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80后，在卡拉OK唱歌的時候，偶爾會聽到身邊的70后低聲說一句：“現(xiàn)在震撼心靈的歌怎么變少了？”旋即看見這些不知道該喊叔叔還是大哥的70后唱起《夢回唐朝》、《無地自容》、《冷暖自知》、《回到拉薩》……后來，一個90后滿臉疑惑問我：“你這個年紀的人居然沒聽過張楚？”頭一回聽到“這個年紀”用在我身上。
看完《再見，烏托邦》之后，這個疑惑解開了。紀錄片《再見，烏托邦》展現(xiàn)的是從1986年開始的中國搖滾樂運動從興盛到衰落的過程，攝制組遍訪中國搖滾樂史上的重要人物：崔健、何勇、張楚、竇唯等人，還有為他們出版過作品的臺灣“滾石”負責人張培仁，試圖見證那段美好的夢想。
很顯然，當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搖滾樂運動興起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偶爾逃學玩彈珠的小孩。當我進入中學時代有點懵懵懂懂的個人意識時，中國搖滾樂已經(jīng)走下坡路了，身邊全是唱港臺流行歌曲的人。
1994“搖滾中國樂勢力”香港紅磡體育館演唱會、唐朝樂隊、竇唯、何勇、張楚這些名詞不再是一個個概念，我看到了他們活蹦亂跳的影像，當然，還有現(xiàn)在一個個落寞的狀態(tài)。生活中像我這樣的樂盲應該不在少數(shù)，不知道張楚的更是大有人在。我和這樣的一群人，為什么要看《再見，烏托邦》這部紀錄片呢？片中的那些人、那些生活跟我們有關嗎？
有關。
看片之前，本以為但凡扯到“搖滾”二字，就會聯(lián)想起一些很黑色、很地下、吸毒、躁動、濫情之類的人和畫面，可是看完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關于商業(yè)文化和資本如何戰(zhàn)勝內(nèi)心的片子。一直以為那些大名鼎鼎的搖滾巨星都衣著光鮮，開著凱迪拉克，出入豪華酒店。然而現(xiàn)實卻是，他們在為生存日夜奔波，租最便宜的房子，吃最簡單的飯菜，出入夜店，也只是在那里唱歌掙錢?？瓷先ナ沁@些當紅的搖滾歌手在商業(yè)浪潮中掙扎，實際上，這是我們?nèi)魏我粋€人，在改革開放二三十年里，時時刻刻都在面對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挑戰(zhàn)。
《再見，烏托邦》原名《尋找小珂》，小珂本名吳珂，當年竇唯組建的“做夢”樂隊的吉他手，一個漂亮男孩，然而在1996年以后卻神秘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關于他的版本很多，死沒死都是個問題?！庇捌硗鈨蓷l線索：一個是滾石“魔巖三杰”的張楚、何勇、竇唯的身世浮沉，一個是打工男孩兒小暢的搖滾夢想。三條線索相互穿插，講述了中國搖滾樂的前世今生。
導演盛志民說，影片之所以用“尋找吳柯”作為一個起點，剛開始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我突然想起吳柯這個人，當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所以想深入去了解?！庇捌_頭，接受采訪的就是小柯的父母，以及曾經(jīng)與小柯關系密切的一些朋友。導演最終從小珂的父母口中得知，他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1996年因服用過量鎮(zhèn)靜劑離世，“24歲，本命年，還差幾個月”，母親記得非常清楚。這是一個在中國搖滾史上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他的死有著無盡的象征意義。
在這部90分鐘的影片里，導演把最大的篇幅放到了對“魔巖三杰”何勇、張楚、竇唯的現(xiàn)狀描述中，他們曾經(jīng)與小柯一同經(jīng)歷搖滾生活，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在香港紅堪演出的奇跡，而如今他們每個人都在面對自己的問題，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展現(xiàn)出自己今天的樣子。
三人中，何勇顯得最為無奈，“去年一整年才做了三場演出，怎么活？”這是他在片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真實地反映了他現(xiàn)在的狀況。何勇與朋友張有待的這段對話更令人心酸——
何勇:“有Landy（張培仁，當年“滾石魔巖”的創(chuàng)始人）的消息嗎？”
張有待:“沒有。怎么了？你想見他？”
何勇:“我想通過他，讓他跟滾石要點錢啊。這么多年唱片一直賣著，彩鈴這個那個的，十多年了一分錢沒給過?！?p/>
張有待:“你們當時簽的合同里有彩鈴這一項么？”……何勇沉默。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早年何勇的精神狀況一直不穩(wěn)定，長期服藥，時不時仍需要入院就醫(yī)。在片中接受采訪時，他也要帶著藥盒定時服藥。
張楚，自從1997年推出《造飛機的工廠》專輯后，自閉了8年，這幾年漸漸恢復的他，坦言現(xiàn)在自然是最好的，他一直在跟自然做最好的交流。
竇唯在片中則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接受了采訪，拒絕用語言去表達，他選擇了把自己演出的影像交給導演，以此表達他的現(xiàn)狀。
1994年的香港紅磡演唱會把他們3個人推向高峰。但社會變化太快了，他們在隨之而來的商業(yè)主義、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不知所措，根本不清楚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對唱片模式一無所知，他們發(fā)現(xiàn)主宰音樂不再是是精神和思想，而是資本。
在中國搖滾沒落的原因這個核心問題上，導演采訪了崔健、當年“滾石魔巖”的創(chuàng)始人張培仁以及北京著名D J張有待。
崔健在影片中說：“搖滾的審美根本就不被我們的民族文化所接受，它不是某個體制、某個政治組織給你帶來的壓抑，而是千百年來幾十億、幾百億中國人給你帶來的壓抑……我們需要反思的是我們的文化里有沒有現(xiàn)代的東西，有沒有我們想要的東西……”他有可能說到了根子上。
臺灣音樂制作人張培仁說，“我覺得（上世紀）90年代是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理想主義的十年?！睆埮嗳试谟捌谢貞浧鹚?0年代初，剛來北京的時候去看地下?lián)u滾演出，看到崔健把眼睛蒙起來唱《一塊紅布》，那小號聲令他頓時傻在那里，抱著柱子痛哭?！澳氵@輩子以為，這個民族可能就會掉在原來那個軟綿綿的，沒有生命力的，年輕人沒有自主性的文化里面的時候，你突然發(fā)在北京，當時一無所有的環(huán)境里，年輕人在做這個事。”
張培仁一開始被音樂所打動，但他不能代表他自己，他背后是一個公司，是被金錢控制的。滾石“魔巖文化”把中國搖滾帶上商業(yè)化，簽約后的唐朝樂隊、魔巖三杰被捧上了天，別的公司花幾十萬可以做的專輯， 他們花了300萬，但是投資收不回來。關于這一段說不清的糾結(jié)，何勇后來說：“紅磡演出成功以后，我們面對的是兩個極端問題：我們突然成名了，而魔巖卻突然要撤?！睆埮嗳屎髞碚f，盡管魔巖在那段時間是賠錢，但他仍覺得是滾石歷史上做過的最有價值的投資。
張有待在影片中似乎一直是個很理性很清醒的人，他跟何勇吃飯的時候句句點到要害，分析搖滾樂沒落的原因時，也同樣如此——“在90年代，大家需要尋找新的信仰，新的方向，所以需要啟蒙，現(xiàn)在？沒有人需要啟蒙。在上世紀80-90年代里，大家都很容易感覺到啟蒙，大家會為了同一個理想、同一個方向去共同去做一些事，但現(xiàn)在這個時代則更突出個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方向，于是就散開了?！?p/>
本片的第三個線索，小暢，一個17歲的山東農(nóng)村孩子，是他們村子唯一上藝校學習音樂的，父母只能支付他一年高昂的學費，一年后家里已經(jīng)無法負擔他繼續(xù)學習，于是他只身一人來到北京打工。他所打工的地方是一個排練場，每天的工作是負責排練場的衛(wèi)生。從下午開始一直到深夜，不同的搖滾樂隊在三個排練場不停的排練，在這里他見到了何勇、張楚、崔健。但在他心中有自己對音樂的理解，他認為那些搖滾明星的音樂太小眾，他想寫出更大眾的搖滾音樂，他預支了自己的工資，把一首自己寫的歌錄成了小樣，準備放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樣他就能通過下載得到收入。春節(jié)快到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家，身上的錢只夠路費，沒有多余的錢給父親和母親買禮物，更大的擔心是回家后可能就要跟隨父親去陜西煤礦挖煤，而不能再繼續(xù)自己的音樂生活，他猶豫著，在一天夜晚他去找了自己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們談論著如何在北京賺錢，他只能聽他們的談話，而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人了。有時他會跟兒時的伙伴一起來到秘密排練場，抱著吉他，充滿虔誠地用粵語唱起B(yǎng)eyond的《真的愛你》，心中繼續(xù)燃燒著一個主流和成功的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