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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妙津作品 鱷魚手記
震动整个台湾的同性爱情物语 开启一个时代的文学经典 一曲狂暴热烈的绝望恋歌
ISBN: 9787549522637

出版時間:2012-08-01

定  價:32.00

作  者:邱妙津 著

責(zé)  編:赵雯婧 杨静武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中国当代小说

讀者對象: 文学爱好者

裝幀: 平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120 (千字)

頁數(shù): 284
圖書簡介

邱妙津長篇小說處女作

震動整個臺灣的同性愛情物語

開啟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經(jīng)典

蔣勛 駱以軍 陳雪 推薦

生命地帶的邊緣,同性情欲的糾結(jié),在冷冷而又無助的人生曠野,傾聽邱妙津—— 一只寂寞鱷魚的真摯告白,一曲狂暴熱烈的絕望戀歌……

對于這仿佛與生俱來、無法選擇更無以更改的同性戀身份,是勇敢面對,還是糾結(jié)抗爭?直面內(nèi)心深處的愛和無處放置、無人理解的悲哀到底有多艱難,而再絕望創(chuàng)痛的故事,在人生最燦爛的時刻,都會綻放出令人訝異的溫情與美……

“盡管我要再受多大的痛苦與折磨,我還是要述說愛是不滅的?!?

《鱷魚手記》是邱妙津完成的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也是臺灣20世紀末大學(xué)生迷惘與困頓的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

全書分為八個章節(jié),其中大部分章節(jié)以大學(xué)生活為背景,敘述了七個男女主人公的同性、雙性戀的情感生活和心路歷程,通過解放的性及性別觀點,描繪了當(dāng)時大學(xué)生全新的精神世界和得不到認同的感情經(jīng)歷給彼此的成長過程帶來的痛苦和收獲。其他章節(jié)則以一只擬人化鱷魚的獨白,另組合成獨立于主要情節(jié)之外的寓言,諷刺、影射“鱷魚╱性異常者”在人類社會孤獨、受壓迫的命運。這些彼此穿插的敘事線索以復(fù)調(diào)雙聲的結(jié)構(gòu)牽動出同一主題的心理及政治層面?!?

作者簡介

震動臺灣的一代傳奇 用生命創(chuàng)作的天才

以凌厲激烈的才華橫空出世,又決絕慘烈地毅然與人世告別

20世紀末臺灣文壇最絢爛傳奇的女同作家

邱妙津,臺灣彰化人,一九六九年生,一九九一年畢業(yè)于臺灣大學(xué),一九九二年赴法國,留學(xué)巴黎第八大學(xué)心理系,一九九五年六月在巴黎自殺身亡,年僅二十六歲。邱妙津多方面的才華在大學(xué)時代就開始充分顯現(xiàn),曾獲得臺灣《中央日報》短篇小說文學(xué)獎、《聯(lián)合文學(xué)》中篇小說新人獎等,并拍攝有一部三十分鐘的十六厘米影片《鬼的狂歡》。

邱妙津的驟然辭世在臺灣文壇引起一片驚愕,隨即造成一時風(fēng)潮。同年十月她的首部長篇小說《鱷魚手記》獲得時報文學(xué)獎推薦獎,書中的“拉子”、“鱷魚”等詞也成為臺灣女同群體襲用的自我稱號。翌年遺作《蒙馬特遺書》經(jīng)由友人整理出版,引發(fā)全臺灣震動,成為臺灣女同群體幾乎人人必讀的經(jīng)典。

主要文學(xué)作品有《鬼的狂歡》《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

圖書目錄

第一手記

第二手記

第三手記

第四手記

第五手記

第六手記

第七手記

第八手記

附錄

序言/前言/后記

我的盲點——序邱妙津簡體版作品集(部分)

蔣勛

在文學(xué)的閱讀上我有我的盲點。

知道是“盲點”,卻不愿意改,這是我近于病態(tài)的執(zhí)著或耽溺吧。

年輕的時候,迷戀某些叛逆、顛覆、不遵守世俗羈絆的創(chuàng)作者,耽溺迷戀流浪、憂愁、短促早夭的生命形式。

他們創(chuàng)作著,用文字寫詩,用色彩畫畫,用聲音作曲,用身體舞蹈,然而,我看到的,更勿寧是他們的血或淚,是他們?nèi)可膰I心瀝血。

伊岡•席勒(Egon Shiele)的畫,尺幅不大,油畫作品也不多,常常是在素描紙上,用冷冷的線,勾畫出銳利冷峭的人體輪廓。一點點淡彩,紫或紅,都像血斑,藍灰的抑郁是揮之不去的鬼魅的陰影。

席勒的畫里是眼睛張得很大的驚恐的男女,裸體擁抱著,仿佛在世界毀滅的瞬間,尋找彼此身體最后一點體溫。

然而,他們平日是無法相愛的。

席勒畫里的裸體是自己,是他妹妹,是未成年的少女,瘦削、蒼白,沒有血色的肉體,襤褸破爛,像是丟在垃圾堆里廢棄的玩偶,只剩下叫做“靈魂”的東西,空洞荒涼地看著人間。

人間能夠了解他嗎?

北京火紅的繪畫市場能了解席勒嗎?

上海光鮮亮麗的藝術(shù)家們對席勒會屑于一顧嗎?

或許,還是把席勒留給上一個世紀初維也納的孤獨與頹廢吧。

他沒有活過三十歲,荒涼地看著一次大戰(zhàn),大戰(zhàn)結(jié)束,他也結(jié)束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他曾經(jīng)被控訴,在法庭上要為自己被控告的“敗德”“淫猥”辯護。

然而他是無言的,他的答辯只是他的死亡,以及一個世紀以來使無數(shù)孤獨者熱淚盈眶的他的畫作吧。

邱妙津也是無言的。

我剛從歐洲回臺灣,在一次文學(xué)評審作品中讀到《鱷魚手記》,從躺在床上看,到忽然正襟危坐,仿佛看到席勒,鬼魂一樣,站在我面前。

我所知道的邱妙津這么少,彰化女中,北一女,臺大心理系,巴黎大學(xué)博士候選,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學(xué)歷。

我所知道的第二個有關(guān)邱妙津的訊息就是她的持刀“自殺”了。

我們可以用“死亡”去答辯這個荒謬的世界嗎?

于是,我讀到了《蒙馬特遺書》。

臺灣戰(zhàn)后少數(shù)讓我掩面哭泣的一本書。

……

名家推薦

◎ 名家推薦

駱以軍

如今我已四十五歲,距我和邱妙津相識,或我們那么年輕(而兩眼發(fā)光、頭頂長角),幾次爭辯但又同儕友好,腳朝上踮想象可以、“應(yīng)該”寫出怎樣怎樣的小說,已經(jīng)二十年了。我仍在不同時期,遇見那些小我五歲、十歲、十五歲、二十歲的拉子,仍和我虔誠地談?wù)撉衩罱颉腋杏X她已成為臺灣女同志“拉子共和國”、某張隱秘時光貨幣上的一幅肖像。

陳雪

她的作品被大家傳頌、引用、討論、研究,她的生平、事跡甚至她閱讀欣賞的小說、作家、電影導(dǎo)演,所有一切都成為女同志世界里一座無論在何處都可以眺望的高山,成為那一代文藝青年效仿參照的對象,甚至有人直接就說,“邱妙津是我的神。”

編輯推薦

1. 20世紀末臺灣文壇最絢爛傳奇的女同作家邱妙津,作品首次在內(nèi)地出版。英年早逝的女同小說家邱妙津,以鮮明的個性、出眾的才華、對藝術(shù)與愛坦率熱烈的追求乃至最后慘烈決絕的自戕,成為臺灣文壇里程碑式的人物,在離世十多年后的今天,她的作品已經(jīng)成為臺灣文學(xué)史上難以逾越的典范,更是臺灣女同群體人人必讀的經(jīng)典。

2.本書是邱妙津的長篇處女作,亦是開啟一個時代的女同文學(xué)經(jīng)典,1995年獲得時報文學(xué)獎推薦獎。邱妙津以年輕的直接和坦率,描寫了當(dāng)時臺灣年青人面對愛情與性、藝術(shù)與人生意義的困惑與追尋,為臺灣20世紀末年青人迷惘與困頓的心路歷程留下真實寫照,書中的“拉子”、“鱷魚”等詞已成為臺灣女同群體襲用的自我稱號。

3 本書是以大學(xué)生活/鱷魚故事構(gòu)建出的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小說,節(jié)奏的拿捏與孤獨感的釋放恰到好處,是一部有相當(dāng)文學(xué)價值和文學(xué)史意義的經(jīng)典作品。

4.蔣勛、駱以軍、陳雪,為邱妙津簡體版作品撰文推薦,追述與邱妙津及其作品的生命交集,還原上世紀90年代臺灣同志運動場景,描繪與邱妙津同輩的60后作家群像,揭示邱妙津開啟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意義。

精彩預(yù)覽

第一手記

1

公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從教務(wù)處注冊組的窗口領(lǐng)到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證書太大,用兩手抓著,走在校園里掉了兩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濘,用衣服擦干凈,另一次被風(fēng)吹走,我在后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個角都折到。心里忍住不能偷笑。

“你過來時能不能順便帶一些玩具過來?”鱷魚說。

“好啊,我?guī)砦矣H手縫制的內(nèi)衣好了?!碧字握f。

“我送給你全世界最華麗的畫框,可以嗎?”三島由紀夫說。

“我把我早稻田的畢業(yè)證書影印一百份貼在你的廁所。”村上春樹說。

就從這里開始。奏樂(選的是《兩只老虎》結(jié)束時的音效)。不管學(xué)生證和圖書證沒交回,原本真遺失,十九日收到無名氏掛號寄回,變成謊報遺失,真無辜,不得不繼續(xù)利用證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駕照的事了,雖然考了第四次還沒考過,但其中可有兩次是非人為因素,況且我對外(或是社會)宣稱的是兩次失敗的紀錄。不管不管……

把門窗都鎖緊,電話拿開,坐下來。這就是寫作。寫累了,抽兩根煙,進浴室洗冷水澡,臺風(fēng)天風(fēng)狂雨驟,脫掉上半身的衣服,發(fā)現(xiàn)沒肥皂,趕緊再穿好衣服,到房里拿一塊“快樂”香皂,回去繼續(xù)洗。這是寫“暢銷”作品。

邊聽深夜一點的電臺,邊抹著肥皂,一聲轟響,電廠爆炸,周圍靜寂漆黑,全面停電,沒有其他人在,我光著身子出浴室找蠟燭,唯一的打火機臨時缺油,將三個小圓柱連身的燭臺拿進廚房,中間踢倒電風(fēng)扇,用瓦斯爐點火,結(jié)果銅的燭臺燒熔而蠟燭還沒點燃。無計可施,打開門走到陽臺上乘涼,希望也能看到光著身子走出陽臺的其他人類。這是寫“嚴肅”作品。

如果既不暢銷又不嚴肅,那就只好聳動了。一字五角錢。

這是關(guān)于畢業(yè)證書和寫作。

2

從前,我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在深處都會有一個關(guān)于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雖然我是個女人,但是我深處的“原型”也是關(guān)于女人。一個“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凍瀕死之際升起最美的幻覺般,潛進我的現(xiàn)實又逸出。我相信這就是人生絕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ㄈト繉ι钣赂乙沧钫\實的大學(xué)時代,只相信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這件事只變成一幅街頭畫家的即興之作,掛在我墻上的小壁畫。當(dāng)我輕飄飄地開始不、再、相、信,我就開始慢慢遺忘,以低廉的價錢變賣滿屋珍貴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記下了,記憶之壺馬上就要空,恐怕睡個覺起來,連變賣的價目單都會不知塞到哪兒。

像雙面膠,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時正面隨著黏來“殘忍的斧頭”。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寫成自己的名字一樣,認識了“殘忍”:殘忍其實是像仁慈一樣,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上,惡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殘忍和惡只是自然,它們對這個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關(guān)于命運的殘忍,我只要更殘忍,就會如庖丁解牛。

揮動殘忍的斧頭——對生命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別人殘忍。這是符合動物本能、倫理學(xué)、美學(xué)、形而上學(xué),四位一體的支點。二十二歲逗點。

3

水伶。溫州街。法式面包店門口的白長椅。74路公交車。

坐在公交車的尾端,隔著走道,我和水伶分坐兩邊各缺外側(cè)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氣霧濕車內(nèi)緊閉的窗墻,臺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點,車緩速在和平東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里上緣,天邊交界的底層,熨著纖維狀的橙紅,環(huán)成光耀的色層,被神異性的自然視景所震撼的幸福,流離在窗間,流向車后車流里。

疲憊沉默的人,站滿走道,茫然木立的,低頭癱靠座位旁的,隔著乘客間外套的隙縫,我小心地穿望她,以壓平激動不帶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沒有看到窗外?”我修飾我的聲音問她。

“嗯?!蔽⑷跞缬鹦醯幕芈?。

一切如抽空聲音后,輕輕流蕩的畫面,我和水伶坐在雙人座的密閉車內(nèi),車外輝煌的街景、夜晚扭動的人影,華麗而靜抑地流過我們兩旁的窗玻璃。我們滿足,相視微笑,底下盲動著生之黑色脈礦,苦澀不知。

4

一九八七年我擺脫令人詛咒的聯(lián)考制度,進入大學(xué)。在這個城市,人們活著只為了被制成考試和賺錢的罐頭,但十八歲的我,在高級罐頭工廠考試類的生產(chǎn)線上,也已經(jīng)被加工了三年,雖然里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進溫州街,一家統(tǒng)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樓。二房東是一對大學(xué)畢業(yè)幾年的年輕夫妻,他們把四個房間之中,一個臨巷有大窗的房間分給我,我對門的另一間租給一對姊妹。年輕夫妻經(jīng)常在我到客廳看電視時,彼此輕摟著坐靠在咖啡色沙發(fā)上,“我們可是大四就結(jié)婚的哦。”他們微笑著對我說,但平日兩人卻絕少說一句話。姊妹整晚都在房間里看另一臺電視,經(jīng)過她們門外傳來的是熱絡(luò)的交談,但對于屋里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絕不會看一眼,自在地進出,我們仿佛不存在。所以,五個居民,住在四房一廳的一大層屋里,卻安靜得像“啞巴公寓”。

我獨居。晝伏夜出。深夜十二點起床,騎赭紅色捷安特腳踏車到附近夜市里買些干面、肉羹或者春卷之類,回到住處邊吃邊看書,洗澡洗衣服,屋內(nèi)不再有人聲和燈光。寫一整夜日記或閱讀,著迷于齊克果和叔本華,貪看呻吟靈魂的各類書,也搜集各色“黨外”周刊,研究離靈魂最遠的政治鬧劇的游戲邏輯,它產(chǎn)生的疏離效果,稍稍能緩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點天亮,像見不得光亮的夜鼠,把發(fā)燙的腦袋藏到棉被里。

狀況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整晚沒吃任何一頓,沒洗澡,起不了床,連寫日記與自己說話、翻幾頁書獲得一點人的聲音,都做不到,終日里在棉被里流淌藍色和紅色的眼淚,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沒有用。沒必要。會傷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張藍皮的金融卡,沒必要回家。大學(xué)暫時提供我某種職業(yè),免于被社會和生活責(zé)任的框架壓垮,只要當(dāng)成簡陋的舞臺,上緊發(fā)條隨著大眾敲敲打打,做不賣力會受懲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蕩蕩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強迫我的身體走進去卻拒絕我的靈魂,并且人們不知道或不愿承認,更可怕。兩個“構(gòu)造物”,每天如此具體地在那兒,主要構(gòu)成我地供人辨識,也不斷地蠕動著向我索求,但其實抽象名詞比不上隔壁的統(tǒng)一超商更構(gòu)成我。

不看報。不看電視。除必點名的體育課外不上課。不與過往結(jié)識的人類做任何聯(lián)絡(luò)。不與共同居住的人類說話。唯一說話的時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辯論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際練習(xí)功課。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只天生麗質(zhì)的孔雀,難自棄,再如何懶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為擁有絢麗的羽毛,經(jīng)常忍不住要去照眾人這面鏡子,難以自拔沉迷于孔雀的交際舞,就是這么回事,這是基本壞癖之一。

但,卻是個沒有活生生眾人的世界。咱們說,要訓(xùn)練自己建造出自給自足的封閉系統(tǒng),要習(xí)慣“所謂的世界就是個人”這么樣奇怪知覺的我,要在別人所謂的世界面前做淋漓盡致的演出。

因為時間在,要用無聊跑過去。英文說run through,更貼切。

5

所以她對我犯罪,用從前的話說是“該被我處死”,用后來的話就是逼我發(fā)生“結(jié)構(gòu)性的革命”。水伶。我犧牲了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后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數(shù)愈除愈小,但永遠除不盡,除式已然成立。

當(dāng)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騎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過一個身影,同時記起當(dāng)天是那個身影的生日時,全部的悲哀和恐懼就都匯進我的存款簿了。我隱約知道,存款簿的數(shù)字跳號了,強力拒絕,只能如此,以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剛好滿二十歲,我過十八歲五個月。她和幾個她的高中同學(xué)走過,只瞥到側(cè)影,但關(guān)于她的沉睡意義,瞬時全醒活過來,我甚至能在車遺落她們很遠后,還仿佛看得到她的雀躍表情,以及如針般地感受到她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而流出孩子般無瑕滿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這種天生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的美質(zhì),而勢必要旁觀寂寞。她總是來不及接觸較多一點的人,因為她原本周圍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緊裹住她,使她無須更多也不用選擇,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被釘在那里了。所以當(dāng)我在她周圍時,我勢必會拼命裹緊她;不在周圍時,也就怎么都擠不到她身邊,扳不開別人,她更是沒辦法自動擠出來。這是基本定理。她天賦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沒看過她,小心閃躲,絕不能主動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里被她認出。高一屆的高中學(xué)姊,危險黑桃級的人物,洗過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險。

6

到中文系旁聽“文學(xué)概論”的課,大教室擠滿人,我遲到,搬一張椅子,高舉過講臺,如綿羊般坐在講臺邊緣第一排。女教授暫停講課,讓路給我,其他綿羊們也仰頭觀賞我的特技。

接近下課,后面遞來一張紙條:“下課后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水伶?!笔撬x中我的。我常這么想。即使換了不同的時空,她還會選中我。她瑟縮在人群間,饑荒的貧瘦使她怕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后面沉睡,我一出現(xiàn),她就走出來了,堅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這個”,露出小孩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帶走,無可拒絕地,像一盆被顧客買走的向日葵。

已是個韻味成熟的美麗女人了呵,爐火純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動額前的波浪長發(fā),我心中霎時像被刺上她新韻味的刺青,一片炙燒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無限膨脹,擊出重拳將我擊到擂臺下。從此不再平等,我在擂臺下,眼看著另一個她眼里的我在擂臺上被她加冕。怎么也爬不上去。

“怎么會在這里?”她完全不講話,沒半點尷尬,我只好因緊張先開口。

“轉(zhuǎn)系過來補修的課嗎?”她不敢抬頭看我,腳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說話,仿佛講話的責(zé)任與她無關(guān)。

“你怎么知道我轉(zhuǎn)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沉默的控制叫了出來,眼里閃著驚異的神光,明顯出色的大眼,圓睜著注視我,我終得以看進她眼里。

“自然就會知道??!”我不愿告訴她對她消息的注意。“你可終于說話了?!蔽宜闪丝跉庹f。她帶點靦腆開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銀質(zhì)般的笑容,像夕陽輕灑的黃金海岸。

她說我一走進教室,她就開始坐立難安,想和我說話,說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她鞋帶,她彎蹲,小心地綁鞋帶。可是見到我,又什么都說不出來,就不想說什么了,只是站在那里。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后,蹲在地上反而開始說。突然想去撫摸她背上的長發(fā),很柔順。你當(dāng)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里在告訴她。代替伸手摘過來她的背包,隱約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綁鞋帶。

下課六點,校園已黑影幢幢,夜風(fēng)颼颼,各牽著腳踏車并走,寬闊干凈的大道上,和緩具節(jié)奏的一對腳步聲,流利地踅過。不知是我跟著她走,還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兩人都懷著既親切又陌生的曖昧氣氛,節(jié)制地在沉默里對峙著。

“怎么會跑來跟我說話的?”我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詢問。

“為什么不跟你說話?”她輕微負氣地反問我。夜色一掩上臉,我不用看她的臉,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大學(xué)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里我聽出她獨特的憂郁聲質(zhì)。我總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個你見過三次面的學(xué)妹啊!”我?guī)缀躞@呼。

“才不是?!彼檬挚隙ǖ恼Z氣說,像對自己說。

“不怕我忘記你了,懶得跟你說話?”我看著她隨風(fēng)輕飄的長裙。

“我知道你不會。”還是那么肯定,仿佛所有關(guān)于我的理解都如鐵石。

走到校門口,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請求地問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處,語態(tài)里是自然流露對親人的關(guān)心,如柔韌的布,里面的軟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么阻截?她天生就會對我如此,根本無需情節(jié)。我?guī)呦蛐律下?,回溫州街?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我試著打開她憂郁的封緘。

“不想說?!彼o緊閉上眼,難以察覺地?zé)o聲輕嘆,抬頭看茫然。

“是不想對我說嗎?”我把她推到馬路外邊,交換位置,擔(dān)心她被車撞。

“不想對任何人說?!彼龘u頭。

“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心底不忍聽到這類與她完全不搭稱的話。

“對。我變了。”她轉(zhuǎn)而睜亮眼,驕傲而含兇氣地說,更像宣告。

“那變成怎么樣呢?”覺得她的話孩子氣,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變了。跟高中的我不同?!眱礆飧兀捓锸窃趯ψ约汉菪?。

聽著她斬釘截鐵地敲著“變了”兩個字,著實悲涼。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燈,鋪張黃金的輝煌。沿著校區(qū)外的紅磚道慢走,扶著長排鐵欄桿的校墻,左手邊是高闊的耀亮的街道,右手邊是無際漆黑森森的校區(qū),華麗的蒼寂感,油然淋漓。沒什么是不會“變了”的,你了解嗎?心里說。

“你算算看那棟大樓有幾家的燈亮了?!蔽抑钢徊婵谏弦粭澬麓髲B。

“嗯,五個窗戶亮著,才搬進五家欸。”她高興地說。

“以后看看變成幾家。會永遠記得幾家嗎?”我自己問,自己點頭。

7

第一個學(xué)期,她是我唯一對外呼吸的管道。我擁有一種犯罪的秘密約會,約會的對象并不知是約會。我對自己否認,否認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實,甚至否認那條虛線,把我們倆拉上犯罪關(guān)系的虛線,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張開后,我的頭發(fā)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換成一張悲慘的地獄圖。所以當(dāng)我還沒成年時,我就決定要無、限、溫、柔,成為這一個人。把自己和這只眼睛關(guān)進去暗室。

每個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討厭的作業(yè):必須下決心不再去上“文學(xué)概論”。每個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點,卻會自然醒來,騎著捷安特趕到教室。每個星期一的傍晚下課,水伶都會自然地跟我回溫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途,然后我陪她等74路公交車,在法式面包店的長椅上,等待。秘密約會的形式,簡單而式樣整齊,清淡是高級犯罪的手法,一邊賄賂巡防的警署,一邊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養(yǎng)皿中貪婪滋長。

其他時間,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靈。星期一,我亡靈的祭典,她帶著玫瑰來祭我。披一身白紗,裸足飄來,舞著原始愛欲的舞蹈,閉眼,醉心迷狂,玫瑰灑滿曠野。她在祭我,她并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還活著,鮮活可以輕躍去取走玫瑰的,但總有玻璃擋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結(jié)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溫州街的小房間。棗紅色雅致的壁紙和黃色的窗簾。到底和她在那里說了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與衣櫥緊夾的縫隙間,背對著我,極少說話。我說很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說話,什么都說,說過去慘不忍睹的遭遇,說我記憶中糾纏不放的人物,說自己復(fù)雜、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東西,不以為然地抬頭,問我怎么復(fù)雜、怎么古怪。她接受我,等于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仿佛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了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后,知道這是重點。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征此后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

8

我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眼淚汩汩泉源,像蛋蜜涂滿臉。

時間浸在眼淚里。全世界都愛我,沒有用,自己恨自己。人類把刺刀插進嬰兒的胸脯,父親生下女兒又把她拖進廁所強暴,沒有雙腳的侏儒趴在天橋上供人照相然后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沒辦法控制腦袋的人受著幻覺、自殺欲望的折磨。世界怎么能這么殘忍,一個人還那么小,卻必須體會到莫名其妙的感覺:“你早已被世界拋棄”,強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惡”的判刑塞給他。然后世界以原來的面目運轉(zhuǎn)宛如沒任何事發(fā)生,規(guī)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現(xiàn):免除被刺刀插進胸脯、被強暴,也不用趴在天橋上和關(guān)在精神病院,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災(zāi)難,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脫掉它肇禍的責(zé)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種東西釘死,你將永遠活在某種感覺里,任何人任何辦法都沒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種東西把你和其他人類都隔開,無期的監(jiān)禁。并且,人類說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掛滿最高級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對著鏡頭做滿足式的表情,他們會傷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門了。你不知我的內(nèi)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誰,隱約有個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為我自己。我知道謎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開。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會愛你,像狂獸像烈焰的愛,但不準,這事不能發(fā)生,會山崩地裂,我會血肉模糊。你將成為開啟我成為我自己的鑰匙,那個打開的點,恐懼將滂沱滾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將除去我,這個肉身里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會愛上我,或她正在愛著我。不明白我溫馴羊毛后面是只饑餓的狂獸,抑制將她撕碎的沖動。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愛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愛這種東西。

她送給我一盒拼圖。耐心地一塊一塊把我拼出來。

9

“下個禮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禮拜再去上。”我說。

晚上七點我和水伶同搭74路公交車,她回家我到長春路家教。我們并坐在雙人座,她靠窗,我在外。她圍白色圍巾,窗戶推開一半,頭倚靠窗上,抖縮著身體,眼睛注視窗外黑茫茫中的定點,無限寂寞,相隔遙遠。

“好啊?!彼砸馀d闌珊的失望聲音回答我。我想逃走,她知道。

“你不問我為什么?”我內(nèi)疚。不要她寂寞。

“好。為什么?”她轉(zhuǎn)過頭,掩飾受傷的自尊,高傲地問。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關(guān)聯(lián)。習(xí)慣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怕被這個習(xí)慣綁住,要打破壞習(xí)慣?!蔽倚奶摰卣f。

“好啊。隨便你?!彼洲D(zhuǎn)頭回去。

“在生我的氣?”心疼她。

“對。你自私?!彼持?。窗玻璃映出她黯然的落寞表情。

“怎么自私?”我企圖讓她說出委屈。逼她說話很困難。

“你不要這個……壞習(xí)慣,那我的習(xí)慣怎么辦?”她想很久,才生氣地說。她從沉默里出來,隨便說點什么話,經(jīng)常對我都是恩寵。

“你有什么習(xí)慣?”故意調(diào)皮假裝不知道。

“你自己知道?!彼龐扇醯穆曇粢簧鷼?,格外惹人憐愛。

“我不知道啊?!彼谕侣赌承ξ页d的情感,我享受得心酸。

“騙人。跟你一樣啊……我也習(xí)慣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了呀。”她怯懦地說出。但不是因為她不該有這類感覺,而是說給我聽,有女性天生要阻擋表現(xiàn)感情的良心。

“那更不好,不能習(xí)慣,等‘文概’結(jié)束,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

“為什么不再見面?”她眨眼問,像解不開一題代數(shù)。

“沒理由見面。更何況,有一天我一定會跑掉,那時候你會更難過?!蔽矣冒自挵媸状握f出我對她真正的情感,展現(xiàn)蠻橫的力量。

“不懂不懂。隨便你?!彼芪倚U橫的欺負。消極抵抗。

10

《壞痞子》是部電影。不是高達拍的另一部。更年輕的法國片。男主角長得像蜥蜴,和鱷魚家族血緣相近。劇中其他的男人,若不是胖矮、就是禿頭,全是丑陋的老男人,除了挖掉眼睛的男主角弟弟,可能例外。導(dǎo)演是當(dāng)代的審美大師。

“應(yīng)該向上,不是向下?!蹦兄鹘桥R終時,女主角從背部抱住他,他抗議。此話深得我心。“要做個誠實的孩子很困難。”他閉上眼,繼續(xù)用腹語說遺言。終于死了,一個老丑男人,從他緊閉的眼眶擠出一顆藍色的眼珠。天生沒辦法誠實的蜥蜴,雖然會想把白肚子朝上翻,至死還是必須藏住要給愛人的眼淚。蜥蜴有個好名字,叫“長舌男”。

《憂郁貝蒂》也是部電影。比較能進院線的東西。適合大眾的年輕法國片。適合到什么地步呢?顏色只有藍和黃兩種,容易記,除了男女主角兩個人外世上沒有其他人,時間也乖乖地從頭到尾,沒有半句困難或長點的對話。任何有眼睛的人,即使色盲也沒關(guān)系,都可以邊抓爆米花邊吸可樂,輕松看完。這就是“適合”。

它里面最棒的點是,男女主角的一位朋友聽到母親過世的消息,癱瘓在床上,別人為他換衣服準備回家奔喪,領(lǐng)帶打結(jié)時拉出畫面的是裸女圖案的領(lǐng)帶,他臉上還流著令人發(fā)笑的眼淚。女主角貝蒂說:“生命老是在阻擋我?!卑炎约旱难劬ν诘?,被送進精神病院,用皮帶緊緊捆綁在病床上。男主角說:“沒有任何人能把我們兩個分開?!被瘖y成女人潛進醫(yī)院,用枕頭把貝蒂悶死,當(dāng)時的他臉色青白細膩散發(fā)出可怕的女性美。導(dǎo)演是運用狂暴愛情詛咒生命的高手,全部都很“適合”,但在最后一刻,叫生命把爆米花和可樂吐出來。

第一部是惡心的電影。第二部也是惡心的電影。

只差第一部用誠實的方法,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它要惡心。第二部用欺騙的方法,它把你騙到不惡心的路上,最后惡心一次倒光。

“惡心就是惡心,該盡量做個誠實的孩子?!眽钠ψ诱f。

“誰說的,還是可以常常利用裸女領(lǐng)帶逃開的?!睉n郁貝蒂說。

11

夢生。這個男人,我到底曾不曾愛過他?這個問題無解。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在淡水鎮(zhèn)參加一個文藝營。我在小說組作完自我介紹后,他站起來從第一排走到我位置旁,蹲在走道上,以嘻皮笑臉傳達他特別的嚴肅感。

“我大你一歲?,F(xiàn)在在附中。明年會在你的學(xué)校和你碰面。剛剛聽幾句你講的話,覺得這里只有你還值得說一說話,其他垃圾都讓我厭煩,來這里真浪費我的時間。”

這個出語傲慢的人,旁若無人地說著。我心中十分不屑,想作弄他,對他作出迎合的微笑。他蹲久了,徑自交互蹲跳起來,自己和自己玩得很開心。那時的他,還是個講究正常美觀的男孩,說男孩并不適當(dāng),我聞得出他有特殊彎曲別人的權(quán)力,那種東西使他有某種老化的因子在體內(nèi)竄動,除了嘻皮笑臉的超級本領(lǐng)外,他身上找不到一絲屬于男孩的氣息。

“搞什么?跩得像只臭鼬鼠一樣,有必要嗎?”他一路跟著我走出來,別人要跟我說話,他都不客氣地擋開。我開始不耐煩。

“臭鼬鼠有什么不好?起碼讓討厭的人自動滾開。”

“那你干嘛不自己滾開,你出現(xiàn)干嘛?”我愈說愈不客氣。

“我出現(xiàn)干嘛?”他反問自己一遍。“大哉問?!彼牧宋壹绨蛞幌拢熬褪菑膩矶疾恢劳??!彼较伦熳鰝€無辜的表情。

“我們商量一下好嗎?老兄。”我軟化,拉他坐下來。

“不是老兄。”他正經(jīng)地抗議。要用手環(huán)住我的肩,我推開。

“好。哥哥。請你不要再一直跟著我,擋住我獲得幸福的機會。”

“我比你小。笑話,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有幸福,這兩個字該從你腦里除去。”他輕蔑地說。然后又高興地在地上翻筋斗。

我馬上就明白他跟我是同類人,擁有那只獨特的眼睛。且他更純粹更徹底,在這方面他比我早熟比我優(yōu)秀。如果可能愛他,也是愛他這種優(yōu)秀。那年冬天,其實他長得很好看。是個頎長的美少年。

12

一日吧。最后一次“文概”。我依然打算,隔一周才來上課。提前趕到教室,在路上拼命踩快腳踏車踏板,心臟噗噗跳,滿坑滿谷的話堵在心頭,像水泥心頭,破不出。她選了個最后的位置,紫色背包墊在單張椅子的臺面上,趴著休息,長發(fā)懸在半空中。那個階段,在學(xué)校,她不愿跟任何人說話,我知道她孤單,脫離被眾多朋友照顧的時代,嘗試一個人行走。她動也不動,我站在旁邊凝視她的孤單。她適應(yīng)得很辛苦,我知道,她是不要這種生活。內(nèi)心激動,虧待她。

“我來啦?!睍r間快接近上課。我輕喚她。

“哦?!彼龥]抬頭,無所謂地應(yīng)一聲。

“不想跟我說話?”我內(nèi)疚,溫柔要溢出來。

“嗯,很累,想睡覺?!彼涇浀卣f。還是沒敢看我一眼。要拒絕我。

“好。你休息一下?!毙南癖汇U線拉扯,被她不要。用力走到前面坐下。

下課。我站在前面遙遙監(jiān)看著她,她哪里也不看,輕輕收拾,動作緩慢。一個熟人和我說幾句話,轉(zhuǎn)眼她已不見。等我,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奔出大樓,在橫行縱走的腳踏車陣間,逐輛辨認,沒有?;鹚俪饺找黄鸹丶业姆较蛩阉鳎|不到紫色,更火速地往相反方向狂跑。知道太遲了,兜錯這么多路,趕不上她,從后門的站牌回家了。不要,我就是要告訴你,不要如此了。

黑夜的雨。愈來愈猛下,衣服褲子都緊貼在肉上,加速度的奔跑,加速度的雨暴風(fēng)暴,對抗我。襪子糅合成泥布,我可感覺,踩碎一洼洼的積水,腿快糊成泥棒。檢查過所有的站牌,拐到另一條街,已跑遠了,軟身在一枝站牌下。真的永遠見不到??莸劝雮€鐘頭又……

原本今天想要告訴你不要不相見。找不到你也好,還是不再相見。還帶給你要的書來借給你的。

發(fā)梢滴著雨,眼睛浸痛之中,寫完紙條,塞在她腳踏車后座,停在系館對面的。也好,真的。自動脫落,省力許多。就只繩索松開后,跌坐在地,尷尬難獨對。我想念她。罪有應(yīng)得。

隔天接近中午。遲到進課堂,不知什么課。同學(xué)遞過來一封信。

你的書丟掉了。早上要來上體育課,從遠處走過來,發(fā)現(xiàn)倒掉一大片腳踏車,心里就祈禱心愛的腳踏車不要是其中一輛,愈來愈近愈擔(dān)心。但,它果然躺在那里,壓著別輛腳踏車,也被另一輛壓著,身上臟臟的。我趕緊把它扶起來,想用手帕幫它的身體擦干凈,心里好想哭,它怎么會被那么不小心的人隨便推倒在那里呢?接著又看到它后座,夾著粉紅色的廣告單,討厭這俗氣的廣告單,拿掉后發(fā)現(xiàn)你的紙條。沒有書,一定是被人偷走了,要告訴你:書丟掉了。

不了解你那么復(fù)雜的理由,也不想了解了。說什么不再理我是為我好,說什么早點結(jié)束見面是為了減少難過,完全不懂,拒絕懂?;蛟S你真的認定這樣對你比較好,我沒話講,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我的答案是——對我不好。原本以為,我可以去投奔你的,就是這兩個字,我真的是要去“投奔”你的。你是我在這個學(xué)校里唯一的親人,有三次吧,我都陷到某種情緒中,想立即從我所站的地方逃走,沖出這個學(xué)校,抓起背包低著頭就拼命走,希望一路上都不要看到任何人,走啊走就走到你的樓下,按了鈴我才知道我只想看到你,可是你三次都不在。我很累,坐在你家樓下的臺階,光是坐在那里,就好像離你比較近,感覺得到你在那里,才能夠比較有力氣一點,回家去。以后就無須按鈴了,只要到臺階上坐坐,就很夠了。

這些你會知道嗎?如果你不要我去投奔你,當(dāng)然我就沒有資格厚著臉皮去。但是,這到底有什么錯?

水伶

還記得。收到那封字跡潦草,潦草又是飄逸的信,手顫抖不停,讀三遍還是不懂在說什么,失去閱讀能力。眼睛盯住署名,跳起來,踩腳踏車到她下午上課的課堂,身體飛馳著,字句才流進我腦海,內(nèi)心熱潮涌生。那時,我穿著綠色牛仔褲,午后的陽光把綠色篩亮。

我站在草坪上截住她走過。像傻瓜說書沒夾在后座。她背過身問我來干嘛。我說從、頭、開、始。她轉(zhuǎn)過來,海洋流淚。知道是相愛。

13

叫趙傳的歌手新唱了一首歌。男孩看見野玫瑰。寫這本手記時,我從凌晨十二點坐到早上九點,反復(fù)聽這首歌,帶子里其他歌一遍也沒聽過。算是這章的主題曲——

不能抗拒你在風(fēng)中搖曳的狂野。不能想象你在雨中借故掉的眼淚。你是清晨風(fēng)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永遠危險也永遠嫵媚。你是那年夏天最后最奇的那朵玫瑰,如此遙遠如此絕對。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荒地上的玫瑰。

這本手記算是第一章。記的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到一九八八年一月,我的八十頁筆記簿,每本很快都要模糊掉了,因為用鉛筆記的。根據(jù)這十大本日記的材料,要寫成八本手冊,像圖解的幼兒手冊,重新用原子筆謄寫后,壓在抽屜最底層。忘記時,可以隨時拿起來看,再復(fù)習(xí)一遍我成為我的分解動作。它們是連續(xù)動作。

唯獨這前兩本最可憐。它沒有日記可以作參照本,只能憑我腦里簡單幾條記憶之弦,撫弄著奏出復(fù)雜的合音。大學(xué)四年我丟掉很多東西:有的是正在找停車位時,我就測出那種形狀的位置,之前就丟掉的。有的是儲存太久被螞蟻蟑螂化整為零搬走的。有的是年終大掃除時,重新規(guī)劃車位后,找不到新位置被迫清出的。有的卻是為了舊車換新車,貪圖折扣時出賣的。

大一整年是完全丟光的一年。她的信全燒了,土褐色精美的日記本送給她,這都是后來的事。她更是遍歷這四種我丟掉的方式,最后,丟掉了。由于她,我才知道可以有這么多種丟掉的方法。我曾經(jīng)是個丟掉狂,因收購她而發(fā)病,又因丟掉她治愈,其間丟掉的已經(jīng)丟掉,不能后悔啰,我不會再丟掉重要的東西,我發(fā)誓。

當(dāng)我發(fā)強力膠可以黏死自己愛丟掉的手時,我已經(jīng)連大廈管理員都丟掉了。如今化妝成考古學(xué)專家,夢生竟只剩一片睫毛。

應(yīng)該是“女孩看見野玫瑰”,夢生會做這樣的歌給我。

我的盲點

——序邱妙津簡體版作品集

蔣勛

在文學(xué)的閱讀上我有我的盲點。

知道是“盲點”,卻不愿意改,這是我近于病態(tài)的執(zhí)著或耽溺吧。

年輕的時候,迷戀某些叛逆、顛覆、不遵守世俗羈絆的創(chuàng)作者,耽溺迷戀流浪、憂愁、短促早夭的生命形式。

他們創(chuàng)作著,用文字寫詩,用色彩畫畫,用聲音作曲,用身體舞蹈,然而,我看到的,更勿寧是他們的血或淚,是他們?nèi)可膰I心瀝血。

伊岡•席勒(Egon Shiele)的畫,尺幅不大,油畫作品也不多,常常是在素描紙上,用冷冷的線,勾畫出銳利冷峭的人體輪廓。一點點淡彩,紫或紅,都像血斑,藍灰的抑郁是揮之不去的鬼魅的陰影。

席勒的畫里是眼睛張得很大的驚恐的男女,裸體擁抱著,仿佛在世界毀滅的瞬間,尋找彼此身體最后一點體溫。

然而,他們平日是無法相愛的。

席勒畫里的裸體是自己,是他妹妹,是未成年的少女,瘦削、蒼白,沒有血色的肉體,襤褸破爛,像是丟在垃圾堆里廢棄的玩偶,只剩下叫做“靈魂”的東西,空洞荒涼地看著人間。

人間能夠了解他嗎?

北京火紅的繪畫市場能了解席勒嗎?

上海光鮮亮麗的藝術(shù)家們對席勒會屑于一顧嗎?

或許,還是把席勒留給上一個世紀初維也納的孤獨與頹廢吧。

他沒有活過三十歲,荒涼地看著一次大戰(zhàn),大戰(zhàn)結(jié)束,他也結(jié)束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他曾經(jīng)被控訴,在法庭上要為自己被控告的“敗德”“淫猥”辯護。

然而他是無言的,他的答辯只是他的死亡,以及一個世紀以來使無數(shù)孤獨者熱淚盈眶的他的畫作吧。

邱妙津也是無言的。

我剛從歐洲回臺灣,在一次文學(xué)評審作品中讀到《鱷魚手記》,從躺在床上看,到忽然正襟危坐,仿佛看到席勒,鬼魂一樣,站在我面前。

我所知道的邱妙津這么少,彰化女中,北一女,臺大心理系,巴黎大學(xué)博士候選,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學(xué)歷。

我所知道的第二個有關(guān)邱妙津的訊息就是她的持刀“自殺”了。

我們可以用“死亡”去答辯這個荒謬的世界嗎?

于是,我讀到了《蒙馬特遺書》。

臺灣戰(zhàn)后少數(shù)讓我掩面哭泣的一本書。

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看起來不像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人告訴我——《蒙馬特遺書》是邱妙津自戕后朋友整理的她的信件。我并不確定:她有沒有意圖這些信件有一天會被閱讀。

沙特(J.-P. Sartre)在介紹《繁花圣母》的作者惹內(nèi)(Jean Genet)時特別強調(diào)了文學(xué)的“非閱讀動機”。

惹內(nèi)是棄兒,是街頭男妓,是小偷扒手,是罪犯,當(dāng)他關(guān)進監(jiān)獄,在天長地久的牢房里,他開始書寫,寫在密密麻麻的小紙片上,數(shù)十萬字,然后,被獄卒發(fā)現(xiàn)了,一把火燒了,他無所謂,繼續(xù)書寫。

創(chuàng)作到了沒有閱讀者,詩沒有人看,畫沒有人看,你還會創(chuàng)作嗎?

十三億人口的中國,沒有人懂你,你愿意多懂一點自己嗎?

惹內(nèi)的文字流傳出監(jiān)獄,引起法國上個世紀最大的“文學(xué)”震撼。

文學(xué)不是為了“文學(xué)”的動機。

文學(xué)永遠是你自己生命一個人的獨白。

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書寫她的獨白,她在最孤獨的世界里摸索一個女性身體的私密紀錄。

我還沒有看過華文的女性書寫里有如此坦白真實赤裸裸的器官書寫,女性書寫的器官,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只是看得見的眼睛鼻子,也更應(yīng)該是身體被數(shù)千年“文化”掩蓋禁錮著的乳房或性器官吧。

那是邱妙津使我正襟危坐的原因,那也是邱妙津使我心里忽然痛起來的原因。

我知道這個生命是席勒的幽魂又來了,這次它要用華文書寫。

巴黎的街頭常常有寒波(Rimbaud)十八歲剛到巴黎的一張照片,清癯憂愁少年男子,像做著醒不來的夢。

他寫詩,像李白初到長安,幾首詩,震驚巴黎,大詩人魏爾侖(Verlaine),老婆兒女都不要了,瘋狂熱戀起寒波。

那是上上一世紀末偉大的“敗德”事件。

他們“敗德”,卻絕不媚俗。

叛逆、顛覆、不受世俗價值羈絆,“La vie est ailleus——”

寒波照片制作的海報上寫著這詩句——“生命還有其他——”

這句話已經(jīng)是今天歐洲青年的格言了。

生活在他方,可以出走,可以流浪遠方,可以不寫詩,可以——不是這樣活著。

寒波不寫詩了,在整個文壇稱他為“天才”時,他出走了。做了水手,四處流浪,買賣軍火,頹廢落魄死于異鄉(xiāng)。

有比“寫詩”更迷人的生活嗎?

寒波苦笑著,或許,邱妙津也苦笑著。

邱妙津的“作品”,或許并不是“遺書”,而是“死亡”。

我不十分相信《蒙馬特遺書》會在華文的世界有廣大的閱讀,但是——有你,就夠了。

你可以死亡,卻永遠不要衰老。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

于八里淡水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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