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溫暖
最近，禹州市市長給書法協(xié)會蘇會長出了一個難題，要他請著名書法家夏一杰為本市新建成的凌云機場題字。
夏一杰是當今書法界一顆璀璨的新星。據(jù)說，他的字在國際市場上，已是一字千金。禹州是他的故鄉(xiāng)，離開家鄉(xiāng)后，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雖然今天全禹州的百姓都知道夏一杰的大名，可是卻找不到一個與他有聯(lián)系、知道他行蹤的人。
蘇會長知道事情沒那么容易，便約了市晚報漂亮能干的女記者肖黎，一起去了北京。果然，能干的肖黎很快就打聽到夏一杰被邀參加一個大型賑災義演活動，兩人匆匆趕了過去。演出開始不久，夏一杰被主持人請上臺現(xiàn)場揮毫。只見他屏氣凝神，一揮而就寫下了“人間有情”四個字，果然是神韻獨具，遒勁天成。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趁夏一杰下臺的當口，肖黎拉著蘇會長趕緊擠到后臺?？蓻]想到的是，夏一杰聽說蘇會長和肖黎是從禹州趕來的，根本不接他們遞上的名片，冷冷地說：“我還有事，恕不奉陪?！鞭D身就走了。肖黎何曾受過這樣的冷落！她氣壞了，堅決要求回去。蘇會長安慰她說：“名人脾氣都怪，總不能與他只打一個照面就回去，還是再想想辦法吧！”
肖黎畢竟是女性，心細。她冷靜下來一想，書法家不愿見家鄉(xiāng)的來人，恐怕不能用脾氣古怪來解釋，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這么一來，她就氣消了，反倒有了強烈的好奇心。于是，肖黎充分發(fā)揮了她當記者的專長，托熟人，最終聯(lián)系到了夏一杰的妻子施芳，并把她約了出來。施芳聽說是丈夫家鄉(xiāng)來的客人，很熱情，但聽說是要夏一杰為家鄉(xiāng)題字，便為難地搖搖頭說：“這件事，我恐怕也很難說服他?！薄盀槭裁窗?？”肖黎好奇地問，“好像他對家鄉(xiāng)的人很排斥，這到底是什么原因，您能和我們說說嗎？”施芳推辭不過，終于說出了夏一杰排斥家鄉(xiāng)的真實原因。
原來夏一杰有一個飽受屈辱的童年。夏一杰兩歲時，父親就在一次礦難中去世了，母親為討說法，受到打擊報復，精神失常，竟落水而亡。他是奶奶撿破爛拉扯大的，從小就遭人白眼，被罵成是破爛崽子。一出門就有小孩在后面拿土坷垃砸他，嚇得他不敢出門，奶奶撿破爛去了，就把他一個人鎖在家里……
正是這段記憶，讓他對家鄉(xiāng)充滿了怨恨與排斥，他不愿意與家鄉(xiāng)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與瓜葛，離開后，他就再也沒回去過，當然也從未有家鄉(xiāng)的人找他寫過字。
蘇會長聽后，嘆氣道：“看來市長交給我們的任務很難完成了?！?p/>
肖黎卻不這樣認為：“任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一個這樣杰出的人物，怨恨自己的家鄉(xiāng)。我們是不是再去和他見見面，到時候，你把家鄉(xiāng)人對他的贊美與評價，都跟他說說，或許能轉變他對家鄉(xiāng)的態(tài)度。我們一定要說服他，哪怕不要他的字?！笔┓己苜澩だ璧挠^點，她多么希望能跟丈夫一道去看看他的故鄉(xiāng)。
三人達成一致意見后，蘇會長和肖黎帶著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隨施芳一道來到了京郊一個簡樸雅致的住宅。多虧了施芳，夏一杰才在客廳里很不情愿地接待了他們。聰明的肖黎與夏一杰拉起了家常，也許是肖黎的美麗與健談，讓夏一杰態(tài)度平和起來。他敞開心扉，與家鄉(xiāng)人談起了自己苦難的童年。他還說出了一個連妻子也是頭一回聽到的秘密：奶奶一輩子沒有孩子，他父親是奶奶撿破爛撿來的。這是奶奶臨終時告訴他的。奶奶死了，從此，在這片故土上，他再也沒有親人……
書法家說不下去了，肖黎也是滿眼淚光。最后，夏一杰說：“我并非不愛我的家鄉(xiāng)，我是不愿意觸碰我心中的傷口?！毙だ枵f：“難道家鄉(xiāng)就沒有令您值得懷念的地方嗎？”“有呀，雖說家鄉(xiāng)的記憶充滿了苦難，但那里畢竟有我的奶奶，還有我的鄰居李奶奶、薛奶奶，她們都是好人，對我也好。記得剛學會寫字的時候，過年我給自己家寫對聯(lián)，她們也要我寫，雖然我寫得不成樣子，但奶奶們都夸我……”夏一杰陷入了溫馨的回憶中。
這時，蘇會長不失時機地說：“現(xiàn)在禹州人都把您看成是家鄉(xiāng)的驕傲，稱贊您的字是詩書合璧，神韻天成，是有情的圖畫，無聲的音樂，說您……”蘇會長還要再贊美下去，卻被夏一杰打斷了：“各種各樣的贊美我聽得多了，我不想再聽這些，它們都打動不了我，我倒想聽聽來自家鄉(xiāng)的最真實的評價。近來，我越來越思念奶奶，一想到奶奶，也就想到故鄉(xiāng)。這樣吧，我提個條件好嗎？”“您說?！毕囊唤艿溃骸拔疫@里有幾幅才寫好的字，你們先帶回去，我想聽聽老家人怎么說。等聽到了令我耳熱心跳，能激起我對家鄉(xiāng)的特殊情感的評價后，我一定回去為家鄉(xiāng)的機場寫字?！?p/>
蘇會長沒料到夏一杰會開出如此奇特的條件，但他感覺不難，便一口答應了。
回到家鄉(xiāng)，蘇會長與肖黎請來禹州書法界及文藝批評界的所有知名人士，重金征集對夏一杰書法的評價。
各界名流，挖空心思，寫出了數(shù)百張條幅，贊美夏一杰的書法，但大都是“筆勢奔放，汪洋恣肆”，“筆勢奔涌，大氣飄逸”，“詩書合璧，神韻獨具”，“當世先河，領軍水準”等泛泛之語。蘇會長通過電話，將這些溢美之詞一條條地讀給夏一杰聽，然而沒有一條能打動他。一段時間下來，蘇會長幾乎要絕望了，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樣的贊美與評價能感動書法家，能激起他對家鄉(xiāng)的特殊情感。
無奈之下，蘇會長打電話向肖黎求助。肖黎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夏一杰提到的鄰居李奶奶、薛奶奶吧？他說自己寫春聯(lián)時，奶奶們都夸他，你去找找她們，看看是否有啟發(fā)?！碧K會長豁然開朗：“好主意！”轉而又嘀咕一句，“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她們?！?p/>
周末時，肖黎帶著六歲的兒子來蘇會長家學書法，蘇會長告訴她：“我們去找夏一杰的鄰居了，他們原先住的那片貧民區(qū)早已拆遷，建成了市民公園。如今我們上哪兒去找那些鄰居，就是找到了，兩位老奶奶是否還健在呢？”肖黎想了想，說：“要不你先在報上發(fā)個啟事看看。我也發(fā)動報社的記者們幫著找一找?！?p/>
從蘇會長家里出來后，路上兒子口渴，肖黎給他買了一瓶礦泉水。兒子一手拿著大字本，一手拿著礦泉水，邊走邊喝。水喝完時，他看到前面靠路邊，走著一個背著蛇皮口袋的老奶奶，那口袋好大好大，壓得老奶奶彎著身子像只鴕鳥。兒子對肖黎說：“媽媽，那老奶奶是撿廢品的，我把這空瓶子給她。”說著跑到老奶奶跟前，把礦泉水瓶子舉到老奶奶面前。老奶奶放下背上的蛇皮口袋，接過礦泉水瓶子，一臉慈祥地說：“噢噢，好乖乖！”這時，兒子手中的大字本不小心掉在地上，風吹開來，老奶奶急忙撿起，放到兒子手里，說：“這是乖乖寫的大字？嘖嘖，寫得真好！”肖黎在一邊聽到后，靈機一動，走過去問：“老奶奶，你說這字寫得好，怎么個好法？”老奶奶被問住了，一怔，不好意思地說：“俺也不會說，你瞧，乖乖寫的字多黑，多有神！”
肖黎心頭一亮，回家后就給夏一杰打電話，告訴他：“家鄉(xiāng)人說你的字寫得真好，多黑，多有神！”電話那邊先是沒有聲音，接著突然傳來“嗚嗚”的哭聲。
記憶的閘門全部打開了，往事潮水般洶涌而出。夏一杰的跟前浮現(xiàn)出小時候奶奶撿完破爛后回來，看到他胡涂亂抹的字總是夸他：“乖乖寫得真好看！真黑！真有神！”后來夏一杰長大上學了，學會了寫字，拿給奶奶看，奶奶還是這樣夸他。過年了，他給隔壁李奶奶、薛奶奶寫對聯(lián)，隔壁奶奶們也都這樣夸他。正是奶奶這不變的夸獎，才讓他愛上了書法，才支撐著他在艱難困苦中活了下去，才讓他最終成為了著名的書法家。如今，他聽慣了各種各樣的贊美，戴上了各式各樣的桂冠，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奶奶的夸獎。功成名就后，夏一杰更加思念奶奶，他多想再聽一聽奶奶的夸獎，沒想到今天，他終于聽到了，那是來自家鄉(xiāng)，只有父老鄉(xiāng)親才能給予他的最高評價。
夏一杰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把這一切都講給了肖黎聽，最后他哽咽道：“我回家，我回家，我明天就回去給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寫字，我的字是屬于家鄉(xiāng)的?！?p/>
肖黎欣慰地笑了，她終于為書法家找回了家鄉(xiāng)的溫暖，找回了故鄉(xiāng)。肖黎也終于明白了書法家提出這個古怪條件的原因——他最想聽到的是老百姓對他的評價，因為他的字是屬于奶奶的，是屬于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的。
一架銀白色的波音747客機，飛過祖國的藍天，降落在禹州市的凌云機場，艙門打開，旋梯上出現(xiàn)了肖黎和夏一杰夫婦。多少年來，夏一杰第一次回到了故鄉(xiāng)，把自己的字寫給了家鄉(xiāng)的人民，他來到奶奶的墳前，長跪不起。
擦玻璃的媽媽
很晚，媽媽才干活回來。一進門，她就興沖沖地對孫亮說：“媽明天去你們學校干活?！睂O亮一愣，問：“干什么活？”
“給你們的教室擦玻璃。新年就要到了，你們學校要打掃衛(wèi)生，怕學生擦教室樓的玻璃不安全，今天到我們公司去請保潔工，我一聽說去你們的學校，就主動要求去的，我想看看你是咋上課……”
沒等媽媽興致勃勃地說完，孫亮突然大吼一聲道：“媽——你能不能不去，別給我丟人了！”兒子氣得滿臉通紅，這是媽媽沒有想到的，她還從沒見兒子發(fā)那么大火，她突然明白了，兒子是嫌她干清潔工丟面子。
明白了兒子的心思，媽媽感到一陣難過。當然不是責怪兒子，而是責怪自己沒有本事，不能干一個體面的工作。她本來是個紡織女工，企業(yè)破產(chǎn)后，她沒有別的技術，便一直在保潔公司做清潔工。
孫亮是個單親家庭，父親很早去世了，媽媽沒有再婚，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媽媽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好好學習，將來能有出息。好在兒子沒叫她失望，考上了一所市重點中學。她多想去兒子學校看看，看看兒子是怎么學習的?？伤秊榱私o兒子攢錢上大學，拼命干活，連抽時間到學校給兒子開家長會都舍不得。本來公司是安排她到別處干活的，一聽說有去兒子學校干活的機會，便主動找經(jīng)理要求調換的。這要是不去，該如何跟經(jīng)理說呢？
“公司都安排好了，明天去了，我不去你教室擦玻璃，讓別人去不行嗎？”媽媽怯怯地看著兒子，想得到兒子的許可，但兒子沒搭理她，扭頭鉆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第二天，天空陰沉，北風刺骨，不久竟下起了雪粒，俗話叫鹽粒子。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人臉上，不是雪花飄落的感覺。
孫亮坐在教室里，不時望望窗外，想到要來學校擦玻璃的母親，又心疼媽媽，又害怕媽媽出現(xiàn)在窗外。
教室南面是有走廊的，窗戶玻璃可以由同學們自己擦，樓北面擦玻璃危險，所以學校請了保潔公司的員工。坐在教室里，可以聽見雪粒子打在玻璃上的沙沙聲。
雖然媽媽說不來孫亮教室擦玻璃，可他還是擔心著。當他又看一眼教室北面的窗戶時，窗外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清潔工，被一根安全帶懸掛在窗戶外面，準備為教室擦玻璃。
同學們都朝窗外看去，孫亮低下了頭。清潔工穿著工作服，戴著大口罩，一綹頭發(fā)還露在工作帽外。清潔工開始擦玻璃了，寒風吹著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和臉上，雖然她戴著膠皮手套，但那沾了水的濕抹布，依然能叫人感覺到她手上的冰涼。她細細地、一遍遍地擦著玻璃，教室窗戶變得干凈明亮了。
同學們都不時地看看擦玻璃的清潔工，唯有孫亮一直不敢朝窗戶看。不知為什么，他總感覺那個清潔工就是母親。雖然她戴著大口罩，又隔著窗戶看不清，但她的整個輪廓是那么像母親，還有額前的那一綹頭發(fā)，母親常常就是這樣的。他滿臉通紅，生怕同學們知道為教室擦玻璃的清潔工就是自己的媽媽。
這時候，老師突然敲敲講臺道：“請同學們把注意力放到課堂上來，不要再朝窗外看。這么寒冷的天氣，有人為我們擦玻璃，為我們創(chuàng)造好的學習環(huán)境，同學們更要珍惜，不要再分心跑神了?！闭f到這兒，老師指著孫亮，“這一點大家要向孫亮學習，他就一直沒朝窗外看……”
老師的表揚，使孫亮的臉“騰”一下燒起來。他垂下頭去，感到全班同學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衣服就像被剝光了一樣，似乎同學們都知道了清潔工就是他媽媽。他真想鉆到桌子底下藏起來。
同學們聽了老師的話，不再朝窗外看，開始靜靜地聽老師講課?？蓪O亮的腦子里卻是一片混亂，老師講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只希望媽媽趕快離去，擔心下課后，有去過自己家的同學認出媽媽。此刻，他真有點恨母親，為啥非要來擦玻璃讓他難堪。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跟老師道了再見，紛紛站到窗前看清潔工擦過的玻璃。見同學們站到窗前，擦玻璃的清潔工摘下了口罩，這時，突然聽班里最美的女生史小軍突然驚叫一聲：“媽媽——”便撥開同學，撲向窗戶。
窗子打開來，窗外的清潔工解開保險繩，跳進教室。史小軍不顧清潔工一身的泥水，與她緊緊抱在一起。
同學們都愣住了，孫亮也愣住了。大家都知道史小軍的家庭是班里最令人羨慕的，爸爸是部隊的軍官，媽媽是公司董事長，史小軍在同學們眼里就像個美麗驕傲的公主。眼前一身泥水的清潔工，怎么竟會是她的媽媽？同學們都圍著她們母女倆，好奇地聽著她們的對話。
“媽媽，你，你怎么成了清潔工，來給我們擦玻璃？”
“媽媽來為你們服務不好嗎？媽媽早就想來了，來看看女兒上課，來為同學們做點事，只是沒有機會。”
“不是……是……媽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史小軍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疑問。
媽媽這才作了解釋。今早她去下屬的保潔公司檢查工作，恰巧遇上一女工跟經(jīng)理請假，說不愿來學校干活，因為她兒子在這個學校上學，不愿意叫她去。經(jīng)理不同意，說人員都定好了，現(xiàn)在去哪里找人調換呀，還指責說，是女工昨天主動要求去學校的，現(xiàn)在臨時變卦不行。那個女工急得都要掉淚了。她問清了情況，聽說是去女兒的學校，就提出由自己頂替那個女工來了。
說到這里，媽媽慈愛地看著女兒。又道：“你不是埋怨媽媽整天在外面忙，從來不管你嗎，媽媽也覺得對不起女兒，心里有愧。這回就讓媽媽來補償一回，為你和你的同學擦一回玻璃，媽媽要把你們教室的玻璃擦得又干凈又明亮，讓你們好好學習。”
史小軍聽了媽媽的話，忍不住親了媽媽一下，說：“媽媽你真好！”周圍同學也都激動地跟著喊：“媽媽你真好！”史小軍又握住媽媽的手，心疼地說：“這么冷的天，媽媽太辛苦了！”
媽媽說：“傻孩子，你哪里懂，做媽媽的為自己孩子服務，再苦也是甜。我在外面擦玻璃，看著你們上課，簡直就是一種享受，有的媽媽還沒這份福氣呢。”
聽了這話，孫亮不由臉紅到了脖子。好在沒人看見，他急忙遠離了同學們，一個人躲到一邊，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放學回到家里，媽媽看到兒子臉色難看，小心地的對他說：“媽今天請假了，沒去你學校干活?！眱鹤涌粗鴿M臉皺紋的母親，知道她也想像史小軍的媽媽一樣，得到那種特殊的母親的享受，然而媽媽卻沒有那份福氣。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虛榮，恨自己沒有出息，竟然嫌媽媽的工作丟人，他突然抱著媽媽大哭起來。
