透,不然就會吃虧。
老吳走到自己家門口時,見妻子正倚在自家門上同對門那家的男人說話。見老吳這么早回來妻子忽地紅了臉。老吳知道妻子不會與別的男人有什么事,他放心地進屋,將上班下班的經過都對她說了。
妻子愣愣地想了半天,說警察和老頭都長著眼睛,可那汽車是不長眼睛的。
老吳安慰她,說老鄭已摸出一條真理來,汽車絕對不敢撞人。
老吳照老鄭的辦法試了一陣,就嘗出許多甜頭:第一是早上可以摟著妻子多睡二十分鐘,有這么長的時間,他可以多做幾回恩愛之事。第二是不會出汗,身上的狐臭也就沒有了,因此他的形象比以前瀟灑多了,不時有女同事主動同他說話。第三點最關鍵,他因此悟出了老鄭為什么會比自己升得快的道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規(guī)矩絕對不能少,真正運用時一定要三七開。老鄭擅長的這些東西,在老吳那里也慢慢有些得心應手的樣子了。
這天,老吳正盤算著如何同老鄭談談自己的體會,處長忽然通知老吳代替老鄭去開個會。
處長很不理解,也有些不滿,一向不遲到、不早退,只會中途開溜的老鄭,有事也不打個招呼,當了副處長后終于起了變化。
老吳去的那個會議,由于事先說好來個副處長,所以老吳一說自己姓吳,主持人就馬上帶頭鼓掌說是歡迎吳處長蒞臨指導工作。聽了幾遍后老吳感到這個稱呼的確悅耳。
散了會,見時間還早,老吳就先回單位。
一進門就聽說老鄭在上班的路上讓汽車撞死了,樣子很慘,腦袋輾得像武鋼工人扔在垃圾桶里的破皮鞋。
別人還沒說完,老吳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
下班回家的路上,老吳不曾猶豫,依然選擇了老鄭教他的走法。
老吳已經習慣這樣了。不只是他,大家都還照樣這么走。
回家后,妻子對老吳說,死了個老鄭就像死了只螞蟻,別的螞蟻照樣繼續(xù)爬。
老吳則說,這是個偶然事件,從根本上看汽車還是不敢撞人的!
一九九七年八月于漢口花橋市委黨校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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