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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作品集 五十年代的塵埃
传阅海内外的梅兰芳传稿,独树一帜的唐氏散文,尘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ISBN: 9787549562657

出版時間:2015-02-01

定  價:39.00

作  者:唐德刚 著

責(zé)  編:曹凌志 王家胜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文集

讀者對象: 大众读者

上架建議: 文学 历史
裝幀: 精装

開本: 16

字數(shù): 150 (千字)

頁數(shù): 176
圖書簡介

《五十年代的塵埃》,五十年代唐德剛在紐約發(fā)表的作品之精選,多為遺忘多年后重新整理發(fā)現(xiàn)的作品,故而稱之。其中《梅蘭芳傳稿》既是唐德剛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之一,幾十年來在海外反復(fù)刊載,被評家認為是所有寫梅蘭芳的傳記、文章中最出色的。文章如名劇,屢屢上演,屢屢為人喝彩,當(dāng)真像梅蘭芳演《貴妃醉酒》一樣了。《我的女上司》等幾篇小說的有趣,除了能讓我們一窺五十年代留美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況,更可以令讀者領(lǐng)略一位優(yōu)秀史學(xué)家的人生洞見和生命態(tài)度?!抖韲纳n蠅和皮匠》由唐德剛根據(jù)老友何炳棣的一次旅行而記,文字亦十分有趣。

現(xiàn)在回頭來看,《海外論壇》除了為五十年代的留學(xué)生留下聲音之外,還不能否認,它是至今為止留學(xué)歐美中國知識分子所辦的水準最高、文字最好的雜志之一。也因為辦了這個雜志,才逼得唐德剛寫了好些上乘文章。他說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埃”下的“流沙墜簡”,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作者簡介

唐德剛(1920—2009),安徽合肥人。國立中央大學(xué)(重慶)歷史系學(xué)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紐約)碩士、博士。曾先后任職于安徽省立安徽學(xué)院、哥倫比亞大學(xué)、紐約市立大學(xué),長期從事歷史研究與教學(xué)工作,并對口述歷史的發(fā)展貢獻良多。著有《袁氏當(dāng)國》、《段祺瑞政權(quán)》、《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史學(xué)與紅學(xué)》、《書緣與人緣》、《五十年代的塵埃》、《戰(zhàn)爭與愛情》等,包括歷史、政論、文藝小說多種,及詩歌、雜文數(shù)百篇。

唐德剛教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超越辛酸,在七十歲退休之后,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做一個倔強的單干戶,單打獨斗地寫晚清、民國史,在八十歲中風(fēng)生病之前,完成了《袁氏當(dāng)國》、《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等著作。這些書出版后大受歡迎,居然還有盜版!唐教授當(dāng)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第三勢力”雖然未能拔地而起,最后無疾而終,但他所寫的史書在普通讀者“民國史閱讀書單”上,卻恐怕是排在“第一”。

歷史學(xué)家必須公正,必須敢言,否則歷史學(xué)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剛教授是一位讓人敬重的歷史學(xué)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見稱。

圖書目錄

【序言】塵埃里的珠玉(胡菊人)

【代序】五十年代的塵埃(唐德剛)

梅蘭芳傳稿

我的女上司

三婦人

學(xué)跳舞

求婚

瘋院來去

露娜今年三十歲了

俄國的蒼蠅和皮匠

昨天的足跡

序言/前言/后記

【胡菊人序言《塵埃里的珠玉》】

(一)

唐德剛先生有次以筆名在《明報月刊》寫了好幾篇政論文章,筆調(diào)幽默佻,評點銳如匕鋒,卻又氣象磅礴,理路森然,原來竟都是在旅途客棧中寫的,我聽了不禁為之傾倒。此串文章刊出之際,苦了我這個編者,各方文士,紛紛打聽,一再向我逼審:此仁兄何方神圣?必是大有來頭人馬,文筆妙、見解精,讀來笑中有淚、淚中帶笑,難道會從大石頭爆出來?好多次幾乎沖口而出,但為作者保守秘密是編輯的起碼修養(yǎng),人家逼我愈急,我嘴巴閉得愈緊。還不自覺流露了得意神色,做編輯的拉到好稿,比中彩票還高興,終于沒有人猜得出來,好幾年了。

后來有個識貨的行家,到了紐約,與德剛先生敘舊,便當(dāng)面逗他、哄他,要他承認。德剛先生笑而不語。對方終于斬釘截鐵地說:“必是你寫的。難逃老夫法眼,我敢以性命人頭來打賭!”此人便是周策縱先生。

這個小故事證明兩點。德剛先生不動筆則已,一動筆往往引動視聽,天下妙文,萬人爭誦。其次,他的文筆風(fēng)格獨特,別人學(xué)不來,海內(nèi)外能文之士雖多,絕少寫得出這樣出色當(dāng)行的文章。熟知他文筆的老友策縱先生,一讀就似曾相識。文風(fēng)天下有一無雙,正像越王勾踐的寶劍,千年百代之后,一旦出土,還是他的,無人可仿,無人可冒。

唐文之引動視聽,還有一顯例。他的《梅蘭芳傳稿》首次于1952年《天風(fēng)月刊》上亮相,即已名動四方,《明報月刊》于1966年6月予以轉(zhuǎn)載,亦成為最受歡迎的鴻文,后來又在臺灣《藝海雜志》轉(zhuǎn)載,亦同樣叫座,現(xiàn)在收入本書,當(dāng)然也是永遠為人爭誦的。文章如名劇,屢屢上演,屢屢為人喝彩,當(dāng)真像梅蘭芳演《貴妃醉酒》一樣了。

《梅蘭芳傳稿》比誰都寫得好,因為是運用文學(xué)筆法,像太史公為古人立傳,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有人評為過分夸大,然而文學(xué)筆法本來就應(yīng)該夸張。太史公寫荊軻,臨訣一場,感人至深。說他先以變徴之聲“沉郁憂傷”的調(diào)子唱了一段,把大家感動得眼淚鼻涕一齊出來。又跨前幾步,驀然將調(diào)子提高三度,變?yōu)橛鹇暎ㄇ修D(zhuǎn)調(diào)),這慷慨激昂的羽音,使大家眼睛都張突了出來,頭發(fā)直豎,將帽冠沖起。這頭發(fā)的描寫顯然是夸大,盡管“怒發(fā)沖冠”已是用濫的成語,但我們哪里見過憤怒時頭發(fā)直立的。太史公的用意一表荊軻之勇毅決烈,一表眾人對秦始皇的勢不兩立,正像唐文寫梅蘭芳的手,說是風(fēng)靡了全美國,美國少女無論是在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里、舞場上,一窩蜂都在模仿“梅郎”舞臺上的“手姿”。梅蘭芳的色藝精絕、美國人的傾心、梅君的影響力,不都表盡道盡了嗎?

若問文學(xué)筆法“可愛的夸張”,寫傳記該不該用?太史公兩千多年前已做了回答。然而太史公雖善于用夸張筆法,對時地人的背景、籍貫、年月、事件等等,卻都力求翔實。唐文之梅蘭芳亦復(fù)如此。但在紀實探源之余,若無文學(xué)筆法的藝術(shù)加工,梅蘭芳亦不過是出土的金縷玉衣,不如讀他的墓碑志、翻查他的族譜啦!

中國偉大的史書《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是“傳記文學(xué)”

的祖先。它們與《漢書》以后的體裁很不相同,它們的表現(xiàn)方式,大都是形象性的,寫具體事實,并且往往現(xiàn)場化、故事化。太史公的列傳很多是短篇小說,《戰(zhàn)國策》的人物都是活的,《左傳》也不例外。《左傳》第一篇《鄭伯克段于鄢》是首尾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完整的故事:有背景、有人物、有沖突、有對話、有人情和人性、有結(jié)局,大故事套兩三個小故事,而彼此做有機關(guān)聯(lián)。有一點不可不注意,此篇題旨原講“孝道”,但除了結(jié)尾作者以“局外”身份(類似太史公之“太史公曰”)評了兩句“孝行”之外,整個故事本身沒有一字評議,沒有犯小說作法中各種“作者干擾”最易犯的毛病。這不加任何評議,亦是對史實的客觀寫法,但就文學(xué)藝術(shù)筆法言,這個表現(xiàn)方式,實比以后好些“正統(tǒng)短篇小說”唐傳奇、宋話本以至明清之際的李漁之《十二樓》等等更為完整。

古代史書所記原都非作者親歷,竟寫得像親身目擊一樣(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也是從斷紙殘篇的故紙堆里“目擊”出來的)。用理性的學(xué)術(shù)眼光看,確有點“子虛烏有”之嫌,這大概就是《漢書》后史書改變了體裁、筆法的原因之一。讀史書如讀小說家之言太不像話了。然而后世的大部分正史,雖然體例詳備,結(jié)構(gòu)宏大,絕不能像古史一樣深入民間,它們只為科舉應(yīng)考“惡補”的材料。亦不像古史為人經(jīng)常編為舞臺劇,它們太抽象、太零碎、太無人味了,根本不能編。也很少能收入中學(xué)生中文教本,老師結(jié)巴巴、學(xué)生打瞌睡。此所以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傳,運用了太史公《刺客列傳》的體裁,揚棄后世史書本傳的筆法。太史公是攪歷史的,唐德剛也是攪歷史的。大史家之外我們稱太史公為文學(xué)家,唐德剛為史學(xué)知名教授和杰出史傳作者之余,亦可以稱為文學(xué)家。因為除了文筆、體裁,他還發(fā)揮了文學(xué)家必須具備的“想象力”,這種文學(xué)的想象力,在不違背時、地、人、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力求忠實之余,為我們提供了逼真的場景、活生生的人物、動人的事件?,F(xiàn)代不少史傳作者,以參考書目、以注釋、以引述之多寡來唬人,以資料之真?zhèn)?、以“可信度”為高下,這些當(dāng)然都很重要,但我們能完全沒有“文采”嗎?不顧“讀者”嗎?不理別人的交感共鳴嗎?難道“想象之真”不是太史公要達到的另一種“真”嗎?現(xiàn)代史書好些懨懨不能閱,不正是作者自己太受委屈、太遵命于“學(xué)究式的學(xué)術(shù)標準”嗎?

(二)

周策縱先生序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即有與筆者相同的贊語:“他筆下的胡適只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智能、有天才也有錯誤和缺點的真實人物。這做法承襲了古今中外傳記文學(xu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國第一個最出色的傳記文學(xué)家司馬遷早就用好的例子教導(dǎo)了我們?!狈Q許他的文字“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盤,直欲驅(qū)使鬼神,他有時也許會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們不可因他這滔滔雄辯的‘美言’,便誤以為‘不信’”。夏志清先生在同書序中干脆說,唐德剛先生“應(yīng)被公認是當(dāng)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周、夏二公的說法十分中肯,亦不限于《胡適雜憶》這部書,事實上德剛先生能寫多種好文體。一個人文字根底好、文學(xué)筆法好、識力厚、才分高,“學(xué)究枷”當(dāng)然拘限不了他,必得露一手文采風(fēng)流的

把戲。

策縱先生說:讀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固然見到了活的適之先生,但也同時在胡適里找得到唐德剛。這正是作者的文采風(fēng)流到處溢瀉出來的結(jié)果。一流的傳記,是不能把作者淹沒的。我編校過美國史傳經(jīng)典之作的《林肯傳:草原時代》(Abraham Lincoln: The Prairie Years and The War Years),歷史給倒轉(zhuǎn)了,林肯復(fù)活過來。同時,寫這部傳記的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詩人,亦隨處覺得他的存在。我記得讀到一段使我停下來森然想了很久。林肯青年時到一個荒山,但見怪石嶙峋,在月色掩映下像是一頭頭怪獸,四周蒼蒼茫茫、海天無垠,林肯頓時感到“天地悠悠”,在洪荒時代,那乳齒象亦正是一樣怔怔地凝望過那些怪石,那同一的山谷、同等的景象,令我們馬上念及:過去何在?將來何在?我何在?就“忠實記錄”的史傳觀點看,那桑德堡怎可以這樣寫?你怎知林肯當(dāng)下的心境?那種“想象之真”有沒有道理?居然進到林肯的內(nèi)心去,有什么文獻上的根據(jù)?我們其實不必問的。桑德堡要表現(xiàn)的,正是一個大人物、大豪杰必有的心懷,此一心懷,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詩作中,寫赫德遜河的渡頭時問過,年年代代無盡無邊的多少人走過這同樣的渡頭?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青山依舊,夕陽幾度?不正堪今古同聲一嘆?李白登山,不也有自古以來登高者如今剩下幾人的話頭。那陳陶足履吳越之地,有“今人地藏古人骨,古人花為今人發(fā)”的絕句,杜甫游“玉華宮”,眼見蒼鼠、鬼火、敗瓦、壞道,念當(dāng)年宮人美人,今只余下一頭石馬,他望著那頭石馬,那頭石馬也望著他,這歷史的眼睛,竟使杜甫獨坐黃土上,“浩然淚盈把”大哭起來了。

這種感懷,是詩人共同的感懷,桑德堡自也有此感懷,難道林肯就沒有這種感懷么?桑德堡把自己的感懷,移花接木于林肯身上,是為了表現(xiàn)林肯心胸的廣大,讓他看見了乳齒象——有什么人類曾看過,何況林肯?——是為顯示他的歷史感、時空感。正因如此,我們見到了林肯也見到了桑德堡。我們在“胡適”中固然見到了唐德剛,但在梅蘭芳里也見到了他。他寫梅蘭芳在舞臺上的醉酒,竟亦進入了“貴妃”當(dāng)下的內(nèi)心,作者逞其絕妙的幻想力,不間接顯出作者的面目嗎?

(三)

夏志清先生認為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不及《胡適雜憶》寫得好,正是由于前者受李宗仁口述所限,無法施展作者的文筆與才華。夏先生因《胡適雜憶》而稱唐氏為“當(dāng)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筆者在前面則稱唐氏為“文學(xué)家”?,F(xiàn)在我們一說“文學(xué)”,就好像只有詩、小說、劇本、抒情性小品,而不及其他,有些文藝青年恐怕還以為“史傳”之作,不屬于“散文”和文學(xué)范圍,那是受西方近代觀念所影響。我們中國自孔夫子說“文學(xué),子游、子夏”,至《文心雕龍》,再及于清代之《古文辭類纂》、《古文觀止》等書,文學(xué)兩字的范圍,定得很寬。曹丕的《典論•論文》所謂“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當(dāng)不僅指今之所謂“純文學(xué)”,亦必然將唐德剛的“文章”、他的史傳之作歸入“文學(xué)”天地,如果他認為那是“好文章”的話。

唐先生自謙本集里的都是“塵?!保恰半s文”、“游戲之作”,我倒愿稱之為報導(dǎo)文學(xué)、散文,甚或小說。就報導(dǎo)文學(xué)言,它們把五十年代中國留學(xué)生的生活面貌,留下了三鱗兩爪,有溫故的意義。就散文言,都是讀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就小說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德剛先生是寫人物的好手。《我的女上司》這個典型美國職業(yè)老處女,目下有些小說家寫人物往往不及他寫得生動。《求婚》若說是短篇小說,一般文學(xué)雜志編輯不會擺到散文欄去。《瘋院來去》也應(yīng)當(dāng)視為一個短篇,誰才是“瘋子”?我們讀后不禁深深感喟。《露娜今年三十歲了》,也很令人低回。《學(xué)跳舞》一篇是記敘散文,從中發(fā)現(xiàn)作者是“說故事”的好手,兩個“鄉(xiāng)巴佬”在紐約學(xué)跳舞,文章拖得這么長,如果《海外論壇》不???,他還當(dāng)繼續(xù)寫下去,可是一點不覺得拖沓,讀者還要追讀下去,連連捧腹?!度龐D人》寫三個流落異邦的波蘭女子,使天下之去國失鄉(xiāng)者同聲一哭。五十年代中國人,何嘗不然。從《三婦人》、《瘋院來去》、《露娜》這些文章,可以體會到作者深厚的同情心懷。唐文雖有時突梯滑稽、冷言尖語,然在《梅蘭芳》一篇中,亦見到他溫柔敦厚的一面,梅氏早年的“相公”生涯,后來與豪門軍閥之交往,以至于梅蘭芳自己的婚姻,作者筆底留下很大的余地。

這集子中凡刊于《海外論壇》的文章,我在大約二十年前即已拜讀,并且還都校對過,德剛先生恐怕還不知道。當(dāng)時《海外論壇》在美國集稿、編輯后,即寄交(我工作的機構(gòu))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排版印刷裝訂,再航寄到美國發(fā)行。負責(zé)這項工作的是位小姐,是我初戀之人,義不容辭,請纓效勞,先拜讀了這些好文章。就在我接到這部稿子不久,今年3月3日,有幸在港會見了《海外論壇》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許牧世先生。笑談中還說到當(dāng)時負“友聯(lián)”債的情形,他又說,當(dāng)時你們在香港匆匆排校印刷裝訂,跑飛機場把雜志航寄到美國,可是在紐約的郵局,它們可以靜悄悄地寄宿。睡它個三四十天,無人認領(lǐng),航空費都浪費了。他搖頭說,“辦同人雜志真難!”縱然如此,我仍認為那是有價值的工作。若問五十年代的留美中國知識分子,從歷史的回聲里,聽到那么一陣的呼聲與吶喊,感到有那么一種憂時憂國的情懷,也還就是《海外論壇》那一班人。何況當(dāng)時他們都還在掙扎求生存的階段,不像現(xiàn)在都已成為大學(xué)者或在別的方面有了很大的成就。

我1962年首次承美國國務(wù)院之邀訪問美國,在紐約就由《海外論壇》的另一位創(chuàng)辦人李和生先生帶我到各處游覽和拜訪。他那忠厚樸實的樣貌,我至今仍然在目。他給我聯(lián)絡(luò)到德剛先生,可是要我自己搭地下鐵道去。我是個大鄉(xiāng)俚,那一線地道車還滿復(fù)雜,有些班車在街口停站,有些不停站,這可把我難倒了,但我終于沒有誤車,按址按時,在掛有胡適之手稿題贈德剛的客廳里,闖進了我這個不速之客。至今十七八年了,我仍以第一次搭紐約地道車不誤而沾沾自豪,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系統(tǒng)”(system)和“標志”的好處,就憑這些抽象的符號,我在車上仔細地研讀一番,即到達目的地。這是我們中國人最不擅長的。說到system,令我想到臺灣中正國際機場一開幕,據(jù)說最大的毛病之一即為“流轉(zhuǎn)不通”,正是“系統(tǒng)”和“標志”不明確所致云云。但臺灣已進入“現(xiàn)代化”,此方法勢必學(xué)會,亦不得不實行,包括政治上system在內(nèi)。

再一位《海外論壇》的創(chuàng)辦人周策縱先生,在見過德剛先生后兩天就在哈佛見到了。那時的策縱先生不像現(xiàn)在見到人老是笑,1962年我和他談了好久,還承他宴請一起和他家人吃過飯,但在記憶中他從未展顏。當(dāng)時他的《五四運動史》完成不久,和他談的大都是家國與文化問題。恂恂書生,形象卻是沉郁的,似隱藏著深重的憂患意識,有股懔懔的頏世頡俗之氣。我想就是大家這股氣,成為創(chuàng)辦《海外論壇》的原動力。他們寫文章、做發(fā)行、捐助經(jīng)費,擠出業(yè)余課余時間,要為國家做點事。現(xiàn)在回頭來看,《海外論壇》除了為五十年代的留學(xué)生留下聲音之外,還不能否認,它是至今為止留學(xué)歐美中國知識分子所辦的水準最高、文字最好的雜志之一。

也因為辦了這個雜志,才逼得德剛先生寫了好些上乘文章。他說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毕碌摹傲魃硥嫼啞?,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1979年8月10日 香港

【唐德剛代序《五十年代的塵埃》】

這兒是作者在五十年代所寫的幾篇雜文。寫的時候就興之所至地寫了;原無意要把它們保存下來。但是它們卻也在無意之間被保存了——保存在一片灰灰的五十年代積存的塵埃下面。

記得就在那個年代的開端,美國的國務(wù)卿艾奇遜曾說過一句舉世皆知的話:“等到塵埃落定再說!”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在五十年代飄揚的塵埃,也早已落定——落在一起,結(jié)成像一層薄薄的絲綿。我拍拍它,它不動;我再吹它一下,它也不飛??隙ǖ氖锹涠恕N矣脙蓚€指甲輕輕地把它撿起,就在這片撿起的絲綿的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這幾片已在那兒躺了二十來年的“流沙墜簡”!

其他沒有給這片絲綿覆蓋過的斷簡殘篇,顯然早已隨五十年代的塵埃飄散了;飄散得像春夢、像秋云,再也找不到了。

老朋友夏志清先生奇怪地問我:“自己寫的東西,為什么不保存

下來?”

“為什么要保存下來呢?”我一直“保存”了下來的五十年代的下意識,不期而然地代我回答了這個七十年代的問題。保存下來想做個作家、文人?還是想為子孫留點“祖訓(xùn)”呢?

落筆時不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連一個人為什么要求生存,和如何求生存,這一些更重要的問題也沒有想過。寫了就是寫了。最多只可說是一個流浪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對他自己祖國的語言文字難免有一些留戀的溫情而已。偶逢歲暮周末,孤燈默坐,拿起筆來,東寫寫、西寫寫,也可聊遣長夜,甚或享受點他人所不能體會的孤獨的樂趣。

夏志清先生和胡適之先生一樣,少小聰慧,立志為學(xué)。他們都是用功的學(xué)者,“不寫不用氣力的文章”。用了氣力,自然就有職業(yè)感;有職業(yè)感,自然也就加意保存了。

筆者和他二人正相反。這些雜文就沒有一篇是用過“氣力”寫的。沒有用過“氣力”的東西,反要一個經(jīng)常無處存身的異國流浪漢用“氣力”去保存,就有點犯不著了。所以這些五十年代的斷簡殘篇,如果沒有被埋沒在塵埃之下,它們也就隨塵埃一道飄散了。因而這里所重印的只是五十年代的塵埃底下,劫后余灰的拾遺之作。它們?nèi)缬薪z毫值得劉紹唐先生一再來函建議重印,和胡菊人先生百忙中抽空代為作序的話,那就是它們是曾經(jīng)在五十年代空氣中飄蕩過的野馬也、塵埃也。有一點點時代的氣息,如此而已。

“五十年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段不平凡的日子。那一些流浪在太平洋彼岸的老中青三代的知識分子,如何打發(fā)這段日子?賢明的讀者們或許可以在這本小冊子里找到點蛛絲馬跡。林姑娘說得好:“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痹谀且欢坞S東風(fēng)作嫁的日子里,那兒有嘆息、有彷徨、有苦笑,也有絲微阿Q的歡娛。

真正滋味如何,最好還是讓讀者們自己去假想罷!

這幾篇小文,雖然各立門戶,互不侵犯,但是它們的格局倒似乎是一致的。這雖是筆者的黔驢之技,變不出新花樣,那也是受了一位朋友的影響——真切一點,毋寧說也是出于一位朋友的要求。

那是個8月上旬的一天。繁忙的南京城熱得像一座火爐??墒桥笥押臀叶疾挥X太熱。固然是我二人都還年輕,不太怕熱;也可能是心靜自然涼的緣故。遙遠的烽火還沒有燒到我們的眉毛上來。

朋友是位斯斯文文的君子。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心境情懷,永遠像是一泓秋水,純凈清涼。

“大家都在看馮玉祥的旅美游記,”朋友呷一口花雕,又噴了兩口煙,慢慢地向我說,“馮玉祥說美國連馬桶都比中國造得好——中國馬桶顧前不顧后。”

朋友說著自己也笑起來。在他那微微移動的眼鏡里,我看到那藍天白云下秀麗的鐘山,和那蒼松微露、莊嚴古樸的臺城。這些景物在兩片有金邊的玻璃上反映出來,更顯得江山如畫。

風(fēng)吹到我們臉上是熱乎乎的。但是熱氣之中卻帶來一陣陣玄武湖上的荷香。離開祖國,走遍世界,才體會到那是我祖國特有的芬芳;離開了,也就永遠失去了。

“你也從不同的角度寫一點嘛。”朋友又緩緩地繼續(xù)他對我的勸告,“我們的讀者雖沒有那么多,也還是有不少人看的。”

“不是怕沒人看,”我聽他說了許久,才回答他一句,“只是寫得太淺薄,怕惹人笑話。”我并且向朋友解釋,美國簡直是座“大觀園”,而我呢,實在是剛從鄉(xiāng)下出來的劉姥姥的外孫子板兒。要板兒來寫一篇《大觀園游記》,不要讓姑娘們、奶奶們看了笑話嗎?

“不用怕,”朋友淡淡地說,“作者是板兒,讀者還不是板兒?報屁股編輯更是板兒……你就板兒寫給板兒看,不是很好嗎?”

“板兒寫給板兒看?!……”我心中默念了好幾遍。我倒被朋友的文藝哲學(xué)打動了。

“少寫些軍國大事,”朋友遞給我一支煙,又替我點了火,繼續(xù)叮嚀著說,“寫點所見所聞的小故事,不過寫得有趣一點就是了?!?p/>

朋友比我大幾歲;思想言行都比我成熟;文章也比我寫得好,還有一塊“園地”……他一直是我們小鬼隊里的大王。他的話一直都是我們所最信服的。

“寫點所見所聞的小故事!”以后我每一動筆,我都想到朋友這句指示?!安贿^寫得有趣一點就是了?!?p/>

在美國我后來又碰到另外一位小鬼隊里的大王周策縱先生。在周大王那里我才知道“寫得有趣一點”的文章秘訣,在文言文里原來叫做“藝增”!

玄武湖上的熱風(fēng),吹在身上很舒服。我們感到輕松、安適。朋友付了賬,又陪我在柳堤上踱了半天。他說兩三年后“回國”時,他再替我“洗塵”,并把我的“通訊”印成“小冊子”。

夕陽在臺城背后漸漸地沉下去,朋友和我也就在玄武湖畔的柳影荷香里分手了。

在上海,我提著個舊皮箱往成都路警察局去投奔一位在那兒當(dāng)“巡官”的表弟。表弟既然當(dāng)“巡官”,他就得夜夜出“巡”。他出巡,他那張鐵床就被我鵲巢鳩占了。他出巡歸來便去尋找另一張主人出巡去了的空床安歇。那位床主出巡歸來,發(fā)現(xiàn)床上有人,就去找另外一張主人出巡去了的空床……“巡官”總歸要不斷出巡的,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同志間互相幫忙。哪個人沒有一兩位有志放洋的表哥呢?因此他們巡官同志們?nèi)セゴ颉坝螕簟?,我也就“正?guī)”地占用了表弟的鐵床,睡得心安理得。

“開船”的日期終于被我等到了。表弟請我吃“三明治”、喝“可口可樂”——這在1948年的上海,真是動輒幾十萬幾十萬的美式享受!

一輛三輪車把我們帶到共和祥碼頭。我剛自車上踏下,一位“紅帽子”立刻便把我的手提皮箱搶了過去。我謝謝他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提上船。他把兩眼向我一瞪說:“如果客人都自己提皮箱,那哩吃啥呢?!”

我知道他是有來頭的。我自己好不容易盼到留學(xué)了,在上船之前被人推下黃浦江,豈不功虧一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明哲保身,我就未和他講理了。他提著我的皮箱,不到一分鐘,我二人便從一條木梯上,進入了一艘美國大洋船。

一上船,我這位紅帽子朋友,似乎立刻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他開始叫我“先生”,又叫我“經(jīng)理”,最后又叫我“博士”、“官長”……和一大堆南京不肯給我的官銜,目的是要我給點“小費”。“小費”給過了,他還是不去。原來他要我“搜身”——把身上所有的“鈔票”都悉數(shù)搜出來給他做“小費”。這件事倒出我意外,哪有要“小費”有這樣要法的呢?!

“官長啦!”紅帽子向我又打躬又作揖。他向我苦苦地哀求,說,“儂這些鈔票,船一開就成一堆廢紙。為啥不做點好事,‘賞’給我呢?”他又說他有老母在鄉(xiāng)間“要飯”,老婆在上海害“肺病”。他勸我多做點“善事”,上帝會保佑我一路平安。

他表現(xiàn)得實在可憐見的,說的話也有實情至理??丛谒夏锖屠掀欧稚?,我纏他不過,只好把心一橫,也就把我所有的“廢紙”都“賞”給他了。后來估計一下,總數(shù)該在十萬元上下——這也是我一輩子最慷慨的一次!

紅帽子歡天喜地地跑下木梯去了。我在“美國”的洋船上,扶著欄桿,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看他一回到“中國”碼頭之上,立刻橫眉豎眼,又在搶奪另一位旅客的皮箱了。

船慢慢地向大海上漂出去。在斜陽之下的祖國,逐漸模糊。終于在暮云深處消失了。船長在喇叭里告訴我們,現(xiàn)在我們已出了揚子江口,航行在“公?!敝狭恕N乙仓肋@只在公海上航行的是只美國船。按國際公法,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就身在美國了。

擴音器里的報告員,也很禮貌地招呼我們進餐廳用膳。當(dāng)我還擠在長龍的尾巴之端時,一位新認識的“留美同學(xué)”就驚奇地告訴我說,吃晚餐時,“可口可樂可以隨便喝!”“可以隨便喝?!”我把兩眼一瞪,我二人乃撿了個臨窗座位坐下,“開懷暢飲”,把“可口可樂”喝個飽。

吃了兩塊美國肉餅之后,我二人又分吃一塊奶油蛋糕,又各啃一個又胖又紅的蘋果。在祖國癡生了二十來年,還未啃過這樣又紅又胖的蘋果!

這是我的第一頓的美國晚餐——“可口可樂可以隨便喝”的晚餐。

餐后稍息,又去洗了個極其痛快的美國熱水淋浴,再穿上上海新買的睡衣,在搖擺不停的水手吊床之上,聽著船舷之外有節(jié)奏的水聲……我在想,想到我玄武湖上的朋友,想到船下向我不停地招手的表弟,想到那沿著一條木梯、在兩國之間跑上跑下的“紅帽子”……我和他們之間的生活已經(jīng)有顯然的中美之別了?!皠e”得像一頭洋狗和一條祖國江南稻田里的水牛。這兩個不同的動物所居住的不同的世界,其間實際的距離,不過是上海共和祥碼頭上的一條木梯罷了。

遵照朋友的囑咐,我取出了練習(xí)簿,便把我這第一天美式生活中的“所見所聞的小故事”記錄下來,再加個題目叫《一條梯子的距離》。船抵橫濱后,我這第一篇“旅美通訊”,便從東京帝都飯店的郵箱,飛向日沒處朋友的編輯臺上去了。它后來是否在祖國讀者眼前露過面,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只是我的練習(xí)簿多得是,“所見所聞的小故事”也多得是。興致好,日記也天天記。記過了,加個題目,撕下來,投入郵箱,也就不管它死活了。

在1950年的除夕,鴨綠江畔炮聲正濃,我在紐約忽然收到一份刻著“無法投遞”的“退稿”。那原是我1949年初所寄出的七八篇“通訊”的最后一篇。它顯然曾飛入國門——有京滬兩地郵戳為憑——但是在祖國它顯然是無枝可棲,所以又飛回美國了。

它回來了之后,我也沒有替它“洗塵”,便信手把它向廢紙堆中一丟。它后來如何地失蹤了,我從未追查,也無心追查。它只是像1948年我的“紅帽子”朋友所說的鈔票一樣,一卷廢紙而已。它也和它的涂鴉主人一樣,同是在那不平凡的年代里,隨風(fēng)飄蕩的一點塵埃。一陣風(fēng)來便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其他的還管得了許多!

可是丟盡管丟,寫還是常常寫。日記寫膩了,就寫周記;周記不寫了,就寫月記、兩月記、半年記……有空還得耍耍筆桿,耍到夏志清先生所說的“封筆”為止,因為板兒所住的“大觀園”之內(nèi),“所見所聞的小故事”是天天都有,也是永遠寫不盡的。寫在日記上或練習(xí)簿上(那時美洲還買不到中國的“原稿紙”),再想一個題目加上去,便成為“雜文”了。在華僑報刊上編報屁股的朋友們,缺稿了,拿去把它們印出來,它們也就和落定的五十年代的塵埃同在了。塵埃給掃掉了,它們也就給掃掉了。這就是這個小冊子里這幾篇僅存的小文坎坷的命運——一點點五十年代的夢痕。

1979年1月11日于紐約市大期考之后

名家推薦

德剛應(yīng)被公認是當(dāng)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夏志清

唐先生自謙本集里的都是“塵?!保恰半s文”、“游戲之作”,我倒愿稱之為報導(dǎo)文學(xué)、散文,甚或小說。就報導(dǎo)文學(xué)言,它們把五十年代中國留學(xué)生的生活面貌,留下了三鱗兩爪,有溫故的意義。就散文言,都是讀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就小說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德剛先生是寫人物的好手?!f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毕碌摹傲魃硥嫼啞?,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胡菊人

唐先生對于文學(xué)始終未曾忘情。當(dāng)他登上赴美的洋船,在船上就發(fā)出了“旅美通訊”,第一篇是《一條梯子的距離》。后來他的詩作、散文和短篇小說不斷發(fā)表于北美的刊物:林太乙主編的《天風(fēng)》,留學(xué)生創(chuàng)辦的《海外論壇》和華文報紙的副刊。八零年代后期,他甚至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愛情》。至于他的《梅蘭芳傳稿》(今收入《五十年代的塵?!罚┖汀逗m雜憶》都曾轟動一時,至今仍為讀者津津樂道。

——王渝

編輯推薦

1. 傳閱海內(nèi)外的梅蘭芳傳稿,獨樹一幟的唐氏散文,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梅蘭芳傳稿》比誰都寫得好,像太史公為古人立傳,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我們在“胡適”中見到了唐德剛,在“梅蘭芳”里也見到了他?,F(xiàn)在收入本書,當(dāng)然也是永遠為人爭誦的。若問五十年代的留美中國知識分子,從歷史的回聲里,聽到那么一陣的呼聲與吶喊,感到有那么一種憂時憂國的情懷,也還就是《海外論壇》那一班人。

2. 唐德剛“民國通史計劃”精裝出版,幾乎封塵的遺稿,暢銷數(shù)十年的經(jīng)典——從“晚清導(dǎo)論篇”開始,緊接著“北京政府篇”《袁氏當(dāng)國》,晚年唐德剛潛心撰寫“民國通史計劃”,因病中斷。幸有中國近代口述史學(xué)會整理遺稿、書信等資料,終使“民國史軍閥篇”《段祺瑞政權(quán)》等劫后重生。今中文簡體精裝版“唐德剛作品集”,收入早期著作、晚期作品,囊括《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等經(jīng)典史著,每冊均以胡適手跡集字書名,以歷史照片還原現(xiàn)場。

精彩預(yù)覽

梅蘭芳傳稿

思 蘊

如果男性之間也有一個人可以被稱做“天生尤物”的話,這個人應(yīng)該就是梅蘭芳!

蘭芳的名字不用說將來是與中國的歷史同垂不朽了。但他之所以能垂名史策,不是因為他貴為今日的“人大代表”,也不是因為他曾經(jīng)立過什么“功”、什么“德”足以造福人群,而是因為他能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成功!

一個曾經(jīng)看過梅劇的蘇聯(lián)劇作家問中國駐蘇大使顏惠慶說:“你們中國人為什么要用個男人來扮演女人呢?”顏說:“如果以女人來扮演女人,那還算什么稀奇呢?”

蘭芳現(xiàn)在是名滿全球了!但是老實說西方人之欣賞梅劇,恐怕多少要受幾分好奇心的驅(qū)使??墒俏覀兛磻T了“男人扮演女人”的幾萬萬中國人和日本人,為什么又對他瘋狂地愛慕呢?這分明不是因為他“稀奇”,而是因為他“更別有系人心處”!

蘭芳才四歲時,父親便去世了,十年之后母親又死了。他既無兄弟,又無姊妹,所以一小便孤苦伶仃,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世上的天倫樂事,有好些趣味,我是從未領(lǐng)略過的。”

幸好他還有個祖母。她憫其孤苦,躬親撫養(yǎng),至于成立。另外還有個“胡琴圣手”的伯父。蘭芳七歲時便開始學(xué)戲,他那馳名的《玉堂春》就是他伯父教的。所以蘭芳未到十歲就會唱“十六歲開懷是那王”了。

他們梅家在清朝咸同年間在北京便很有聲名。所謂“所操至賤,享名獨優(yōu)”。蘭芳的祖父梅巧玲身軀長得細膩潔白、肥碩豐滿而善于忸怩,所以當(dāng)時便以演風(fēng)騷的戲出名。在《渡銀河》一劇里演楊太真,能使全場春意盎然。而在《盤絲洞》里飾那和豬八戒調(diào)情的蜘蛛精,玉體半裸,尤其淫冶動人。

一個曾看過巧玲戲的人說:“《盤絲洞》一劇,以梅巧玲最

擅長……他人不敢演也。蓋是劇作露體裝,非雪白豐肌,不能肖耳?!?p/>

梅家之入京,當(dāng)始于巧玲,至于他的祖籍何處則殊無定論。《梨園軼聞》著者許九野說:“梅胖子,名巧玲,字慧仙,揚州人?!贝苏f殊不可靠,因為揚州是煙花舊地,中國古代詩人羨慕“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又說:“人生只合揚州死?!彼宰怨乓詠碇袊拿婷硕颊f自己是揚州人。

五四運動時代,北京學(xué)人則說梅是胡適之先生和陳獨秀先生的同鄉(xiāng)—安徽安慶人,不知何所本。

蘿摩庵老人的《懷芳記》和徐慕云編的《梨園影事》則說梅家是祖籍江蘇泰州。此說似稍可信。蓋淮揚產(chǎn)的藝人,都概括地說他們自己是揚州人,故有是揚州人之傳說。至于安徽人一說顯系無稽之談。唯不管三種說法之真實性如何,而梅氏原為南方人則似無可疑之處。

清朝時之南伶北上實始于清乾隆帝之南巡。清高宗之南巡主要目的是為征逐聲色的。所以回鑾時曾違背了“祖宗家法”攜回大批江南佳麗,并選了大批江南俊秀兒童帶回北京預(yù)備訓(xùn)練做御用伶官。這些兒童同時也就被列入樂籍。

清人羅癭庵在他的《鞠部叢譚》內(nèi)說:“南府伶官多江蘇人,蓋南巡時供奉子弟,挈以還京,置之宮側(cè),號南府子弟,皆挈眷居焉。其時江蘇歲選年少貌美者進之,嘉慶后漸選安徽人,皆納之南府。道光后南府皆居太監(jiān),伶人乃不得挈眷矣。”藝蘭生的《側(cè)帽余譚》則說:“若輩向系蘇揚小民從糧艘載至者。嗣后近畿一帶嘗苦饑旱,貧乏之家有自愿鬻其子弟入樂籍者,有為老優(yōu)買絕任其攜去教導(dǎo)者?!?p/>

至于巧玲本人是否亦以此種方式去北京的則不可考矣。巧玲在髫年時艷名即遐邇皆知,其時亦常入內(nèi)庭供奉。這“天子親呼胖巧玲”的花旦,在咸豐初年即已是捧客們征逐的對象。

不過這時正是昆曲已衰、皮黃未興的時候,加以北方外患方亟,南方的太平軍正虎踞長江之時,以故北京戲業(yè)不振,伶人的生活還很清苦。那時北京的戲票每張只賣銅錢幾百文,約合后來十來個銅元。此種情形至光緒初年還是如此。所以他們那時所最看中的生意經(jīng),便是到達官貴人們家里去演堂戲,但以巧玲之紅,每回堂戲的收入亦不過十兩銀子,比起他孫兒和譚鑫培等在洪憲王朝時所演五百銀元一夕之堂戲,真有霄壤之別。

再者在帝王時代的中國,三千年來一向是“娼優(yōu)”并列的。樂籍是中國階級社會中的最下級品流,與外界是不通婚嫁的?!毒喜繀沧T》中說:“凡名伶無不有幾重姻戚,蓋昔時界限甚嚴,伶界不能與外界結(jié)姻?!碧m芳的岳父王佩仙便也是個名伶,佩仙的五個女兒也分別地嫁了五個出名的戲子。

在那種農(nóng)之子恒為農(nóng)、工之子恒為工、考究出身非常嚴格的社會里,他們梅家便世世代代做著優(yōu)伶。但是在那個時代,做個伶人也著實不易。他要應(yīng)付當(dāng)朝權(quán)貴,他要敷衍地方上的惡勢力,還要濃妝艷抹地去為捧客們征歌侑酒。據(jù)說梅巧玲還有幾分俠氣,每不惜巨金去救濟那些為他捧場的寒士。所以他雖然做了四喜部頭,也往往入不敷出。所以當(dāng)他于光緒八年病死的時候,遺產(chǎn)所余也很有限。

巧玲有兩個兒子,乳名叫做大瑣二瑣。大瑣名叫竹芬,后改名雨田;二瑣名叫肖芬。他兩人也繼承父業(yè)習(xí)青衣花衫。大瑣年少時粉墨登場也還楚楚可人?!缎狭銐翡洝返淖髡呋浫松蚰弦爱?dāng)時在北京做豪客,“曾招之侑酒”,說他“既至,則斂襟默坐,沉靜端莊類大家閨秀,肥白如瓠,雙靨紅潤若傅脂粉,同人擬以‘荷露粉垂,杏花煙潤’八字,謂其神似薛寶釵也”。這位薛寶釵式的大瑣就是蘭芳的伯父,后來他也因“倒嗓”不能再唱,而改行為琴師。

至于二瑣則一直是默默無聞,未見有人捧他,未及壯年,便夭折了,而蘭芳就是二瑣的兒子。所以他不但少孤,而且家境也非常貧寒。

但是蘭芳一小便絕頂聰明,更生得明眸皓齒,皮膚細膩白皙,指細腰纖,真是渾身上下,玉潤珠圓。而最奇怪的是他自小便生得一副謙和脆弱的氣質(zhì),柔和得像一個最柔和的多愁善感的少女。再配上一副清和潤朗的嗓音,使他除性別之外,便是個百分之百的姣好的少女。當(dāng)時人說他是“以文秀可憐之色,發(fā)寬柔嬌婉之音”。所以他自十二歲取用藝名蘭芳—他原學(xué)名梅瀾,字浣華—在北京登臺以后,一鳴驚人,不期年便捧客盈千。

須知當(dāng)時北京的優(yōu)伶,沒有人“捧”是永遠不能成名的。在那千萬個捧客之中,最重要的還要“豪客”。

至于豪客在當(dāng)時的北京是所在皆是的。那兒有的是王公貴人、貝勒公子,有的是腰纏十萬想到北京“捐”個知府道尹的地主富商,有的是進京會試想謀個一官半職的各方名士和新舉人,有的是卸職還京、在習(xí)禮三月等候便衣殿召見的封疆大員。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有閑階級,客居無聊,便去包妓女、捧戲子。

清季京師禁女伶(北京有女伶系庚子以后事),唱青衣花衫的都是些面目姣好的優(yōu)童。這種雛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后來被訛呼為“相公”,日久成習(xí),“相公”一詞遂為他們所專有,公子哥兒們反而不敢用了。蘭芳便是當(dāng)時百十個“像姑”之一。

這些像姑當(dāng)然每個人都想擁有千百個豪客,借他們的財勢,將來好變?yōu)榧t腳。賤日豈殊眾,我們沒有理由能把這時的蘭芳和他們分開。

但是應(yīng)付這些豪客也絕非易事。他們除在園子里聽?wèi)蛑猓€要這些童伶?zhèn)內(nèi)ァ百Ь啤比ァ皢柊病?。侑酒的方式有劇妝側(cè)侍的,也有卸妝雜座的。在這種場合下,酒酣耳熱,猥褻的行為在所不免。清人筆記所載比比皆是。

《越縵堂菊話》的作者李慈銘便感慨地說:“其惑者至于偏征斷袖,不擇艾豭,妍媸互濟,雌雄莫辨?!边@位李君并痛罵那“布政使”、“學(xué)差”者流的荒淫無恥。

清季恒以男伶和女妓同列。而女妓則無男伶的身價高。因為這些豪客們有的是美人充下陳,無啥稀奇,何況女妓們多有色無藝呢?

鄭振鐸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的序中說:“清禁官吏挾妓,彼輩乃轉(zhuǎn)其柔情以向于伶人,史料里不乏此類變態(tài)性欲的描寫與歌頌,此實近代戲劇史上一件可痛心的污點。”

有些像姑除應(yīng)付豪客之外,亦有以同樣方式向“冤大頭”們拖金的(“冤大頭”三字在嘉慶時即有此俚語)。

據(jù)當(dāng)時史料所載,這些“冤大頭”觀劇必坐于“下場門,以便與所歡眼色相勾也。而諸旦在園見有相知者,或送果點,或親至問安,以為照應(yīng)。少焉,歌管未終,已同車入酒樓矣”。

這些冤大頭們有的竟為他們所迷戀的伶人“筑室娶親”耗至數(shù)萬金者。亦有因破產(chǎn)呷醋等關(guān)系而招致殺身之禍者。所以有人作詩詠其事說:“飛眼皮科笑口開,漸看果點出歌臺。下場門好無多地,購得冤頭入座來。”

但有時也有騙子冒充冤大頭的,伶人們也常有因此失金、“失身”的。

也有些寒士,因為做不起冤大頭而又偏想染指,以至受辱的。其時有一老頭子的寒士,自號“小鐵篴道人”的,因為尋芳不遂而受管班的侮辱,他悻悻而去之后,還拿出阿Q的精神來說:“道人為花而來,豈屑與村牛計較,司空見慣,殊恬如也。”至于情性相投、雙方皆出于志愿者,亦殊不乏人。

這一類的社會史料,在清人的筆記內(nèi)真多不可數(shù)。清季士大夫階級荒淫的罪惡,真罄竹難書。但是這個罪惡的淵藪便是蘭芳出身的社會背景。由此也可知道他的職業(yè)的性質(zhì)。

寫歷史的人不能因為他愛慕蘭芳,便剪去了那梅郎弱冠時代傷心的一頁。

據(jù)說蘭芳少時即“以家貧,演戲之暇,時出為人侑酒”。有一個廣東籍姓馮的豪客為他“營新宅于蘆草園。屋宇之宏麗,陳設(shè)之精雅,伶界中可稱得未曾有。馮又延請豪貴,往來其宅中,因之梅之名譽大著”。關(guān)于這位馮姓豪客于民國初年在北京傳說尤多,今姑從略。蓋那時捧梅者甚眾,不必多考。

不過時至光緒三十幾年時,蘭芳仍算不得是“花國狀元”。他上面前輩的青衣花衫還有他的師傅陳德霖和王瑤卿;生角有譚鑫培和武生的楊小樓等。蘭芳則不過是當(dāng)時像姑中的第一二名而已。

但那一批前輩伶人與梅家非親即故,所以他們對蘭芳也加意扶持。尤其那特蒙西后殊恩的楊小樓和譚鑫培也時時援引蘭芳為配角。有時亦偕入內(nèi)庭供奉。北京人曾傳說蘭芳亦嘗為西后面首,此說殊不近人情。至于后來傳說他受寵于隆裕太后,雖亦不足信,唯征諸漢唐宮闈往事,因亦未可斷其必?zé)o耳。

要不是時代有了轉(zhuǎn)變,恐怕蘭芳的一生便要和他的先人們一樣,到了年老“色衰”的時候,憑自己以往的聲名,來當(dāng)一名管班,授幾名徒弟,再去扶持一批小輩子侄,任達官貴人們?nèi)ァ芭酢绷恕?p/>

誰知武昌城內(nèi)一聲炮響,大清皇室隨之瓦解土崩。蘭芳的命運和他的職業(yè)一樣也起了激烈的轉(zhuǎn)變。

蘭芳在清末本專唱青衣正旦,所謂貼旦,民國以后乃兼唱花衫,他本人是以皮黃起家的,但他并未忘記他梅家祖?zhèn)鞯睦デ?,《刺虎》便是他昆曲的拿手戲?p/>

中國戲劇自宋元而后以至于他們梅家之崛起,都是昆曲的天下。自元人雜劇到吳梅所搜羅的一百四十六種“清人雜劇”,騷人墨客們也著實下過了一番功夫。至于情節(jié)的動人與夫唱詞的嫻雅,昆曲可說已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唯其伴奏的樂器則只以笛子為主。

就樂器方面說,中國的笛子是很原始的。它只有七個音階,國樂所謂宮、商、角、徴、羽、少宮、少商。笛子是不能吹半音的。更淺顯地說,就是笛子吹不出鋼琴上黑鍵所發(fā)出的聲音。不用說西樂中幾重奏的和音笛子無法應(yīng)付,就是吹個單調(diào)兒,笛子也是不能勝任的。所以以笛子為主要伴奏樂器的昆曲,唱起來也是索然寡味的。

嚴格地說起來,昆曲是近乎話劇的。欣賞昆曲,與其說欣賞伶人的唱工,倒不如說欣賞戲劇本身的情節(jié),熊佛西先生說得好:“大多數(shù)舊劇是只有‘故事’而無‘劇’的?!崩デ绕涫菬o啥可“唱”的,盡管當(dāng)今還有批文人雅士如趙景深者流還在繼續(xù)地唱下去。

中國詩人們所欣賞的“小紅低唱我吹簫”,與其說是欣賞音樂,還不如說欣賞意境的好。

所以到了清末,昆曲就式微了。而打倒它的,卻是由南方北傳鄙俚不堪的土戲“亂彈”,也就是所謂“黃腔”。湖北黃陂黃岡兩縣所流行的黃泥調(diào),便是后來的二黃,再配上徽調(diào)漢調(diào)乃成為后來的皮黃。

咸豐以后皮黃日盛一日。同治中興時昆曲就被打入了冷宮。老的昆伶都紛紛改業(yè)皮黃。做這個轉(zhuǎn)替時代的樞紐的便是三慶班頭的程長庚,和四喜部頭的梅巧玲。

巧玲原為昆伶,且能吹昆曲笛子三百套,但是時勢所趨,他終于改業(yè)皮黃,成了京劇的開山祖師之一。不過巧玲那時所唱的京劇不但詞句是下里巴人,和昆曲不能比,就是它那主要伴奏樂器的胡琴,所拉的調(diào)門也十分簡單,雖然已比笛子進步多了??墒堑搅怂膬鹤佑晏锸掷锴樾尉筒煌?。以前胡琴調(diào)子中的開板—俗謂之過門—十分簡單,到了雨田手里花樣就多了。今日吾人所欣賞的二黃原板、西皮慢板、反二黃等等的幽美的過門,幾乎都是雨田一手改良出來的,雨田因此成了梅派胡琴的祖師。

馬思聰說:“試問兩根繩子能發(fā)出什么音來!”這是出者奴之的話。就管弦樂方面言,我們同西方雖然不能比較,但就一兩樣小玩藝兒言,個人技藝的表現(xiàn),我們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梅雨田的胡琴就是如此,據(jù)說他能以胡琴“效座中各人言語”。京劇是今日每個中國人都聽過的,胡琴拉得好的亦確有其超凡脫俗之處,這也是任何音樂家所不能否定的。

民國以后四大名旦的琴師,幾乎全是梅派。所以蘭芳不但是四大名旦之首,而其他三大名旦亦皆祖述梅家,現(xiàn)姑不多談。

所以京劇到了蘭芳手里,可說是天與人歸。他的祖父和伯父都替他做了準備工作,他集三世之大成,再加上一己的天賦,年方弱冠,他便成了舉世矚目的紅星了。

再者皮黃到了清末可說已至濫觴時代。西太后是天天要看戲的,那時戴紅頂花翎、穿黃馬褂的頭品大員參見太后都要匍匐,仰首佇視是要犯大不敬罪的,可是戲子們在“老佛爺”面前卻可隨意調(diào)笑。據(jù)說在光緒初年德宗每次陪太后看戲總是侍立一旁,一次一個演皇帝的戲子出臺后向?qū)氉蛔f:“咱假皇帝有得坐,真皇帝還沒得坐呢!”太后聽了大笑,于是賜德宗座。

一個梅家四喜部的演員,一次在內(nèi)庭戲臺上,信口亂說拿女子開玩笑,他對他的婆娘說:“渾家,你知道陰七陽八嗎?你們女人餓七天就死,咱們男人餓八天還不得死!”這一下他忘記了西太后也只能餓七天。所以慈禧聽了很不高興地說:“你們男人就這樣神氣!老不給你賞錢,看你餓死餓不死?”所以小太監(jiān)們以后常??丝鬯馁p錢。

由這些事情我們可以知道皮黃在清末盛行的狀況。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清光宣之間,朝野上下幾乎每人都要哼幾句才算時髦,一時文人學(xué)士也以捧戲子為風(fēng)流韻事。而蘭芳就是這風(fēng)流韻事中的寵兒。

所以羅拜在他的紅裙底下的第一流名士,多不可數(shù),而尤以清末民初的易實甫、樊樊山為最,梁啟超和后進的胡適也常敲邊鼓。

在這些文人的精心策劃之下,于是梅劇的內(nèi)容情節(jié)、唱工、身段、燈光、布景、臺詞、音樂等等的進步也就一日千里(熊佛西先生在《佛西論劇》內(nèi)對梅劇曾有嚴格的批評,這兒筆者所談的只是就京劇本身的進化而論)。因此皮黃乃由一種鄙俚不堪的小調(diào)兒,驟然進步到雅樂之林,在中國的歌劇藝術(shù)史上寫下了光彩輝煌的一頁,而蘭芳就是這一頁的首要著作者。至于蘭芳在這些第一流名士的捧客間,是否也有一二膩友,其友情是基于“靈魂深處一種愛慕不可得已之情”,如琪官兒之與寶二爺者,筆者就無從深考了。

清季唯有天津和上海的租界內(nèi)才有唱皮黃的女戲子。唯當(dāng)八國聯(lián)軍的混亂期間,天津的女戲子乃乘間入北京演唱而大受歡迎。后來兩宮回鑾時,當(dāng)局也就默許了既成事實。女伶既興,則在北京很多唱青衣的男伶都被那唱青衣兼唱花衫女同行擠下去,在民國初年此種情形尤為嚴重。于是蘭芳在各方慫恿之下,在大名士顯宦的捧場中,也開始唱起花衫來。青衣貼旦是專究唱工的,而花衫則唱做兼重,為投時好,為求雅俗共賞,為與風(fēng)騷的女同行爭生意,則蘭芳唱起花衫來,其任務(wù)也就益形繁重了。

為完成這一個繁重任務(wù)的第一要義就要舉止淫蕩,要拼命地“浪”,要浪得入骨三分,要浪得如賈璉所說的“使二爺動了火”。你別瞧蘭芳“文秀可憐”,他浪起來可也真夠勁。他的女同行想把他擠下去,顯然是蜉蝣撼大樹。

當(dāng)他于民國二年在北京懷仁堂唱《小尼姑思凡》時,華北為之轟動。上自總統(tǒng)、內(nèi)閣總理、各部總長……都夾在人叢中擠眉弄眼。在前三排的席次內(nèi),你可找到道貌岸然的蔡元培、一代文宗的梁啟超、狀元總長的張季直……在“小尼姑”春情蕩漾時,你也可看到這些胡須亂飄的老人家的眉梢眼角也如何地隨之秋水生波。

他這一浪,那一批捧他的文人學(xué)者固然為之心蕩神移。而那批頭插毛帚、代清廷王公貴人而起的新統(tǒng)治者更是想入非非。于是梅郎的命運也隨之浮沉曲折進入了新階段。

不特此也,那一向視好萊塢大腿如糞土、而卻嗜梅劇成癖的美國駐華公使,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竟也大捧其場來。于是蘭芳的博士方巾,這時雖尚遠隔萬里煙波,而也就隱約在望了。

在清末蘭芳雖已聲名大著,唯說起來他總是老伶人譚鑫培、余叔巖輩的配角??墒切梁ジ锩院筮@情形就不同了。按梨園舊習(xí),旦角本是最卑賤的,元曲如此,昆曲也如此,可是到蘭芳成名時這舊習(xí)內(nèi)也起了革命,尤其是民國二年蘭芳第一次南下到了上海之后。

北京人聽?wèi)蚴呛軇e致的。在那陳設(shè)簡單、座位稀少的戲園內(nèi),有的竟然放了一張張笨重的八仙桌,觀眾繞桌三面坐。老行家們聽?wèi)蚩偸请p目半閉,側(cè)身而坐,一手抱茶壺,一手敲板眼,他們是在“聽”戲。聽到奧巧處,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把桌子一拍,叫聲:“好!”所以戲子們在北京雖然也要色藝兼重,而唱工則為首要。

在上海就不同了。碧眼兒為我們帶來了新式的舞臺,大到能容一兩千人,再者北京的“良家”婦女是很少進戲園的,上海卻不然,那碩大的戲院內(nèi)卻擠滿了領(lǐng)子比頸子還高的太太小姐們。這些上海仕女們是不懂什么二黃西皮的,她們來的目的是“看”戲,“聽”反而變?yōu)榇我?。所以蘭芳民國以后之兼唱花衫,與他1913年之南下是很有關(guān)系的。

抑有甚者,上海是吳儂的故鄉(xiāng),江南佳麗,多如過江之鯽,她們到這洋化的戲院來,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爭奇斗勝??墒钱?dāng)蘭芳在上海演天女散花時你可看到,在那一陣急促的三弦和琵琶聲里,只見那后臺“出將”的繡簾一飄、下面閃出個古裝仙女來。在那燦爛的燈光下,她一個食指指向鬢邊向臺口一站,那全院小姐太太們的臉頓時都顯得黃了起來。就憑這一點,蘭芳在上海立刻就紅起來了,別的就不必提了。

梅氏皮膚的白皙細膩和臉蛋兒的姣好動人,是盡人皆知的。任何自命不凡的東方女子,在這場合下和他一比,都自覺粗糙不堪。至于一個男人何以能有如此的“花容月貌”呢,那只能追問上帝!因為他實在是天生的尤物。

艷名南傳之后,蘭芳回到北京益發(fā)身價十倍。其后他便常常以花旦戲做壓軸戲。捧他的人不消說也不像清末王公之對待像姑了。軍閥官僚之外,出入于蘭芳之門的,多得是進士、翰林一流的遺老,和學(xué)成歸國的歐美留學(xué)生。老狀元張季直即以“三呼梅郎”而聞名海內(nèi),梅黨中的樊樊山、易實甫捧得益發(fā)起勁,而他們中捧得最具體的則是齊如山。

齊君在清末即已有文名,后來以捧梅甚力,竟然做了入幕之賓,專門替蘭芳編戲。在這些知音律的文人幕后主持之下,京劇乃因蘭芳而高度地發(fā)展成了雍容華貴的藝術(shù)。

前已言之,京劇本源于“亂彈”?!皝y彈”者,亂彈一陣也。清代因北京五方雜處,各地來的人各有所好,所以北京各種地方戲皆有,秦腔、梆子、黃腔、漢調(diào)……無不具備。后來伶人每每綜合演唱,以娛籍貫復(fù)雜的觀眾,而“亂彈”就是這聯(lián)合陣線的總名。就是在梅家上兩代,“亂彈”還是亂彈的聯(lián)合陣線,沒有完全融化,到了蘭芳成名的時代,這亂彈才真正地統(tǒng)一,成了個整體的藝術(shù)。因蘭芳而盛行一時的曲牌南梆子,就是出于梆子腔,西皮則出自秦腔。

須知“亂彈”本出自中國農(nóng)村。京劇內(nèi)的大鑼大鼓本也是為著適應(yīng)野外演唱用的。所以一切現(xiàn)代化的所謂舞臺布置(stage setting)

等等,都為當(dāng)時社會條件所不許。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們乃想以身腰四肢的動作作為發(fā)生某種事件的象征。但是如一味在臺上無規(guī)律地亂動也太不雅觀,聰明的民間藝人們乃定出許多種式樣來,如抬腿表示上樓、低頭表示進門等等。

西方大規(guī)模的舞臺布置也是大都市興起以后才有的事。有了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濟制度,才有現(xiàn)代化的舞臺設(shè)計。所以如果我們以現(xiàn)代化工商業(yè)的社會做著眼點,胡亂地來批評以農(nóng)村經(jīng)濟做背景的平劇,是緣木求魚的,洋人之批評中國舊劇就犯了這毛病;胡適之先生也跟著說中國的戲劇藝術(shù)是在樊籠中發(fā)展的(arrested growth),這都是忽略社會背景的皮相之論。

蘭芳的導(dǎo)演們,不用說是基于這個傳統(tǒng)來替他設(shè)計改良。首先他的戲劇的內(nèi)容被改弦更張,英雄美人的故事不再像“亂彈”中的俚俗,字句也有了改善。比起王實甫、孔尚任來,齊如山的“綴玉軒詞”是俗不可耐。但是較之亂彈中的“昨夜一夢大不祥,夢見了猛虎入群羊……”,則典雅多了。

至于蘭芳的行頭、文武場面、跳舞姿勢,也都找了歷史的張本;迷人最深的手指,也都經(jīng)過深刻的研究。

亂彈中的地方樂隊不用說是被大大地改組合并,其他的古樂器也被擇優(yōu)加入了。所以蘭芳的后臺不再亂彈,相反的他組織了一部中國的奏樂班,震耳欲聾的武場也有適當(dāng)?shù)募s束。同時為蘭芳伴奏的樂師也都是一時之選,徐蘭沅的京胡、王少卿的二胡都是國手。這一徐一王的合作,京劇乃有雙琴和五音聯(lián)彈制度的出現(xiàn)。梅派青衣中最出色的南梆子,幾乎就是以二胡為主、京胡為輔的。

你聽到梅曲南梆子中的“……輕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你就可聽出這一步改良的重要。

從世界進步的音樂觀點來看,中國舊劇中的伶人不是在以聲帶唱,而是在以舌頭念。蘭芳固亦深知其弊,所以在他與世界進步的樂理發(fā)生接觸以后,他的發(fā)音的部位也有重大的轉(zhuǎn)變。酷好梅劇的英文《中國戲劇概論》(The Chinese Theater)的作者蘇格爾(A. E. Zucker)就說梅氏深受西洋藝術(shù)的影響,他把現(xiàn)代進步的戲曲原理吸收到中國舊劇里面去,但卻沒有損及中國舊劇古色古香的傳統(tǒng)(見該書1925年波士頓版p.171 ff.),所以蘭芳一開口不用說一般優(yōu)伶變成啞子,就是其他三大名旦也望塵莫及。

所以梅曲,就是世界上要求最苛刻的音樂鑒賞家,也不得不加以推崇的。試看他在1930年離開紐約以后,勝利唱片公司中梅蘭芳唱片銷行的盛況,你就可知道的。

自然梅劇中的編導(dǎo)演唱也不能說沒有缺點。徐慕云在《中國戲劇史》中就指摘梅蘭芳不應(yīng)用南梆子來唱《三娘教子》。凡此非關(guān)本題,今姑從略。

蘭芳的花旦戲,經(jīng)過一批文人的匠心,也有了大大的改善。他能演得既樂且淫而俗不傷雅。后來醉酒的楊貴妃比以前思凡的小尼姑也高明多了。

在《太真外傳》里,你看在華清池賜浴之后,那玉環(huán)妃子在百花亭畔,喝得七分酒意,想起那胡須滿腮的老頭子,不能不使她失望,在那白玉臺階邊,她徘徊上下,酒興催人,情難自已。她把雙手緊緊按住腰下,懶洋洋地躺在臺階上,眉尖下泄露出最淫蕩的眼光來。這時臺后的樂隊打低了調(diào)子,以二胡三弦為主,奏出一段悠揚的《柳腰錦》,接著板鼓篤落一下,京胡提高了調(diào)子,轉(zhuǎn)入二黃倒板,再轉(zhuǎn)頂板,她醉態(tài)酣癡地唱道:“……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這時萬縷春情自丹田內(nèi)涌出,她委實不能自持了,不禁柔弱無力地舉起手來,叫道:“高—力士……卿家在哪里?……”誰知那聰明的中國皇帝早就料到這一著。那在一旁愛莫能助的太監(jiān)高力士,應(yīng)聲輕輕地跪下道:“娘娘……奴才……不……不……”她再舉起手來招一招,叫道:“力—士?!?p/>

在這嬌滴滴的聲音里,舞臺下千百個觀眾不覺都停止了呼吸。千百張“劇情說明書”被人們不知不覺地搓成無數(shù)個小紙球。性子急的男士們這時恨不得一躍上臺把高力士推向一邊;女觀眾們也同樣地局促不安起來,因為她們知道演這個痛快淋漓場面的不是女性的楊玉環(huán),而是男性的梅蘭芳!

就在這緊張的幾分鐘內(nèi),有的女士們竟被人在手上偷走了鉆石戒指,老太爺們也有被小偷在這時割去了狐皮袍子后面的下半幅。

那坐在前排的英美公使們,也不禁緊緊地拉住他們身邊“密賽絲”們的手,輕輕地叫一聲“汪達否”。在他們洋人面前唱京戲,本是對牛彈琴,但在這場合下,縱使是牛也要為之情思蕩漾的!據(jù)說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就是這樣而向徐世昌總統(tǒng)提議邀請?zhí)m芳游美的。

那在臺下看得出神的詩人易順鼎,這時也“煙絲披里純”一動,做出一首“萬古愁曲”來。他說:“此時觀者臺下百千萬,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蘭芳以為妻,女子皆欲嫁蘭芳以為婦,本來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嘆稀有……吁嗟乎!謂天地而無情兮,何以使爾如此美且妍?謂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吁嗟乎!看過蘭芳的戲,而自嘆“老且丑”者,新夫婦尚且不免,況易老夫子乎!

真是像演《貴妃醉酒》這一類的戲,如演員們自己的稟賦內(nèi),沒有這種縱是女性也少有的浪勁,是不能體會得那樣淋漓盡致的。但是梅蘭芳這個尤物,他就能模擬得惟妙惟肖。

不過,梅郎的天賦,就只此而已哉?不!過了二十四小時,你可再看他那悠綿悱惻的《霸王別姬》。

這兒是在萬馬軍中,那個蓋世英雄的西楚霸王被十萬漢軍圍困在垓下。眾叛親離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是四面楚歌,滅亡就在旦夕。在這種絕境里,唯一對他忠貞不移的,便是那個隨他轉(zhuǎn)戰(zhàn)十余年的妃子,溫柔多情的虞姬??墒乾F(xiàn)在這一對英雄美人已到了最后生離死別的時候了。

當(dāng)繡著一株碩大梅花的繡幕緩緩地卷上時,你可看到在那連宵突圍不成、現(xiàn)在倦極而臥的彪形大漢的身旁,徘徊著一個我見猶憐脆弱的女子。這時是月到中天,隱約可聽出四周喊殺之聲。在這個凄涼的軍帳內(nèi),為讓他休息一忽兒,她默默地走出帳外,時當(dāng)初秋天氣,真是“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要不是國破家亡,這一番夜色該多值得留連……她徘徊在月光之下,心亂如絲。這時后臺的樂隊奏出了幽怨的二黃南梆子。她清晰地唱道:“……大王爺,他本是,剛強成性……屢屢地進忠言,他總不聽……”她不禁思潮起伏,愁愛交煎……

忽然武場內(nèi)敲起“東—倉”,接著便是一陣大鑼大鼓,一陣楚歌聲,敵人已殺進城來。她倉皇地逃入帳內(nèi),忙叫:“大王—醒!”

那個余威猶在的項王,一覺醒來,知情勢已到最后關(guān)頭?,F(xiàn)在他倆是被困在十萬軍中,項王所余數(shù)十騎耳!挾一個柔弱的虞姬一道突圍,勢所不能,撇她而去,于心何忍。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此情此景,縱然是西楚霸王,也不禁熱淚盈眶,發(fā)出了哀鳴。那花臉緊緊地拉住她的手,悲壯地唱道:“十余年,說恩愛,相從至此,眼見的,孤與你,就要分離……”但是在他身邊那個依依不舍的小鳥,卻仍然凝視著他,叫著:“大……王……呀!”

也就在這一聲里,不知道有多少個觀眾的手帕為之濕透了。

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你可看到蘭芳由一個浪勁十足的楊玉環(huán)變成一個以身殉情的虞姬。這是人類性靈中相反的兩面,但兩個都達到了極端,沒有這種天賦的人,是模擬不出的,而蘭芳的稟賦中便蘊藏著人類性靈最高境界中的無數(shù)個極端。所以他無論模擬哪一種女性美,都能絲絲入扣,達到最高峰。

那些只會“擁而狂探”(用沈三白語)的碧眼黃須兒,對我們以男人扮女人的舊劇搖頭長嘆,那只能怪他們自己淺薄,不就是他們所看非人。試問今日天下有幾個女人,比我們的梅蘭芳更“女人”?如果女性演起來,還沒有我們男性的女人夠勁,那憑什么女人要獨霸女性的藝術(shù)。

你看那以《劈》、《紡》出名的梅郎女弟子,言慧珠、童芷苓,和五十多歲的師傅同時在上海登臺,青不能勝于藍,就是明證。

民國初年,北京女伶之禁大開,但是千百個女伶,就是這樣地在蘭芳面前垮下去了。1917年二十七萬的北京觀眾把蘭芳選為全國第一名旦。如在清末他就是“花國狀元”了。

同年,那與我們有同好的日本人,重金禮聘,把蘭芳接到東京去。在那輝煌燦爛號稱遠東第一的東京大舞臺開幕典禮中第一個卷簾而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們的梅蘭芳!

在日本幾個月的勾留,六千萬的日本人為他瘋狂起來。本來事也難怪。須知那坐在第一號包廂內(nèi)的皇后和公主們所穿的服飾,也不過是那被三萬日本派往唐朝的留學(xué)生帶回去的、長安市上婦女所穿的式樣罷了,和我們長生殿內(nèi)楊貴妃所穿出來的“官樣”如何能比。

男子不必提了。日本少女們則尤為之顛倒。蓋日本女子本即羨慕支那丈夫,蘭芳一來正搔著癢處。她們被弄得如醉如癡。有的干脆痛快淋漓地寫起情書來。那些芳子、蕙子們把蘭芳哥哥叫得甜甜蜜蜜。梅郎返滬后,她們好多都喪魂失魄,整日價愁思睡昏昏。由于日本仕女對蘭芳的愛慕,日本權(quán)貴于1924年,又把梅郎請去一次。東京不比紐約,梅氏在日本是可長期演唱的。但梅郎究竟不是櫻花,東瀛何福消受。他之匆匆去來,真是留得扶桑,薄幸名存。

日本歸來后,不用說蘭芳已是遠東五萬萬人所一致公認的第一藝人了。但是就在蘭芳東渡之前,他已是北京罕有的“闊佬”了。民國三四年后,梅氏每天的收入是自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至于千元一晚的特別演出還不在計算之列。外交宴會、紳商酬酢,幾乎非有蘭芳出演便不能盡歡。到北京游覽的外籍游客非一訪梅宅不能算到過北京。瑞典皇太子格斯脫(S. A. R. Prince Gustavus Adolpho)、印度詩人泰戈爾均曾踵門造訪。生意經(jīng)最足的美國華爾街大亨,對梅氏也一擲千金無吝色。1919年美國一批銀行家結(jié)隊做北京之游,請?zhí)m芳演唱了三十分鐘,他們便奉贈酬金美鈔四千元。論鐘點算這恐怕是世界上藝人收入的最高紀錄。那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美國窮文人蘇格爾說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這個數(shù)目就是開這張支票的人告訴他的。須知那善于把“生意當(dāng)生意做”(Business is business)的美國大亨是最考究一分錢一分貨的,如果無所獲,他們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但是這時的梅蘭芳沒有因成功而自滿?;蚴且蚨嘟鸲愿毁F驕人。他孜孜不倦,勤于所習(xí)。在北京深居簡出。外人在舞臺之外,很少看到他。歐美畫師,想替這位名人畫一兩張速寫像也很難如愿,據(jù)說是因為梅郎羞怯,不愿多見生人。

他于練習(xí)本行技藝之外,也勤于習(xí)字畫畫。蘭芳寫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字,也能畫幾筆疏影橫斜的梅花,出手都很不俗。

他不煙不酒,起居飲食甚有規(guī)律,私生活十分嚴肅。對他一舉一動最好獵奇的歐美記者,也都說他沒有沾染絲毫不修邊幅的習(xí)慣(bohemianism),并且和他接談之后,大家都有個共同印象,說他像一個極有修養(yǎng)的青年學(xué)者。

不過蘭芳究竟是一代風(fēng)流人物,于兩性之間,難免也有佳話流傳。被動的不算,主動的則有他與余派須生名坤伶孟小冬的戀愛故事,這是盡人皆知的。為此蘭芳家庭中也曾鬧倒過葡萄架。那為蘭芳作筏的人,也因此在臉上被抓出個永志不忘的疤。這些,在蘭芳出身的社會里,本是賢者不免的事,不必大驚小怪。

就在這樣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里,蘭芳在北京一年年地過下去。他的身價自然是與他的唱片一樣,與日俱增。但在他的歌聲里,世界和中國的政局,都有了滄桑之變,尤其是“北京王”的興衰。短短的十來年內(nèi),他看過袁世凱、張勛、曹錕、吳佩孚、段祺瑞、馮玉祥……此起彼伏。但每個北京王對他總都有著同樣的愛護,蘭芳對他們當(dāng)然也無心拒客。至于后來人傳說他與二張—張作霖、張宗昌—的特殊關(guān)系,則難免言過其實耳。

歲月不居,革命的浪潮終于沖到華北,北伐軍于1928年進了北京。北洋軍閥便連根結(jié)束了。北京改為北平以后,蘭芳才第一次掙脫了與中央執(zhí)政者的直接關(guān)系,其后他才逐漸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不再受達官文人們操縱了。

國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后,蘭芳出國獻藝之舊念復(fù)萌,于是乃正式籌備起來。為適應(yīng)西方觀眾的嗜好,為啟發(fā)他們對東方藝術(shù)的認識,蘭芳的舊劇需要徹頭徹尾地整理和改編,任務(wù)之繁重,自不待言。

而其中最重要的,卻是要把中樂西譜,以便洋人按圖尋聲。北京大學(xué)音樂系的劉天華教授乃接受了這一項繁重的工作。經(jīng)過一批中西樂家的長期合作,劉教授把蘭芳的幾支名歌都五線譜化了。西皮譜入F調(diào),二黃譜入E調(diào),南曲則譜入D調(diào)。一板三眼,自然是四分之四拍……毋待多言。

不過皮黃唱起來,有好多地方是不拘拍節(jié)的,也可說是有眼無板吧。如搖板、散板,乃至倒板等,伶人之開口前,樂隊的指揮—板鼓師—就掛起了云板,以雙手打板鼓,隨唱者聲音的高下緩急無定。而唱者也可以盡量發(fā)揮天才,不受拍節(jié)的拘束,這是京劇上的優(yōu)點之一,但是五線譜卻無法譜出。還有如京劇中唱西皮慢板是中眼起、中眼落,而不起初板,這與五線譜的格律也有格格不入之處……凡此,劉教授都別出心裁地把五線譜中國化了。然后再用中英文分別印出。另外北平的一些詩人學(xué)者名流幾乎全部動員捧起場來。黨國元老李石曾,和五四時代反對舊劇最力的新詩人劉半農(nóng),都特地撰文為國樂和舊劇辯護。在這一批新舊兩派文藝學(xué)人的通力合作之下,這才把平劇真正地國粹化了。

經(jīng)過年余的籌備,蘭芳終于1930年終,偕了二十一名同行,登輪赴美了。在上海歡送的也是一時名流碩彥。

紐約這邊,由美國故總統(tǒng)威爾遜的夫人領(lǐng)銜也組織了一個贊助委員會。這時太平洋兩岸人士都拭目以待這個東方藝術(shù)考驗時日的到來。

沿途經(jīng)過一番熱烈的歡迎,蘭芳一行,乃于1930年2月8日到了這五洋雜處、世界上第一個繁華的大城—紐約。

蘭芳抵紐約后,下榻于潑拉莎大旅館(Hotel Plaza)。在這同時期來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歐各國的演員。但紐約的新聞界則對梅劇團較為注意,這不是因為他名震遠東,也不是因為他后臺有美國名流的贊助,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后,梅劇團乃正式訂于2月17日紐約百老匯第四十九街大戲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

在這紙醉金迷的紐約,這一考驗真是世界矚目,除卻巫山不是云,紐約人所見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還高。好多美國親華人士,在蘭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在出演前兩天,那一向自認為是一言九鼎的《紐約時報》,對蘭芳的報導(dǎo)便吞吞吐吐?!稌r報》的兩位劇評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麥梭士(Herbert L. Mathews)對蘭芳在遠東的成就曾加推崇,至于將來在紐約的前途他人都不敢預(yù)測?!稌r報》并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訴紐約市民說,你們要看東方的戲劇,就要不怕煩躁,若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幾口新鮮空氣……云云,又說梅氏扮成個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臉和兩只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 free)。這顯然是說看了縱橫在海灘上十萬只大腿還不過癮的紐約人,能對這位姓梅的有胃口嗎?哼……

看這味兒,梅氏還未出臺,這紐約的第一大報,似乎就已在喝倒彩。這一次是蘭芳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當(dāng)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亂做廣告,在任何場合,他總是謙恭地說是來新大陸學(xué)習(xí)的。中國藝術(shù)雖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卻是中國的末流演員,如演出成績不好,那是他個人技藝太差所致。

2月17日晚間,他在紐約正式上演了。這天還好算是賣了個滿座。第一幕即由蘭芳親自出馬。那是一出由《汾河灣》改編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貴還窯后看見柳迎春床下一雙男人的鞋子而疑竇叢生的故事,在那中國女譯員楊秀報告了劇情之后,觀眾好奇地笑了一陣。

這是一個丈夫出去十八年還沒有改嫁的中國女子的故事。那穿著個布口袋黃黃瘦瘦的中國女郎們,紐約人是看慣了的。這天晚間他們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個黃黃瘦瘦中國女郎的出現(xiàn)。

戲院中燈光逐漸暗下來,一陣也還悅耳可聽的東方管弦樂聲之后,臺上舞幕揭開了,里面露出個光彩奪目的中國繡幕來。許多觀眾為這一幅絲織品暗暗叫好,他們知道哥倫布就為尋找這類奢侈品才發(fā)現(xiàn)美洲的。

繡幕又卷上去了,臺上燈光大亮,那全以顧繡做三壁而毫無布景的舞臺,在燈光下,顯得十分輝煌。這時樂聲忽一停,后簾內(nèi)驀地閃出個東方女子來,她那藍色絲織品的長裙,不是個布口袋,在細微的樂聲里,她在臺上緩緩地兜了個圈子。臺下好奇的目光開始注視她。

只見她又兜了個圈子到了臺口。那在變幻燈光下飄飄走動的她,忽地隨著樂聲的突變在臺口來一個Pause,接著又是一個反身指。這一個姿勢以后,臺下才像觸了電似的逐漸緊張起來。

也就在這幾秒鐘內(nèi),觀眾才把她看個分明。她的臉不是黃的,相反的,她的肌膚細致的程度,足使臺下那些涂著些三花香粉的臉顯出一個個毛孔來。

她那身腰的美麗、手指的細柔動人都是博物館內(nèi)很少見到的雕刻。臉蛋兒不必提了,蘭芳的手是當(dāng)時美國雕刻家一致公認的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手。

這時舞臺上的她,誠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兩個部分來。然而這露出的方寸肌膚已如此細膩誘人,那未露出的部分,該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音樂在臺上悠悠揚揚地播出,“兒的父,去投軍……”他們是不懂,但是聲調(diào)則是一樣的好聽。她那長裙拂地的古裝,他們也從未見過,但是在電炬下,益發(fā)顯得華貴。

臺上的她愈看愈貴族化起來,事也難怪。她原是個東方的貴族,相府里出來的小姐。你看看臺下那一個個呆若木雞、深目多須的家伙,原只是一群虬髯客和昆侖奴。相形之下,她的雍容華貴,不是良有以也嗎?

隨著劇情的演進,臺下觀眾也隨之一陣陣緊張下去,緊張得忘記了拍手。他們似乎每人都隨著馬可孛羅到了北京,神魂無主,又似乎在做著“仲夏夜之夢”。

直等到一陣鑼聲,臺上繡幕忽然垂下,大家才蘇醒過來,瘋狂地鼓起掌來,人聲嘈雜,戲院內(nèi)頓時變成了棒球場。直至把她逼出來謝場五次,人聲才逐漸安定下來。

這晚的壓軸戲是《費貞娥刺虎》(The End of the “Tiger” General)。

這一出更非同凡響,因為這時臺上的貞娥是個東方新娘。她衣飾之華麗、身段之美好,允非第一出可比,臺下觀眾之反應(yīng)為如何,固不必贅言矣。

曲終之后,燈光大亮,為時已是夜深,但是臺下沒有一個人離開座位去“吸口新鮮空氣”的。相反的,他們在這兒賴著不肯走,同時沒命地鼓掌,把這位已經(jīng)自殺了的貞娥逼出來謝場一次接著一次,來個不停。尤其是那些看報不大留心的美國男士,他們非要把這位“蜜絲梅”看個端詳不可。

最初蘭芳是穿著貞娥的劇裝,跑向臺前,低身道個“萬?!薄:髞硭研读搜b,但是在那種熱烈的掌聲里他還得出來道謝。于是他又穿了長袍馬褂,文雅地走向臺前,含笑鞠躬。這一下,更糟了,因為那些女觀眾,這時才知道他原是個“蜜絲特”。她們又非要看個徹底不可,她們并苦苦地央求他穿著西服給她們看看。

須知亂頭粗服,尚且不掩國色,況西裝乎。女要孝,男要皂,穿著小禮服的梅郎,誰能同他比。觀眾們這時更買來了花,在臺上獻起花來,臺下秩序大亂,他們和她們不是在看戲,而是在鬧新房,并且還要鬧個通宵。

最后還是戲院主人出來,說梅君實在太疲乏了,愿大家明日再來,群眾始欣然而散。綜計這次蘭芳出去謝場竟達十五次之多。

一對當(dāng)時在場參加鬧新房的美國夫婦,在二十年后的今日,和筆者談起這事來,還眉飛色舞不止。

第二天早報出來后,紐約就發(fā)起梅蘭芳熱來,這個“熱”很快地就傳遍了新大陸。

紐市第四十九街的購票行列,不用說是繞街三匝,紐約的黃牛黨也隨之大肆活躍,黑市票賣到二十多塊美金。最初梅劇團的最高票價是美金六元,后來也漲至每張十二元(這是1930年的美鈔)!

紐約人本是最會使用白眼的,但也最善于捧場,蘭芳于2月17日一夜之間便變成紐約的第一號的藝人,以后錦上添花的事情就說不盡了。

他原計劃在紐約獻演兩個禮拜,后又增加至五個禮拜。蘭芳的艷名,這次是從極東傳到極西了。這時他又成了紐約女孩子們愛慕的對象,她們?nèi)朊宰钌畹膭t是梅君的手指,他的什么“攤手”、“敲手”、“劍訣手”、“翻指”、“橫指”……都成了她們模擬的對象。你可看到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內(nèi)、舞場上……所有女孩子們的手,這時都是梅蘭芳的手。

有的女孩子們,能拿了一束花,在梅氏旅邸前的街道上等他幾個鐘頭,最后灑他一下,然后羞怯地逃走的,使我們想到中國古代擲果盈車故事的真實性。

紐約更有某名媛為愛慕梅氏,曾想盡千方百計,最后才能把梅氏請到她郊外的私邸中去做一宵之談。她因為梅氏這時是三十六歲半,因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為梅郎祝嘏。這時她的心目中,不消說自然是“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了。

在紐約的五個禮拜之后,蘭芳在美的聲名大奠。以后所到之處,無不萬人空巷,沒有警車前導(dǎo)就不能舉步。他由紐約而華府,而芝加哥,而舊金山,而好萊塢,而洛杉磯,沿途所受歡迎盛況空前。

就當(dāng)蘭芳訪美之行已至尾聲時,美國西部兩大學(xué)—波摩那學(xué)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學(xué)(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分別于5月底6月初旬贈予蘭芳名譽博士學(xué)位。于波摩那的授予典禮中蘭芳并曾發(fā)表過動人的演說。

梅氏之榮膺博士頭銜,國人之暗于西方學(xué)制者每有微詞。有人甚至說“海外膺銜博士新,斯文掃地更無倫”。殊不知美國大學(xué)此舉是十分審慎的,那與校譽與學(xué)生出路皆有重大關(guān)系。被贈予者須先經(jīng)輿論界與學(xué)術(shù)界一致認可,則學(xué)校當(dāng)局始敢提議。蘭芳在紐約之演出,紐約人多少還拿幾分生意眼看他,說他生財有道。因為在紐約掘金世界馳名的百十個戲子中,梅君不過其中之一耳。

可是在梅氏出演的幾個星期之后,他的營業(yè)性卻漸漸為學(xué)術(shù)性所代替。其后沿途招待蘭芳的,學(xué)術(shù)界占了最重要地位,試看哥倫比亞、芝加哥、加州等名大學(xué)教授會的歡宴,各大學(xué)校長、博物館長與蘭芳往還的名單以及紐約國際公寓(International House)歡迎會中世界各國的留美學(xué)生對他的評論,你就知道他的博士頭銜并不是偶然得來的。蘭芳在美享名是自東而西的,所以贈予他博士頭銜的光榮,就屬于西方兩個大學(xué)了。

筆者寫到這兒,不禁擲筆興嘆。試看梅蘭芳的一生,有幾個“上流”人士曾真把他當(dāng)做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來崇敬過?有之,則是這一班美國大學(xué)里的老教授們罷了,何怪他每提到波摩那便面有喜色呢!

梅蘭芳游美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盛事。齊如山君雖曾出版過一本《梅蘭芳游美記》,而當(dāng)時想無專人主其事,外國語文似亦未能純熟運用,以故齊氏的小冊子寫得十分潦草,而且錯的地方也很多。筆者曾將英文資料稍事翻閱,唯以事忙無暇深入亦殊以為憾耳。

當(dāng)1930年夏季蘭芳自海外載譽歸來時,祖國已殘破不堪。翌年東北即陷敵,故都城頭上的敵機更是日夜橫飛。接著又是“一•二八”淞滬血戰(zhàn),倭患日亟。北平距敵人槍尖最近,居民無心看戲,有錢人紛紛南下。因之梅氏演戲的對象亦轉(zhuǎn)以南方為重。他帶著他的劇團隨處流動。這時已沒有張宗昌一流的軍閥和他為難,他過著自由職業(yè)者的生活。政府對他不聞不問。但是北方畢竟是梅郎的故鄉(xiāng),那兒有他的祖宗廬墓、親戚故舊。逢年過節(jié),那兒更有大批挨餓的同行在等待著他的救濟。祖師爺廟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著梅相公一年一度的進香。

所以每次當(dāng)蘭芳所乘的飛機在南苑著陸時,在那批名流聞人和新聞記者的后面總是站著些須發(fā)皓然、衣衫襤褸的老梨園。在與那些“名流”階級歡迎人員握手寒暄之后,蘭芳總是走到這批老人的面前,同他們殷殷地握手話舊。他們有的是他父執(zhí)之交,有的是他的舊監(jiān)場,現(xiàn)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橋賺不到幾毛錢,一家老幼皆掙扎在饑餓線上。他們多滿面塵垢,破舊的羊皮袍子上,虱子亂爬,他們同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當(dāng)他們看到這位發(fā)光鑒人、西服筆挺的美少年時,不由得都一齊蹲下“打千”向梅相公“請安”。蘭芳總是倉皇地蹲下,把他們扶起。對他們噓寒問暖,總是滿口的“大爺”、“老伯”、“您老”……像一個久別歸來的子侄。二十年前舊板橋,今日的梅浣華博士還不是當(dāng)年在他們面前跳來跳去的梅瀾嗎?

你怎能怪,當(dāng)梅氏的汽車一響,那批天橋人都扶老攜幼地圍攏過來,老人家們更叫過孫子來向梅叔叔叩頭兒!每逢嚴冬臘月,當(dāng)蘭芳把孝敬他們的紅色紙包兒(那里面的蘊藏往往超過他們幾個月的收入)遞過去時,你可看到那些老人昏花的眼角內(nèi)涌出絲絲的熱淚,透過蓬松的白色胡須,滴到滿是油漬子的破皮袍子上去。

梅蘭芳是何人?他是全球矚目的紅星,是千百萬摩登青年男女的大眾情人。但不要忘記,他更是這批老人家的心頭肉、掌上珠呢!

就在這時,國際政潮有了波動。蘇聯(lián)禁不起日寇的壓力,把中東路賣給了偽滿,這一個國際間的無恥行為,引起了我全國上下的憤慨。斯大林為沖淡中國人民的反蘇情緒,特地電邀梅博士和胡蝶女士一道至莫斯科演技。于是蘭芳乃有1935年的訪蘇之行。

政治盡管總是丑惡的,藝術(shù)畢竟還是藝術(shù)。梅氏資產(chǎn)階級的藝術(shù),對那無產(chǎn)階級國家的國民,也居然有空前的號召力。莫斯科大戲院前排隊的群眾,不下于紐約的四十九街。遲至1949年那奉命東來指導(dǎo)中共劇運的蘇聯(lián)的劇作家西蒙諾夫還不得不說:“過去梅蘭芳先生在蘇聯(lián)演出引起了絕大興趣,其影響至今不衰?!保ㄒ?950年中華書局版《人民戲劇》第一卷第二、三期第50頁)

在蘇聯(lián)的演出,又獲得另一佐證,那就是一個真女人—胡蝶,在一個假女人面前甘拜下風(fēng)了。那布口袋上一個小酒渦(德國人為胡蝶所作的漫畫)的魔力,遠沒有梅氏的大。她至多吸引了些異性的眼光,不像蘭芳之受兩性愛慕也。胡蝶的《夜來香》不用說更抵不上梅氏的南梆子了。

蘇聯(lián)歸來后,國難益發(fā)嚴重了。二十六年夏季,倭寇果然發(fā)動了全盤的侵華戰(zhàn)事。故都瞬即淪陷。這一只近百年來受盡屈辱的睡獅,這時忽然發(fā)出了近千年來罕有的吼聲,抗戰(zhàn)開始了!

而這時政府也為這抗日的萬鈞重擔(dān)壓著喘不過氣來,故亦無暇來發(fā)動這批藝術(shù)家了。在這存亡絕續(xù)的關(guān)頭,不是為著抗日,誰還有心在后方唱戲!于是蘭芳只好隨著逃難的群眾,避到香港去。所以以后在報紙上除偶爾看到點“梅郎憂國”的消息之外,他是不唱戲了。

戰(zhàn)局一天天地惡化,我們長江大河般的鮮血,抵擋不住敵人野蠻的炮火。幾十萬、幾百萬的青年在前線前仆后繼地倒下去,一座座莊嚴雄偉的古城被敵人野蠻地炸毀了。在二十七年冬際我軍終于退出武漢,抗戰(zhàn)到了最艱苦的階段。

就在這時期,那意志薄弱的汪精衛(wèi)受不住了。他心一橫,向敵人投降過去。最無恥的是他還要演一幕“還都”的丑劇。為表示抗戰(zhàn)“結(jié)束”了,他要來歌舞升平一下。而梅郎當(dāng)然是歌舞升平最好的象征,于是他著人向梅氏說項。

可是這批漢奸這次卻碰到了相反的結(jié)果,受到梅先生的痛斥,為表示決心,在幾個禮拜內(nèi),蘭芳在他那白璧無瑕的上唇,忽然養(yǎng)起了一簇黑黑的胡須來!

當(dāng)“梅郎蓄須”的消息被大后方的報紙以大字標題刊出之后,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看了既興奮又感慨。他們興奮的是梅先生的正氣,而感慨的則是生年太晚未能一見沒有長胡子的梅蘭芳。

歲月如流,那萬惡不赦的日本軍閥,終于上了絞架。國府正式還都,梅郎乃又剃去了胡子,在上海天蟾舞臺,再度登臺。這時蘭芳已五十許人,他的一男一女已經(jīng)也能粉墨登場而名揚報端了。這時他自己雖然還如以前一樣文秀可憐,而嗓音畢竟有了變化。他祖父梅巧玲在這年紀已經(jīng)改唱《釣金龜》了。

有的記者問梅先生為什么還不退休呢?蘭芳感嘆地說還不是為著北平一批沒飯吃的同行嗎?但是這時窮困的豈但是北平的劇界嗎?就是梅劇團本身也很困難。老實說,沒有梅蘭芳誰又耐煩去看姜妙香、蕭長華呢?

……

不過讀歷史的人則歡喜翻舊賬。試一翻梅氏個人的歷史,他自十二歲為人侑酒起,他看過多少權(quán)貴的興亡,五十年來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和蘭芳舞臺上的變化初無二致。他參與過活的“老佛爺”七十萬壽的慶賀大典,他也看過死的“老佛爺”為孫殿英的士兵所尸奸;他看過洪憲皇帝的登基,他也看過袁大太子賣龍袍;他看過汪精衛(wèi)刺殺攝政王,他也看過汪精衛(wèi)當(dāng)漢奸……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五十年來他看過北京當(dāng)朝多少跳梁小丑的興亡!……

“恩怨盡時方論定”,有些朋友或許要認為我們不應(yīng)為生人作傳,不過“若是當(dāng)年身便死,此身真?zhèn)斡姓l知?”這兩句話只能應(yīng)用在誤盡蒼生的英雄們的頭上,對一個薄命的賈元春又怎能適用呢?今日我們縱不動筆,難道三五十年后的史家,還能寫出什么不同的結(jié)論來?

云天在望。遙念廣寒深處,不知今夕是何年?寄語梅郎:在那萬里煙波之外,太平洋彼岸,還有千千萬萬的祖國男女青年在懷念著您!

【作者附記】

我們都僑居海外,閑暇太少,資料無多,故不敢言為梅君作傳,因以傳“稿”名篇。祈讀者亦千萬以初稿讀之!梅君舊游如有所匡教,則尤所感幸者!

1952年7月14日,紐約

原載《天風(fēng)月刊》第五至第七期,1952年8月至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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